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電光火石之間。
沒有絲毫征兆,沒有絲毫預警。
又或者,在此之前,元寶兒早已經預料到了,行如此悖逆之事,聰慧如他元寶兒,如何會想象不到後續的後果。
可是,在此之前,在元寶兒所有的認知裏,死亡都是有預見性的,就像當年淪落為難民時,餓得頭暈眼花時,元寶兒就曾預料過,他早晚有一日會同其他小孩那樣,臉色發青,形如枯槁,然後在某一日的早上,雙眼緊閉,再也睜不開眼來了。
死亡對他來說,是件漫長又麻木的事情,是鈍鈍的,溫水煮青蛙那般,慢慢折磨到你自然而然接受了死亡這件事情。
又或者,是被大鱉怪打板子那回,是猛烈而殘忍的,卻唯獨不像此時此刻,竟是毫無征兆的,往日裏那殘忍又毒辣的衛狄是不會輕易將人殺死的,他若活捉了元寶兒,定會想方設法的羞辱他折磨他,以至於在他這日竟要如此利落幹脆的直接斬殺元寶兒那一瞬間,元寶兒隻覺得喉嚨幹澀,大腦一片空白,原來真正麵對死亡時,竟是這樣的。
整個人一片懵然,沒有對身後事的設想,沒有對家人的安排和念想,沒有固執,沒有執念,沒有害怕惶恐,甚至沒有一絲絲緊張慌張,因為一切全都來不及,就跟被溺水了似的,腦海中就跟漿糊一般,裏頭是一片混沌不堪。
就在整個人一片混沌不清之際,這時,不知是出現幻覺了,還是回光返照了似的,迷迷糊糊,一片黑白不清,一片混沌思緒中仿佛裂開了一道口子來,一道白光撕破了黑暗,慢慢溢了進來。
迷迷糊糊間,似聽到了一聲響徹大地般的咆哮怒吼聲,那聲音蒼勁有力,威武霸氣,像是隔著一個世界,從異世傳來的千裏傳音似的——
“刀下留人——”
就跟戲台子上唱的一模一樣。
在混亂不堪,廝打混戰的刑場,忽然傳來一聲威嚴又雄渾的怒斥和呐喊聲,那道聲音如同開天辟地,如同一道雷鳴電閃,直接震得整個天地都隨著一震,伴隨著一陣巨大的馬兒嘶鳴聲,終於原本打得不可開交的刑場在那一瞬間徹底靜止了下來。
敵我雙方聽到這一聲振聾發聵的聲響,均是一愣,紛紛下意識地停止了手中的動作,朝著發聲方向看去。
就連手執老虎鍘,正要一鍘鍘下的衛狄聽到這道熟悉的聲音後,雙手也下意識地微微一頓,他咬著牙,繃著臉,下意識地抬起了頭,隨著眾人的目光一道遠遠地朝著刑場對麵的人群看去。
隻見對麵的街道,一匹黝黑駿馬驟然躍起前蹄,整匹馬兒都跟著站了起來似的,馬兒被馬繩緊急拉住,劇烈的刹住,馬兒後背,駕著一道絳紅色身影,頭戴一頂巧士冠,兩鬢垂落著朱纓,脖頸間朱纓緊係,那分明是一身大監服,太監多瘦弱羸弱,可對方雖一身大監服加身,全身卻並無半分柔弱陰柔之氣,相反,隻見對方身軀凜凜,氣勢威嚴霸氣,一身絳紅閹人服飾,卻襯托得如同戰場上披荊斬棘的將軍般英姿颯爽,威武霸氣。
巧士冠下的那張臉,更是堅硬不修,那張臉此刻宛若鐵石般剛烈,似無堅不摧,那是一張令衛狄熟悉到癲狂的臉,那人正是逃亡後消失多日的伍天覃。
終歸,還是來了。
他就知道!
