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後就是迎親,拜堂,宴席,跟所有人婚宴的流程並無任何差別,不過伍家雖雙喜臨門,卻不曾廣邀賓客,傍晚時分,族人親戚便漸漸喝高了散去了。

到了掌燈時分,快要到了吉時時,院內眾人久等不見新郎官過來,這才發現新郎官不見了蹤影,頃刻間院子裏婆子丫鬟如同鳥散狀似的,四下散去朝著滿府奔走搜尋了去。

眼看著就要誤了吉時了,眼看著連太太老爺都要驚動了,終於,這時,從房頂上輕飄飄跳下來個身影,懷中抱著個酒壇子,搖搖晃晃的朝中新房內走了去。

喜婆看到新郎官露麵,原本皺成朵老**似的老臉瞬間一鬆弛,頓時擠出展露了一朵大大的笑臉,眉飛色舞,一臉喜色的朝著風神俊朗,意氣風發的新郎官迎了去道:“喲,新郎官這是多高興喝了多少酒啊,可算是來了,可算是來了,再晚來一步啊,就得讓咱們新娘子久等了。”

“快快快,咱新娘子都苦等了一天了,新郎官快快來給新娘子揭紅蓋頭罷,瞧一瞧咱新娘子的絕色容顏罷,俺老婆子偷偷透露一嘴,今兒個這新娘子可俊著了,一會兒掀了蓋頭後一準要晃了新郎官您的眼了,您今兒個一瞅著,保管明兒個三年抱倆,五年抱三了您!”

話說喜婆一邊眉開眼笑的打趣著,一邊舉著喜秤去攙新郎官,她還以為新郎官喝大發了,不想,她方一湊近,便見那新郎官身影一晃,直接避開了她的攙扶,末了,抬手捏了捏眉心衝著喜婆道:“你們都下去罷!”

聲音雖有些沙啞微醺,卻並未見許多醉意。

喜婆聽了頓時一愣道:“可這蓋頭還沒掀,合巹酒還沒喝呢——”

話一落,一包銀子朝中她跟前一遞,喜婆再度一怔,片刻後,飛速將那鼓鼓囊囊的一大包銀子接了過來,朝著手中一顛,下一刻立馬喜得整張臉綻成了一朵喇叭花,隻扭頭笑眯眯朝著屋內眾人道:“行了,新郎官等不及了,咱懂,咱懂,妹妹們,咱們出去罷,給小兩口們騰地方呐——”

說著,便將老腰一扭一扭的,領著屋內七八個丫鬟婆子一道出了屋子。

臨走前,還笑眯眯的湊過來,將手中的喜秤塞進了新郎官手中,悄咪咪道:“那您一會兒親自揭。”

這才揚長而去。

話說屋內烏泱泱的一大群人終於出去了,偌大的喜房終於安靜下來了。

話說自進屋起,伍天覃就沒多敢往裏瞅,隻一個不經意間,似越過屏風,掃過喜通紅的床榻方向坐著個一抹喜色的身影。

他的院子,他的臥房,他的睡榻,如今無緣無故的多了個熟悉卻又令他無端陌生的身影。

這種感覺,奇怪又……微妙。

即便一日一夜過去了,即便所有的懵然和不合理似乎已然成了現實,就原原本本的擺放在了他的麵前,伍天覃整個人依然還有些……不能自已。

怎麽可能呢?

似乎問了一萬遍。

明明昔日在淩霄閣時,他能夠理所當然,肆無忌憚的將人往屋子裏安置,明明那時的他肆意妄為,明目張膽。

可是,可是如今不費吹灰之力,就跨越千難萬險,被人生生輕而易舉的送到了自己的眼前,這種感覺,就好像哪怕連他自己都親自蓋章認定不可能的事情,可有朝一日偏偏就那樣輕而易舉,偏偏成了可能了。

這種感覺——

伍天覃麵上風平浪靜,實則內心早已排山倒海,萬馬奔騰了。

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多餘的聲響。

明明飲了一大壇子酒,卻無半分醉意。

不過許是後勁上頭,還是如何,伍天覃手心漸漸冒了汗,隻覺得渾身漸漸燥熱了起來。

屋子裏太過安靜的氣氛令他渾身不大自在,明明是他的屋子,他的臥房,卻莫名覺得有些……無處遁形。

他緩緩走到八仙桌前,自顧自的倒了杯茶,一口飲了,又飲了一杯,再飲了一杯,直到茶壺見了底,這才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屋子裏依然很安靜。

屏風後頭那抹身影似一動不動,活像個假人。

這是他……認識的那個人麽?

莫不是府裏為了讓他成親,向他撒了個彌天大謊,實則將紅蓋頭底下的人掉了包罷。

自打一早去迎親開始,就一直安安靜靜,乖乖順順的,紅綢那端那抹倩影一步一步緩緩小步跟著,直至上了花轎,回了府,再拜堂,端得似個官家小姐似的,再加上此時此刻,自打他進屋起,他進屋多久,那抹身影便一動不動的端坐了多久,連片衣角都不曾動彈過一下。

