前代史傳,皆以儒學之士,分而為二,以經藝顓門者為儒林,以文章名家者為文苑。然儒之為學一也,《六經》者斯道之所在,而文則所以載夫道者也。故經非文則無以發明其旨趣;而文不本於六藝,又烏足謂之文哉。由是而言,經藝文章,不可分而為二也明矣。

元興百年,上自朝廷內外名宦之臣,下及山林布衣之士,以通經能文顯著當世者,彬彬焉眾矣。今皆不複為之分別,而采取其尤卓然成名、可以輔教傳後者,合而隸之,為《儒學傳》。

趙複,字仁甫,德安人也。太宗乙未歲,命太子闊出帥師伐宋,德安以嚐逆戰,其民數十萬,皆俘戮無遺。進楊惟中行中書省軍前,姚樞奉詔即軍中求儒、道、釋、醫、卜士,凡儒生掛俘籍者,輒脫之以歸,複在其中。樞與之言,信奇士,以九族俱殘,不欲北,因與樞訣。樞恐其自裁,留帳中共宿。既覺,月色皓然,惟寢衣在,遽馳馬周號積屍間,無有也。行及水際,則見複已被發徒跣,仰天而號,欲投水而未入。樞曉以徒死無益:“汝存,則子孫或可以傳緒百世;隨吾而北,必可無他。”複強從之。先是,南北道絕,載籍不相通;至是,複以所記程、朱所著諸經傳注,盡錄以付樞。

自複至燕,學子從者百餘人。世祖在潛邸,嚐召見,問曰:“我欲取宋,卿可導之乎?”對曰:“宋,吾父母國也,未有引他人以伐吾父母者。”世祖悅,因不強之仕。惟中聞複論議,始嗜其學,乃與樞謀建太極書院,立周子祠,以二程、張、楊、遊、朱六君子配食,選取遺書八千餘卷,請複講授其中。複以周、程而後,其書廣博,學者未能貫通,乃原羲、農、堯、舜所以繼天立極,孔子、顏、孟所以垂世立教,周、程、張、朱氏所以發明紹續者,作《傳道圖》,而以書目條列於後;別著《伊洛發揮》,以標其宗旨。朱子門人,散在四方,則以見諸登載與得諸傳聞者,共五十有三人,作《師友圖》,以寓私淑之誌。又取伊尹、顏淵言行,作《希賢錄》,使學者知所向慕,然後求端用力之方備矣。樞既退隱蘇門,乃即複傳其學,由是許衡、郝經、劉因,皆得其書而尊信之。北方知有程、朱之學,自複始。

複為人,樂易而耿介,雖居燕,不忘故土。與人交,尤篤分誼。元好問文名擅一時,其南歸也,複贈之言,以博溺心、末喪本為戒,以自修讀《易》求文王、孔子之用心為勉。其愛人以德類若此。複家江漢之上,以江漢自號,學者稱之曰江漢先生。

張,字達善,其先蜀之導江人。蜀亡,僑寓江左。金華王柏,得朱熹三傳之學,嚐講道於台之上蔡書院,從而受業焉。自《六經》、《語》、《孟》傳注,以及周、程、張氏之微言,朱子所嚐論定者,靡不潛心玩索,究極根柢。用功既專,久而不懈,所學益弘深微密,南北之士,鮮能及之。至元中,行台中丞吳曼慶聞其名,延致江寧學官,俾子弟受業,中州士大夫欲淑子弟以朱子《四書》者,皆遣從遊,或辟私塾迎之。其在維揚,來學者尤眾,遠近翕然,尊為碩師,不敢字呼,而曰導江先生。大臣薦諸朝,特命為孔、顏、孟三氏教授,鄒、魯之人,服誦遺訓,久而不忘。

氣宇端重,音吐洪亮,講說特精詳,子弟從之者,詵詵如也。其高第弟子知名者甚多,夾穀之奇、楊剛中尤顯。無子。有《經說》及文集行世。吳澄序其書,以為議論正,援據博,貫穿縱橫,儼然新安朱氏之屍祝也。至正中,真州守臣以及郝經、吳澄皆嚐留儀真,作祠宇祀之,曰三賢祠。

