饅頭已然發黃發餿了,家生奴才們世世代代皆是世家大族裏家養的,有的是莊子裏莊頭的子女,有的是鋪子掌櫃的子女,有的是府裏管事或是媽媽的後代,全部都是傍身大族過活的,過得比尋常百姓要好多了,故而,哪裏見過這樣的寒酸樣?

一些個發臭發餿的破饅頭竟被當作了寶貝似的塞進了包袱裏,如今冷不丁滾落了出來,讓入目瞪口呆的同時,排在前頭的幾個家生子不由攀頭交耳,忍不住議論嬉笑了起來。

“媽媽,這饅頭都餿透了。”

“聞著辣嗓子!”

隊伍中不知哪個踢了一腳,又有一餿饅頭被從隊伍裏給一腳踢了出來,饅頭幽幽亂滾著,又一路滾到了院子中央。

隊伍裏頭不知誰起哄似的喊了這麽一嗓子,瞬間,半支隊伍裏哄笑一堂。

唯有與寶兒同坐一輛馬車剛剛入府的十餘人各個抿著嘴,緊緊抱著包袱沉默不語。

沒有經曆過那樣生不如死的災難,哪裏曉得食物的重要性?

這十餘人裏,沒有一人能夠笑得出來。

這樣的發黃發餿的饅頭於他們而言,在過去的大半年裏,是他們能夠為之拚命的東西。

或許,也正是因著這個饅頭,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注定將他們這些一同入府的人分成了兩個陣營罷。

“住嘴!”

正發笑間,這時,忽而聞得一聲淩厲之聲傳來。

雜亂無章的隊伍一時嗖地一靜。

眾人抬眼望去,隻見那位媽媽雙手置於腰間微微繃著臉,一臉嚴肅的盯著隊伍裏所有人,她目光銳利,目光一寸一寸遊移著,在每個人臉上掠過,僅僅隻一眼,目光迫人,好似一眼便能夠窺探人心似的,看得直令人心裏發毛。

目光所及之處,半數人立馬虛心避開了。

楊媽媽掃視了眾人一眼,隻冷聲開口道:“這裏是太守府,是伍家,不是以往可任由你們放肆撒野的莊子和鋪子,來了這兒,是來伺候主子們的,不是要供著你們當主子的!”

“我不管你們從前是哪位莊頭,哪個掌櫃哪個管事的兒女,到了這府裏頭,最好一個個全都給我老實消停點兒,便是不為了你們自個兒,也得為了你們上頭的爹娘,為了你們將來的兒女們,都給我記好了,但凡入了這院子,不管你是難民窩裏挑來的,還是哪個關係戶托人塞來的,請一律記好自個兒的身份!”

“奴才便是奴才,何為奴才?奴才便是侍奉主人的仆人,管你是一等仆人還是末等仆人,仆人就是仆人,仆人生死契鎖在了主人的箱籠裏,仆人的生殺大權可是掌握在了主子手裏,無論是府裏還是衙門都是登記在冊了的,主子是什麽?主子便是你們的衣食父母,是讓你們往東甭想往西,讓你們往南甭想往北的人,入了這院子,你們日後隻需做一件事,那便是給我將主子們給伺候好了,若是怠慢了主子,衝撞了主子,便哪個也甭想討得了一個好字,都給我記下了麽?”

楊媽媽的聲音中氣十足,一字一句,宛若從丹田裏發出,且她為人看著嚴肅又寡淡,一張嘴,一字一句,直覺得振聾發聵。

這話一落,整個院子裏嗖地一靜。

一個個全都繃緊了心弦,低下了頭垂下了眼去。

給了這麽一遭下馬威,見所有人全都老實下來了後,楊媽媽目光再一掃,落到了遠處還趴在地上倒地不起的小兒身上看了片刻,楊媽媽虛撫著身上的裙擺,緩緩彎下身子將滾落到腳邊的那個饅頭撿了起來道:“老爺如今在城外賑災,如今身逢亂世,每一口糧食便能換下一條性命,老爺在外頭濟世救人,當奴才的怎能與主人背道而馳,往後此等愚蠢之言,莫要在府裏頭出現了,倘若傳到了主子們的耳朵裏,便想留也留不住你了。”

楊媽媽說著,緩緩踏步而出,隻彎腰將滾動了院子各處的三個饅頭一並拾起,再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寶兒跟前,寶兒身前那名與他們同來的年長些許的女孩兒見狀立馬將地上的包袱整理好,將楊媽媽送過來的饅頭接了過來,又忙將地上的寶兒狼狽扶起。

楊媽媽掃了那丫頭一眼,點了點頭,片刻後,卻又盯著疼痛抽搐的寶兒一字一句道:“府裏可不養閑人,連自己都護不住的人將來怎麽指望你們護得住主子,想要在府裏待下來,就別拖了自己的後腿,沒用的人,府裏照樣不留!”

說著,楊媽媽警告的瞥了寶兒一眼,轉身板著臉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寶兒聞言,原本疼得抽搐的小臉,瞬間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來。

經過楊媽媽這一番說教後,整個隊伍裏二十餘人瞬間站直了身子,大氣不敢出一下,瞬間徹底老實了下來。

“好了,今兒個我會暫且安置好你們,再安排教養媽媽給你們教幾日規矩,學好府裏的規矩後,自會有人來安置你們的——”

楊媽媽說完,便要將這些人帶下去,不想,這時,隻見一旁的阿德湊到媽媽跟前說了句什麽,媽媽麵露驚訝,繼而遠遠抬著眼朝著遠處遊廊方向探去,隻見那遊廊底下站著一位身著杏黃色褂子的姑娘。

姑娘約莫十六七歲,上身著杏黃色褂子,下著了一條翠綠綴著乳白色細花的羅裙,頭上綰著漂亮的發鬢,頭戴銀簪,脖頸上還掛著細細的銀色項圈,三四月天裏還略有些清冷,她卻一身青翠自在,比寶兒見到過的鎮長家的女兒還要好看漂亮。

這莫不是府裏的哪位小姐不成?