衛狄麵色扭曲著,跨越人山人海,死死盯著對方。
伍天覃勒緊馬繩後,赫然衝著兵戎相見,打得不可開交的刑場眾人舉起一塊赤金令牌,正要一字一句大聲宣讀時,這時,目光一抬,視線恰好與刑台之上衛狄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衛狄伏身麵色扭曲的盯著伍天覃,嘴角卻勾起一抹奇異嗜血的弧度。
伍天覃視線一垂,順著他的舉動落到了他的手中,隻見他雙手緊緊握著虎頭鍘,腳下狠狠踩著一道細瘦身影。
那道身影直接趴在了虎頭鍘之下,那顆圓溜溜的腦袋正好抵在刀口下。
衛狄那雙手隻要稍稍往下一押,底下那顆腦袋就立馬嘎嘣落入,與身體分離了。
伍天覃看清那道身影,看清那顆腦袋後,臉色驟然一沉。
他握著馬繩的手驟然一緊,粗糲的馬繩瞬間剮蹭得手指破皮。
兩人隔著人山人海遠遠對峙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然而二人的眼神越發陰沉凶險。
兩人一動不動的對視著。
整個世界都靜止了般。
呼吸裏仿佛都透著血的腥味。
忽而,耳邊有風掠過。
隻見衛狄臉色一狠,朝著伍天覃陰霾一笑,忽而嗖地一下握著虎頭鍘毫不留情哢嚓一下直接往下斬落。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伍天覃大手一揮,一柄暗箭率先從袖口飛出,暗箭越過人山人海直接釘在了衛狄手腕上,與此同時,身後被解開了繩索的伍天瑜十分默契配合,直接從身後用繩索一把鎖住衛狄咽喉。
天空響徹一聲振聾發聵的驟響。
“快……快閃開——”
“快躲開——”
與此同時,空中響起了一陣陣巨大的嘶鳴聲。
這時,人群中也跟著發出陣陣尖叫躲閃。
所有人都在驚恐抱頭逃竄。
一抬頭,隻見馬兒在半空中飛了起來。
原來,方才那匹黝黑駿馬竟忽然一躍而起,竟直接躍過眾人頭頂,一舉躍到半空中,竟直徑跳躍到了對麵的刑台上。
馬兒飛騰,刑台上的官兵紛紛躲閃,跌落刑台。
伍天覃一聲:“籲——”
馬兒驟然停了下來。
馬兒還沒停穩,他一個翻身從馬背上縱身而下,此時的衛狄也已從伍天瑜手中掙脫,他舉起手中的利劍衝著伍天覃恨得牙癢癢道:“伍天覃,受死罷你!”
說罷,便舉著劍麵目猙獰的朝著伍天覃刺了來。
伍天覃拔出馬上佩刀與之對砍了起來。
兩人勢均力敵,大戰十幾回合,而後伍天覃一個虛晃動作避開了衛狄的襲擊,再一個手拔利劍,竟左手持劍雙手同時應對,直接斬落了衛狄手中的武器。
衛狄被伍天覃一腳直接踹倒在十幾步開外的地方,直接捂住胸口口吐一口鮮血。
伍天覃扔掉手中的武器正要朝他走去,不想,這時衛狄捂著胸口一躍而起,忽而朝著身旁的老虎鍘方向衝了去。
老虎鍘下,元寶兒正腦袋空白費力的從鍘刀下掙紮爬起來。
這時衛狄一個縱身竟要將他再次推下,欲一刀將他斬落。
伍天覃見狀,雙目一縮,慌亂間腳下直接踢起一柄利劍朝著衛狄刺去,衛狄躲閃間,伍天覃縱身一躍,直接一把撲倒過去將刀下元寶兒一把揪了出去,與此同時,他旋腿一踢,身側衛狄被他踹倒,身子一個不穩,正好倒在了元寶兒方才躺的地方。
伍天覃見狀,雙眼一眯,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隻手起刀落竟毫不客氣,直接拉起鍘刀往下一斬。
瞬間,鮮血飛濺三尺,衛狄那顆人頭利索的與身子分離,人頭直接滾落到了刑台之下。
血飛濺到了元寶兒臉上。
元寶兒瞪大著雙眼,看著那顆人頭軲轆軲轆滾到了人群中,刑台下瞬間響起陣陣驚恐慘叫聲。
衛狄就這樣……死了?
人頭落地?
毫無征兆的?
元寶兒瞪大了雙眼,看著腳邊還在動彈的身軀,他雙腿發軟,直接“砰”地一下一屁股呆坐在地。
就在他渾身顫抖,滿臉煞白之際,忽而眼前一黑——
“別看——”
忽而一隻寬厚的手掌擋在了元寶兒眼前,繼而朝著他的眼睛上用力一貼。
眼前鮮血淋漓的人頭瞬間消失不見了。
耳邊響起一道低沉又沙啞的聲音。
貼在眼睛上的手掌寬厚,硬邦邦的,一手的繭子。
冰冰涼涼的,似一塊鐵。
元寶兒顫抖著手將那隻手掌從臉上移開,他隻渾身哆嗦的緩緩轉身,一扭頭,隻見一張熟悉又英挺的臉赫然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正一動不動直勾勾地注視著他。
那張臉,許是許久不見,略有些陌生,與記憶中的玩世不恭,慵懶散漫截然不同,他剛硬,堅硬,像是一塊鐵石,透著股子無堅不摧的味道,猛地一看去,隻見臉上帶血,還殘留著一分令人生畏的戾氣,強大威嚴得令人不敢相認。