金履祥,字吉父,婺之蘭溪人。其先本劉氏,後避吳越錢武肅王嫌名,更為金氏。履祥從曾祖景文,當宋建炎、紹興間,以孝行著稱,其父母疾,齋禱於天,而靈應隨至。事聞於朝,為改所居鄉曰純孝。履祥幼而敏睿,父兄稍授之書,即能記誦。比長,益自策勵,凡天文、地形、禮樂、田乘、兵謀、陰陽、律曆之書,靡不畢究。及壯,知向濂、洛之學,事同郡王柏,從登何基之門。基則學於黃榦,而榦親承朱熹之傳者也。自是講貫益密,造詣益邃。

時宋之國事已不可為,履祥遂絕意進取。然負其經濟之略,亦未忍遽忘斯世也。會襄樊之師日急,宋人坐視而不敢救,履祥因進牽製搗虛之策,請以重兵由海道直趨燕、薊,則襄樊之師,將不攻而自解。且備敘海舶所經,凡州郡縣邑,下至巨洋別塢,難易遠近,曆曆可據以行。宋終莫能用。及後朱瑄、張清獻海運之利,而所由海道,視履祥先所上書,咫尺無異者,然後人服其精確。

德祐初,以迪功郎、史館編校起之,辭弗就。宋將改物,所在盜起,履祥屏居金華山中,兵燹稍息,則上下岩穀,追逐雲月,寄情嘯詠,視世故泊如也。平居獨處,終日儼然;至與物接,則盎然和懌。訓迪後學,諄切無倦,而尤篤於分義。有故人子坐事,母子分配為隸,不相知者十年,履祥傾貲營購,卒贖以完;其子後貴,履祥終不自言,相見勞問辛苦而已。何基、王柏之喪,履祥率其同門之士,以義製服,觀者始知師弟子之係於常倫也。

履祥嚐謂司馬文正公光作《資治通鑒》,秘書丞劉恕為《外紀》,以記前事,不本於經,而信百家之說,是非謬於聖人,不足以傳信。自帝堯以前,不經夫子所定,固野而難質。夫子因魯史以作《春秋》,王朝列國之事,非有玉帛之使,則魯史不得而書,非聖人筆削之所加也。況左氏所記,或闕或誣,凡此類皆不得以辟經為辭。乃用邵氏《皇極經世曆》、胡氏《皇王大紀》之例,損益折衷,一以《尚書》為主,下及《詩》、《禮》、《春秋》,旁采舊史諸子,表年係事,斷自唐堯以下,接於《通鑒》之前,勒為一書,二十卷,名曰《通鑒前編》。凡所引書,輒加訓釋,以裁正其義,多儒先所未發。既成,以授門人許謙曰:“二帝三王之盛,其微言懿行,宜後王所當法,戰國申、商之術,其苛法亂政,亦後王所當戒,則是編不可以不著也。”他所著書,曰《大學章句疏義》二卷,《論語孟子集注考證》十七卷,《書表注》四卷,謙為益加校定,皆傳於學者。天曆初,廉訪使鄭允中表上其書於朝。

初,履祥既見王柏,首問為學之方,柏告以必先立誌,且舉先儒之言:居敬以持其誌,立誌以定其本,誌立乎事物之表,敬行乎事物之內,此為學之大方也。及見何基,基謂之曰:“會之屢言賢者之賢,理欲之分,便當自今始。”會之,蓋柏字也。當時議者以為基之清介純實似尹和靜,柏之高明剛正似謝上蔡,履祥則親得之二氏,而並充於己者也。

履祥居仁山之下,學者因稱為仁山先生。大德中卒。元統初,裏人吳師道為國子博士,移書學官,祠履祥於鄉學。至正中,賜諡文安。

許謙,字益之,其先京兆人。九世祖延壽,宋刑部尚書。八世祖仲容,太子洗馬。仲容之子曰洸、曰洞,洞由進士起家,以文章政事知名於時。洸之子寔,事海陵胡瑗,能以師法終始者也。由平江徙婺之金華,至謙五世,為金華人。父觥,登淳祐七年進士第,仕未顯以歿。

謙生數歲而孤,甫能言,世母陶氏口授《孝經》、《論語》,入耳輒不忘。稍長,肆力於學,立程以自課,取四部書分晝夜讀之,雖疾恙不廢。既乃受業金履祥之門,履祥語之曰:“士之為學,若五味之在和,醯醬既加,則酸鹹頓異。子來見我已三日,而猶夫人也,豈吾之學無以感發子耶!”謙聞之惕然。居數年,盡得其所傳之奧。於書無不讀,窮探聖微,雖殘文羨語,皆不敢忽。有不可通,則不敢強;於先儒之說,有所未安,亦不苟同也。