若非,拜堂時,二人對拜時那一晃而過散發出的一抹若有似無的熟悉氣息,他這會兒怕是要一劍劈開那塊紅綢一探個究竟了。

許是原先打打鬧鬧,吵吵鬧鬧的鬧騰習慣了,如今這般……這般安安靜靜,反倒是令人十足十的不自在了。

伍天覃坐在椅子上,渾身難受,下意識地便又要拎起茶壺,結果手伸到一半才想起茶壺見底了,手嗖地一下緩緩收回,卻不小心將桌子上的喜秤給絆到地上了。

隻聽到清脆一聲砰響。

伍天覃低頭看去,目不轉睛的盯著地毯上綁著紅綢係著喜結的紅秤,看著看著,忽而將嘴一抿,隻彎腰一把將喜秤撿起了起來,忽而噌地一下,隻一不做二不休緊緊握著喜秤便大步繞過屏風朝中裏間走了去。

然而不想剛繞過屏風,便一眼看到了端坐在床榻中央的那抹喜慶身影,即便喜服是那樣的厚重繁瑣,即便紅蓋頭是那樣的嚴嚴實實,可是伍天覃一眼就看到了喜服下那道細瘦的身影,是那樣的迤邐和纖細。

隻見“她”端坐在床榻上,雙腳並攏的踏在腳踏上,從大紅色的喜服裏探出了尖尖一角,大紅色的繡花鞋當真堪堪一握,又細又窄,不過他巴掌大小,伍天覃遠遠看著嗖地一下止住了步子。

看著那小小一抹繡花鞋,不知為何,忽而就想起昨夜喜**擺放的那一雙秀氣又緊致的繡花鞋,果然,很小很小。

伍天覃一時握著喜秤停在了原地,雙眼似不敢多看,卻又忍不住繼續往前探去。

沿著那雙小小秀氣的繡花鞋一路往上,是一片厚重奢侈的喜服裙擺,裙擺起起伏伏,透過裙擺的厚度,似依稀可用肉眼直接丈量裙擺下兩條纖細又筆直的雙腿,雙腿的盡頭,赫然是一雙微微交握的手,規規矩矩的交握著擺放在了雙腿上。

隻見那雙手從大紅色的廣袖裏緩緩探出來,交握在一起,手很小,很細,又白又直,十足好看,兩隻手交握在一起還不足他一個拳頭大小,再細細看去,似乎看到白皙又纖細的手指指甲上似染著鮮紅的豆蔻。

紅與白的碰撞生生衝擊著人的視覺。

一雙手,竟好看到令人止不住挪不開眼的地步。

還是一雙染了豆蔻的手。

然而,這偏生還是……還是一雙小兒的手。

偽裝成了女子,竟偽裝成得如此成功絕倫。

這種荒唐又禁止的畫麵卻偏偏又那樣恰到好處的契合,以至於哪怕伍天覃心中有一萬個別扭,一萬個不自在,一萬個羞恥和一萬個禁忌。

卻依然止不住心馳神往,流連忘返。

喉嚨漸漸幹澀。

雙眼漸漸濃烈。

萬般複雜的情愫驅使著他一步一步緩緩上前,終於,在他一步一步踏進靠近那道身影時,終見交握在腿上的那雙手忍不住微微一緊。

伍天覃抿著唇,握著喜秤的手不知不覺間竟冒了一層細細密密的熱汗。

他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這道身影,終於,忍不住悄然換了口氣後,隨即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喜秤,勾住那大紅色的蓋頭一角,將大紅色的喜蓋頭一點一點掀了起來。

不想,紅蓋頭悄然落地,與此同時,手中的喜秤也隨之砰地一下跌落在地。

在那一瞬間,伍天覃渾身瞬間冒出了一身冷汗來。

甚至身影一晃,下意識地驚得往後退了兩個小碎步。

有那麽一瞬間,伍天覃隻覺得勃然大怒,一股怒火中燒的怒氣自胸腔滋滋冒了出來。

他感覺自己儼然被人當作二百五給戲耍了。

嗬,他就知道,什麽狗屁扮作女子,什麽狗屁開明大度,什麽狗屁為了防止他日後在外鬼混,甚至什麽狗屁救命恩人,什麽狗屁報恩感恩,這一切都他娘的是個屁!

他就知道,堂堂伍家,堂堂皇親國戚,怎會容許這般驚世駭俗的事情發生在伍家,發生在他的身上。

果然,如他所料,這一切都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他娘的,果然是將人掉包了,因為,紅蓋頭底下哪是什麽小兒,分明是個徹頭徹尾的女子。

那明豔動人的麵龐,那端莊嬌媚的氣質,那抹嬌豔欲滴的烈焰紅唇,那汪顧盼生輝的春水眸,這是何人,這分明是個徹頭徹尾的既陌生又矯揉造作的冒牌貨!

伍天覃下意識地便要甩袖負氣離去,直到陡然間,幾個圓溜溜的桂圓果子忽而冷不丁的從那個陌生女人袖籠裏烏泱泱的滾落了下來,軲轆軲轆一溜煙滾到了伍天覃的腳邊。

伍天覃雙腳一頓,再次冷眼抬眼掃去,這才見嘩啦一下,便又繼續從那片偌大的廣袖裏嘩啦啦一下子隻源源不斷的繼續滾落出了一大片,有桂圓殼,桂圓核,瓜子殼,花生殼,果核,果皮,還有半塊咬了一半的……饅頭。

那袖籠裏頭就跟鬆鼠的庫房似的,嗖地一下,一下子**。

直到看到那半個被啃咬得蹩腳的饅頭,看到眼前這悄然荒唐又熟悉的一幕,見到此情此景,原本正要暴怒離去的雙腿硬生生的緊急刹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