直到,直到許久許久,那張臉上眉頭輕輕一挑,隨即那薄薄的嘴角微微一勾,那張陌生的臉上赫然漸漸浮現出了一絲絲熟悉的味道。
“爺來了。”
伍天覃抬手,一點一點輕輕擦拭著元寶兒嘴角,額前的血跡,衝著元寶兒驟然開口說著。
他定定的看著,複又道:“爺來了,莫怕。”
見他依然反應不過來,他又一遍一遍重複道:“爺來了。”
這話一落,隻見原本呆呆愣愣的元寶兒忽而“哇”地一聲嚎啕大哭,隨即嗖地一下直接朝著他撲了過去。
伍天覃一時不察,身子被他撲得往後一倒,他立馬單臂撐在身後,一手穩穩地托著他的身子。
一抬眼,隻見元寶兒跟隻八爪魚似的緊緊纏繞在了他的身上。
他雙手死死抱著他的脖子,抱得那樣用力,那樣緊。
他雙腿用力的盤,著他的腰。
就跟抱著水中的浮木似的,緊緊的,死死的摟著,生怕一丟手,他就活不下去了。
他嚎啕大哭。
跟個三歲孩童,失去了最愛的玩具,又失而複得了似的。
哭得那樣賣力,那樣的慘烈……
以至於原本所有人都沉浸在那顆人頭的恐懼中,聽到這一聲高過一聲的嚎哭聲,於是,所有人都被這道聲音吸引了過去。
伍天覃原本威嚴又冷峻的臉上最終浮現了幾分無奈之意,最終,嘴角微微勾了勾,似想安撫,卻又一時無從安撫起。
這時,一抬頭,隻見一旁的伍天瑜淡淡笑著看著他,原本被捆綁的伍秉之伍敏之也不知被誰鬆了綁,二人齊齊走了過來,隻見伍秉之板著臉,正怒不可遏的瞪著他,一旁的伍秉之神色則滿臉疑惑。
對上三張齊刷刷地臉,伍天覃神色微怔,這才立馬緩過神來,立馬拍了拍懷中單薄的背,衝著懷中的人兒低低道:“爺先辦正事。”
說著,他一邊護著一邊將寶兒抱了起來,一邊站了起來。
此時的元寶兒還死死摟著他不撒手,整個人還沉浸在滿臉恐懼和不能自己中,伍天覃也不曾阻攔,隻仍一手護著他,另外一隻手嗖地一下從懷中摸出一枚令牌,一把舉到頭頂,朝著高台之上的王大人滿麵威嚴道:“王大人,請接旨!”
躲到案桌後被點了名的王大人立馬顫顫巍巍踏了出來,看了看伍天覃手中的令牌,立馬道:“臣……臣接旨!”
伍天覃麵目冷峻,一字一句道:“聖上口諭,伍家案情存疑,請立馬停止行刑,命伍敏之伍秉之二人即刻入宮受審!”
伍天覃驟然從天而降,舉著令牌衝著高台之上的王大人及眾人開口一字一句宣讀著。
他話一落,王大人神色一愣,看了眼身側的趙國舅,卻見身側早已無了身影,他愣了片刻後,立馬恭恭敬敬道:“微臣……微臣聽令!”
王大人話剛落,便見伍天覃赫然提高了聲音道:“趙國舅請留步!”
原本已匆匆下到刑台下的趙國舅聞言步子微微一頓。
伍天覃將令牌朝著王大人身上一扔,隨即側目朝著遠處看去,那裏,一支威武的軍隊已經策馬奔騰而來,已將整個刑場包圍得水泄不通了,隻見打頭的赫然是身軀凜凜,威武霸氣的秦將軍。
秦將軍下馬,身著一襲鎧甲,在士兵的開道下直接走到了趙國舅跟前,朝著趙國舅直接抬手道:“趙大人,陛下有請,還請趙大人隨我走一趟。”
趙國舅聞言,臉色閃過一抹灰白。
秦將軍差人強行護送了趙國舅,而後上台衝著寧王道:“王爺今日辛苦了,陛下讓王爺閑暇時多往宮裏走走。”
寧王搖著扇子笑道:“不苦不苦,比戲台子上的戲好看多了。”
說著,寧王似笑非笑道:“行了,本王的差事辦完了,本王就是個看戲的,甭管伍家還是趙家的事兒日後交給皇兄自個兒查去,若皇兄問起,就說弟弟我不知不知什麽都不知。”
說著,寧王搖著扇子悠哉悠哉的去了,臨走前,似乎偏頭看了伍天覃一眼。
寧王走後,秦將軍這才走過來,衝著伍敏之伍秉之二人作揖道:“二位大人受苦了,隨我走一趟罷。”
頓了頓又道:“相信陛下定會還二位大人清白的。”
伍敏之朝著秦將軍回一禮道:“有勞將軍了。”
說著,一行便要隨著秦將軍入宮,不想,秦將軍卻是立在原地沒有動,而是驟然抬手一揮,瞬間,從刑台下衝過來兩路人馬,秦將軍衝著為首的小將道:“來人呐,伍天覃私闖皇宮,挾持東宮,罪無可恕,給本將將伍天覃即刻押入大牢,聽從發落。”
話一落,兩隊人馬立馬上前,一把將元寶兒從伍天覃身旁扯了走,隨即嚴懲以待的直接將伍天覃鎖住。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瞬間驚得伍家眾人神色大變。
亦是驚得元寶兒險些再度栽倒在地。
隻赫然覺得怎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