讀《四書章句集注》,有《叢說》二十卷,謂學者曰:“學以聖人為準的,然必得聖人之心,而後可學聖人之事。聖賢之心,具在《四書》,而《四書》之義,備於朱子,顧其辭約意廣,讀者安可以易心求之乎!”讀《詩集傳》,有《名物鈔》八卷,正其音釋,考其名物度數,以補先儒之未備,仍存其逸義,旁采遠援,而以己意終之。讀《書集傳》,有《叢說》六卷。其觀史,有《治忽幾微》,仿史家年經國緯之法,起太皞氏,迄宋元祐元年秋九月尚書左仆射司馬光卒。備其世數,總其年歲,原其興亡,著其善惡。蓋以為光卒,則中國之治不可複興,誠理亂之幾也。故附於續經而書孔子卒之義,以致其意焉。

又有《自省編》,晝之所為,夜必書之,其不可書者,則不為也。其他若天文、地理、典章、製度、食貨、刑法、字學、音韻、醫經、術數之說,亦靡不該貫,旁而釋、老之言,亦洞究其蘊。嚐謂:“學者孰不曰辟異端,苟不深探其隱,而識其所以然,能辨其同異,別其是非也幾希。”又嚐句讀《九經》、《儀禮》及《春秋三傳》,於其宏綱要領,錯簡衍文,悉別以鉛黃朱墨,意有所明,則表而見之。其後吳師道購得呂祖謙點校《儀禮》,視謙所定,不同者十有三條而已。謙不喜矜露,所為詩文,非扶翼經義,張維世教,則未嚐輕筆之書也。

延祐初,謙居東陽八華山,學者翕然從之。尋開門講學,遠而幽、冀、齊、魯,近而荊、揚、吳、越,皆不憚百舍來受業焉。其教人也,至誠諄悉,內外殫盡,嚐曰:“己有知,使人亦知之,豈不快哉!”或有所問難,而詞不能自達,則為之言其所欲言,而解其所惑。討論講貫,終日不倦,攝其粗疏,入於密微。聞者方傾耳聽受,而其出愈真切。惰者作之,銳者抑之,拘者開之,放者約之。及門之士,著錄者千餘人,隨其材分,鹹有所得。然獨不以科舉之文授人,曰:“此義、利之所由分也。”謙篤於孝友,有絕人之行。其處世不膠於古,不流於俗。不出裏閭者四十年,四方之士,以不及門為恥,縉紳先生之過其鄉邦者,必即其家存問焉。或訪以典禮政事,謙觀其會通,而為之折衷,聞者無不厭服。大德中,熒惑入南鬥句已而行,謙以為災在吳、楚,竊深憂之。是歲大昆,謙貌加瘠,或問曰:“豈食不足邪?”謙曰:“今公私匱竭,道殣相望,吾能獨飽邪!”其處心蓋如此。廉訪使劉庭直、副使趙宏偉,皆中州雅望,於謙深加推服,論薦於朝;中外名臣列其行義者,前後章數十上;而郡複以遺逸應詔;鄉闈大比,請司其文衡。皆莫能致。至其晚節,獨以身任正學之重,遠近學者,以其身之安否,為斯道之隆替焉。至元三年卒,年六十八。嚐以白雲山人自號,世稱為白雲先生。朝廷賜諡文懿。

先是,何基、王柏及金履祥歿,其學猶未大顯,至謙而其道益著,故學者推原統緒,以為朱熹之世適。江浙行中書省為請於朝,建四賢書院,以奉祠事,而列於學官。

同郡朱震亨,字彥修,謙之高第弟子也。其清修苦節,絕類古篤行之士,所至人多化之。

陳櫟,字壽翁,徽之休寧人。櫟生三歲,祖母吳氏口授《孝經》、《論語》,輒成誦。五歲入小學,即涉獵經史。七歲通進士業。十五,鄉人皆師之。宋亡,科舉廢,櫟慨然發憤,致力於聖人之學,涵濡玩索,貫穿古今。嚐以謂有功於聖門者,莫若朱熹氏,熹沒未久,而諸家之說,往往亂其本真,乃著《四書發明》、《書集傳纂疏》、《禮記集義》等書,亡慮數十萬言,凡諸儒之說,有畔於朱氏者,刊而去之;其微辭隱義,則引而伸之;而其所未備者,複為說以補其闕。於是朱熹之說大明於世。