正當所有人目不轉睛,滿臉好奇之際,卻見那姑娘並沒有過來,而是遠遠的立在遊廊下的台階上朝著楊媽媽福了福身子,楊媽媽也淡淡笑著衝對方點了點頭,這才轉過身來衝著眾人道:“太太醒了,聽說府裏添了人,要過過眼,銀川姑娘這便領你們去拜見太太,記住,往日裏旁人可沒得此等福分,一入府便有這個機會能在太太跟前露臉的,在太太跟前都給我規矩著些,莫要衝撞了太太,否則——。”

楊媽媽一記濃重警告。

這話一落,眾人又是驚詫又是緊張。

太太要見他們?

太太……是府裏的當家主母麽?

還有,遠處那位漂亮的姐姐竟不過是個府裏的丫鬟,而不是小姐?丫鬟都尚且如此,那小姐該是何等模樣啊?

大戶人家的世界究竟是什麽模樣的,對於窮苦人家來說,是壓根連想象都想象不出的,故而,她們誠惶誠恐,緊張害怕。

“是,媽媽!”

而家生的那幾個聞言,紛紛朝著楊媽媽福了福身子,應了下來。

楊媽媽衝她們幾個點了點頭,目光一掃,落到了後頭那些個戰戰兢兢,木訥無措的身影上時,一時眉頭蹙起。

“老子記住你了。”

話說男女排作兩排,經由阿德領著朝著銀川那頭走去:“銀川姐姐,這些新來還沒有教過規矩,笨手笨腳,一會兒在太太跟前,勞您幫襯一二。”

阿德朝著銀川嬉皮笑臉的討好著。

“還要你說!”

銀川下巴一抬,掃了阿德一眼,目光在走在前頭的鴛鴦,鸚哥二人麵上掠過,多瞅了一眼,最終落到了後頭一片衣衫襤褸的難民身上,銀川瞬間蹙眉,隻不漏痕跡的擰著帕子遮住了口鼻。

“銀川姐姐,這幾個剛從難民窩裏撿回來的,過於髒亂了些,可要換個衣裳再去太太哪裏,不然,怕是要衝撞了主子呢!”

“不用了,太太已在候著呢,再者,太太就是想瞅瞅他們幾個!”

銀川與阿德簡單攀談幾句後,便領著眾人要走。

寶兒跟在末尾,剛踏上遊廊台階時,這時,方才刁難他的那個姓邵的忽而飛快扭頭,朝著寶兒放了這麽一句狠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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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太守府大得沒邊,一路屋子林園無數,這兒一座宏偉院子,那兒一座寬廣庭院,中間彎彎繞繞無數座抄手遊廊相連著,左拐右拐,七繞八繞的,不過片刻功夫,便輕易迷了路,一路走來,若是趕在下雨天,都不會淋到一滴雨,中途連漂亮的池子都遇到了好些個,池子裏紅鯉成群,旁邊嶙峋山石作綴,四處是從未見過的奇珍異草,將整個院子裝點得宛若仙境似的。

這哪是人住的屋子,這分明是話本子裏描繪的天庭模樣啊!

這樣大得沒邊,這樣漂亮的地方,住的該是什麽樣的人啊!

一路上那銀川姑娘都未曾說話。

四周安安靜靜的,所有人全都屏息期待著,就連鴛鴦和那邵安這樣見過世麵的此刻也難得左顧右盼,看迷了眼,卻也大氣不敢出一下。

約莫走了一刻鍾有餘,走得腳脖子都發酸了,終於來到了一座氣派軒裏的院子,這院子比一路走來所見到的所有的院子都要更大更氣派,院子安安靜靜的,以為無人,然而一入內,卻見丫鬟婆子各個手中端著托盤從正中間那間屋子魚貫而出,裏頭所有的媽媽比楊媽媽都要嚴肅氣派,所有的丫鬟都如銀川姑娘一樣精致漂亮。

“人都帶來了?”

銀川將他們遠遠的叫停在了庭院裏,得了動靜,裏頭走出來一個比銀川更加穩重更加氣派的丫鬟,立在高高的台階上掃了庭院裏的下人們一眼,淡淡問著。

此人乃二房太太跟前的一等丫鬟銀紅。

“回姐姐,都來了,太太這會兒要見麽?”

銀川恭恭敬敬的回著。

“太太這會兒正得閑,依次領進來罷!”

銀紅說完,進了屋。

二十餘人,男子一列,女子一列,在銀川的指揮下,依次進了屋,隻是,眼看著隊伍要全進去了,這時,寶兒身側的姑娘,那個之前在馬車裏偷偷抽泣的小姑娘渾身顫抖得厲害,人還沒入內,忽而被銀川眼尖的攔了下來。

銀川鋒利的目光朝著小姑娘全身一掃,小姑娘瞬間整個人抖成了個篩子似的,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起不來了,不多時,身下有水溢出,竟當場被嚇得尿了出來。

銀川見了,臉色瞬間大變,壓低了聲音斥了聲:“無用的東西!”

話一落,竟直接著手一把將那小姑娘生生拖了出去。

寶兒見狀,心頭一緊。

原本渾渾噩噩的他一個激靈,瞬間從傷心的境遇中清醒了過來。

背後不知何時,冒出了一身冷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