延祐初,詔以科舉取士,櫟不欲就試,有司強之,試鄉闈中選,遂不複赴禮部。教授於家,不出門戶者數十年。性孝友,尤剛正,日用之間,動中禮法。與人交,不以勢合,不以利遷。善誘學者,諄諄不倦。臨川吳澄,嚐稱櫟有功於朱氏為多,凡江東人來受業於澄者,盡遣而歸櫟。櫟所居堂曰定宇,學者因以定宇先生稱之。元統二年卒,年八十三。

揭傒斯誌其墓,乃與吳澄並稱,曰:“澄居通都大邑,又數登用於朝,天下學者,四麵而歸之,故其道遠而章,尊而明。櫟居萬山間,與木石俱,而足跡未嚐出鄉裏,故其學必待其書之行,天下乃能知之。及其行也,亦莫之禦,是可謂豪傑之士矣。”世以為知言。

胡一桂,字庭芳,徽州婺源人。父方平。一桂生而穎悟,好讀書,尤精於《易》。初,饒州德興沈貴寶,受《易》於董夢程,夢程受朱熹之《易》黃榦,而一桂之父方平及從貴寶、夢程學,嚐著《易學啟蒙通釋》。一桂之學,出於方平,得朱熹氏源委之正。宋景定甲子,一桂年十八,遂領鄉薦,試禮部不敏,退而講學,遠近師之,號雙湖先生。所著書有《周易本義附錄纂疏》、《本義啟蒙翼傳》、《朱子詩傳附錄纂疏》、《十七史纂》,並行於世。

其同郡胡炳文,字仲虎,亦以《易》名家,作《易本義通釋》,而於朱熹所著《四書》,用力尤深。餘幹饒魯之學,本出於朱熹,而其為說,多與熹牴牾,炳文深正其非,作《四書通》,凡辭異而理同者,合而一之;辭同而指異者,析而辨之,往往發其未盡之蘊。東南學者,因其所自號,稱雲峰先生。炳文嚐用薦者,署明經書院山長,再調蘭溪州學正。

黃澤,字楚望,其先長安人。唐末,舒藝知資州內江縣,卒,葬焉,子孫遂為資州人。宋初,延節為大理評事,兼監察禦史,累贈金紫光祿大夫,澤十一世祖也。五世祖拂,與二兄播、揆,同年登進士第,蜀人榮之。父儀可,累舉不第,隨兄驥子官九江,蜀亂,不能歸,因家焉。澤生有異質,慨然以明經學道為誌,好為苦思,屢以成疾,疾止複思,久之,如有所見,作《顏淵仰高鑽堅論》。蜀人治經,必先古注疏,澤於名物度數,考核精審,而義理一宗程、朱,作《易春秋二經解》、《二禮祭祀述略》。

大德中,江西行省相臣聞其名,授江州景星書院山長,使食其祿以施教。又為山長於洪之東湖書院,受學者益眾。始澤嚐夢見夫子,以為適然,既而屢夢見之,最後乃夢夫子手授所較《六經》,字畫如新,由是深有感發,始悟所解經多徇舊說為非是,乃作《思古吟》十章,極言聖人德容之盛,上達於文王、周公。秩滿即歸,閉門授徒以養親,不複言仕。

嚐以為去聖久遠,經籍殘闕,傳注家率多傅會,近世儒者,又各以才識求之,故議論雖多,而經旨愈晦;必積誠研精,有所悟入,然後可以窺見聖人之本真。乃揭《六經》中疑義千有餘條,以示學者。既乃盡悟失傳之旨。自言每於幽閑寂寞、顛沛流離、疾病無聊之際得之,及其久也,則豁然無不貫通。自天地定位、人物未生已前,沿而下之,凡邃古之初,萬化之原,載籍所不能具者,皆昭若發蒙,如示諸掌。然後由伏羲、神農、五帝、三王,以及春秋之末,皆若身在其間,而目擊其事者。於是《易》、《春秋》傳注之失,《詩》、《書》未決之疑,《周禮》非聖人書之謗,凡數十年苦思而未通者,皆渙然冰釋,各就條理。故於《易》以明象為先,以因孔子之言,上求文王、周公之意為主,而其機括,則盡在《十翼》,作《十翼舉要》、《忘象辯》、《象略》、《辯同論》。於《春秋》以明書法為主,其大要則在考核三傳,以求向上之功,而脈絡盡在《左傳》,作《三傳義例考》、《筆削本旨》。又作《元年春王正月辯》、《諸侯娶女立子通考》、《魯隱公不書即位義》、《殷周諸侯禘祫考》、《周廟太廟單祭合食說》,作《丘甲辯》,凡如是者十餘通,以明古今禮俗不同,見虛辭說經之無益。嚐言:“學者必悟經旨廢失之由,然後聖人本意可見,若《易象》與《春秋》書法廢失大略相似,苟通其一,則可觸機而悟矣。”又懼學者得於創聞,不複致思,故所著多引而不發,乃作《易學濫觴》、《春秋指要》,示人以求端用力之方。其於禮學,則謂鄭氏深而未完,王肅明而實淺,作《禮經複古正言》。如王肅混郊丘廢五天帝,並昆侖、神州為一,趙伯循言王者禘其始祖之所自出,以始祖配之,而不及群廟之社,胡宏家學不信《周禮》,以社為祭地之類,皆引經以證其非。其辯釋諸經要旨,則有《六經補注》;詆排百家異義,則取杜牧不當言而言之義,作《翼經罪言》。近代覃思之學,推澤為第一。

吳澄嚐觀其書,以為平生所見明經士,未有能及之者,謂人曰:“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楚望真其人乎!”然澤雅自慎重,未嚐輕與人言。李泂使過九江,請北麵稱弟子,受一經,且將經紀其家,澤謝曰:“以君之才,何經不可明,然亦不過筆授其義而已。若餘則於艱苦之餘,乃能有見,吾非邵子,不敢以二十年林下期君也。”泂歎息而去。或問澤:“自閟如此,寧無不傳之懼?”澤曰:“聖經興廢,上關天運,子以為區區人力所致耶!”

澤家甚窶貧,且年老,不複能教授,經歲大侵,家人采木實草根以療饑,晏然曾不動其意,惟以聖人之心不明,而經學失傳,若己有罪為大戚。至正六年卒,年八十七。其書存於世者十二三。門人惟新安趙汸為高第,得其《春秋》之學為多。

蕭渼,字惟鬥,其先北海人。父仕秦中,遂為奉元人。渼性至孝,自為兒時,翹楚不凡。稍出為府史,上官語不合,即引退,讀書麵山者三十年。製一革衣,由身半以下,及臥,輒倚其榻,玩誦不少置,於是博極群書,天文、地理、律曆、算數,靡不研究。侯均謂元有天下百年,惟蕭惟鬥為識字人。學者及其門受業者甚眾。嚐出,遇一婦人,失金釵道旁,疑渼拾之,謂曰:“殊無他人,獨翁居後耳。”渼令隨至門,取家釵以償。其婦後得所遺釵,愧謝還之。鄉人有自城中暮歸者,遇寇,欲加害,詭言“我蕭先生也”,寇驚愕釋去。

世祖分藩在秦,辟渼與楊恭懿、韓擇侍秦邸,渼以疾辭,授陝西儒學提舉,不赴。省憲大臣即其家具宴為賀,使一從史先詣渼舍,渼方汲水灌園,從史至,不知其為渼也,使飲其馬,即應之不拒,及冠帶迎賓,從史見渼,有懼色,渼殊不為意。後累授集賢直學士、國子司業,改集賢侍讀學士,皆不赴。大德十一年,拜太子右諭德,扶病至京師,入覲東宮,書《酒誥》為獻,以朝廷時尚酒故也。尋以病力請去職,人問其故,則曰:“在禮,東宮東麵,師傅西麵,此禮今可行乎?”俄除集賢學士、國子祭酒,依前右諭德,疾作,固辭而歸。卒年七十八,賜諡貞敏。渼製行甚高,真履實踐,其教人,必自《小學》始。為文辭,立意精深,言近而指遠,一以洙、泗為本,濂、洛、考亭為據,關輔之士,翕然宗之,稱為一代醇儒。所著有《三禮說》、《小學標題駁論》、《九州誌》,及《勤齋文集》,行於世。韓擇者,字從善,亦奉元人。天資超異,信道不惑,其教學者,雖中歲以後,亦必使自《小學》等書始。或疑為陵節勤苦,則曰:“人不知學,白首童心,且童蒙所當知,而皓首不知,可乎?”擇尤邃禮學,有質問者,口講指畫無倦容。士大夫遊宦過秦中,必往見擇,莫不虛往而實歸焉。世祖嚐召之赴京,疾,不果行。其卒也,門人為服緦麻者百餘人。

侯均者,字伯仁,亦奉元人。父母蚤亡,獨與繼母居,賣薪以給奉養。積學四十年,群經百氏,無不淹貫,旁通釋、老外典。每讀書,必熟誦乃已。嚐言:“人讀書不至千遍,終於己無益。”故其答諸生所問,窮索極探,如取諸篋笥。名振關中,學者宗之。用薦者起為太常博士,後以上疏忤時相意,不待報可,即歸休田裏。

均貌魁梧,而氣剛正,人多嚴憚之,及其應接之際,則和易款洽。雖方言古語,世所未曉者,莫不隨問而答,世鹹服其博聞。

同恕,字寬甫,其先太原人。五世祖遷秦中,遂為奉元人。祖升。父繼先,博學能文,廉希憲宣撫陝右,辟掌庫鑰。家世業儒,同居二百口,無間言。恕安靜端凝,羈丱如成人,從鄉先生學,日記數千言。年十三,以《書經》魁鄉校。至元間,朝廷始分六部,選名士為吏屬,關陝以恕貢禮曹,辭不行。仁宗踐阼,即其家拜國子司業,階儒林郎,使三召,不起。陝西行台侍禦史趙世延,請即奉元置魯齋書院,中書奏恕領教事,製可之。先後來學者殆千數。延祐設科,再主鄉試,人服其公。六年,以奉議大夫、太子左讚善召,入見東宮,賜酒慰問。繼而獻書,厲陳古誼,盡開悟涵養之道。明年春,英宗繼統,以疾歸。致和元年,拜集賢侍讀學士,以老疾辭。

恕之學,由程、朱上溯孔、孟,務貫浹事理,以利於行。教人曲為開導,使得趣向之正。性整潔,平居雖大暑,不去冠帶。母張夫人卒,事異母如事所生。父喪,哀毀致目疾,時祀齋肅詳至。嚐曰:“養生有不備,事猶可複,追遠有不誠,是誣神也,可逭罪乎!”與人交,雖外無適莫,而中有繩尺。裏人借騾而死,償其直,不受,曰:“物之數也,何以償為!”家無儋石之儲,而聚書數萬卷,扁所居曰榘庵。時蕭渼居南山下,亦以道高當世,入城府,必主恕家,士論稱之曰“蕭同”。

恕自京還,家居十三年,縉紳望之若景星麟鳳,鄉裏稱為先生而不姓。至順二年卒,年七十八。製贈翰林直學士,封京兆郡侯,諡文貞。其所著曰《榘庵集》,二十卷。

恕弟子第五居仁,字士安,幼師蕭渼,弱冠從恕受學。博通經史,躬率子弟致力農畝,而學徒滿門。其宏度雅量,能容人所不能容。嚐行田間,遇有竊其桑者,居仁輒避之。鄉裏高其行義,率多化服。作字必楷整,遊其門者,不惟學明,而行加修焉。卒之日,門人相與議易名之禮,私諡之曰靜安先生。

安熙,字敬仲,真定槁城人。祖滔,父鬆,皆以學行淑其鄉人。熙既承其家學,及聞保定劉因之學,心向慕焉。熙家與因所居相去數百裏,因亦聞熙力於為已之學,深許與之。熙方將造其門,而因己歿,乃從因門人烏叔備問其緒說。蓋自因得宋儒朱熹之書,即尊信力行之,故其教人,必尊朱氏。然因之為人,高明堅勇,其進莫遏。熙則簡靚和易,務為下學之功。其《告先聖文》有曰:“追憶舊聞,卒究前業。灑掃應對,謹行信言。餘力學文,窮理盡性。循循有序,發軔聖途,以存諸心,以行諸己,以及於物,以化於鄉。”其用功平實切密,可謂善學朱氏者。

熙遭時承平,不屑仕進,家居教授垂數十年,四方之來學者,多所成就。既歿,鄉人為立祠於槁城之西筦鎮。其門人蘇天爵,為輯其遺文,而虞集序之曰:“使熙得見劉氏,廓之以高明,厲之以奮發,則劉氏之學,當益昌大於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