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三年前太守大人接收難民後,待洪水退卻,瘟疫控製後,便將受災情況不嚴重的按原籍遣返了回去,而災區嚴重,村子損毀的,便按照身強體壯的接入城中安置在各處碼頭,鋪子,酒樓,秀坊等,至於年邁病弱的,太守大人在郊外山腳下劃了一片荒地支持難民們重新開墾安置。

而那年元寶兒賣去太守府後,元老根因給難民們搭安置棚,不慎從高處摔下,摔斷了腿,吉嬸為了照看元老根又心念太守府的寶兒,便隨著老老少少們一起去了荒地安置。

元老根從前可是賣些體力的,可大病初愈後,身子骨不如從前,兩人隻能租些周遭地主家的良田討生計,辛辛苦苦勞作了兩年也不過才攢了小十兩銀錢,不想,還沒來及去給寶兒贖身,那頭黑娃他那個瘋瘋癲癲的娘突然暴斃,後來一起從草廟村遷出來的幾個老鄉又相繼病逝了好幾個。

元老根同吉嬸隻得將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銀錢捐獻出去,給老鄉們打了幾口棺材。

這般蹉跎了近三年,給寶兒贖身的錢財一拖再拖,一直耽擱到現在。

“期間有好幾回進城,你爹都想去太守府瞅瞅你,可是到了府外,見身上身無分文,連給你買幾身新衣裳,買幾口好吃的銀錢都沒有,你爹無顏見你,又怕你怨他,每回去了,壓根不敢見你,隻能在那太守府外頭巴巴守上一整日,一直待天黑才回。”

“其實,這一年來俺跟你爹雖錢還沒攢夠,但想著老不去接俺寶兒也不是那麽回事兒,又加上娘實在是想我兒想的厲害,於是咱倆合計了一遭,想著原本打算待年後,俺們兩老口子便到太守府外頭支個小攤,雖不能馬上將你給接出府來,到底人在眼前,時不時的可以見著幾回,正興衝衝的打算著,這支攤的攤位都租好了,不想,還沒待咱們出攤了,就先等來了你們那位伍二爺——”

話說屋子裏,吉嬸摟著寶兒,將這三年來的過往一一講述給寶兒聽。

一邊說著,一邊將早早準備好的點心,果子,還有吉嬸拿手的鍋皮,切成片的薯幹,醃製好的酸蘿卜皮,酸藠頭,全部一溜煙的遞到了寶兒跟前,恨不得一口氣全塞寶兒嘴裏才好。

這些都是原先草廟村的特產,寶兒打小吃到大。

甚至還有兩個小糖人,不過糖人許是擱久了,有化的跡象。

元寶兒看著插在跟前的兩個小糖人,一時忍不住酸了酸鼻頭。

這小糖人可是他幼時愛吃的,原先隻有在鎮上才有的賣,一個糖人得兩個銅板一個,小時候村子裏的小孩兒哪個吃得起,唯有吉嬸和元老根大方,又溺愛寶兒,每月去了鎮上時總會給寶兒捎上兩個。

他從村口一路舔回家中時,總會吸引一路小尾巴抹著口水跟著,小點兒的小蘿卜們每每都會被饞哭了。

如今他都這麽大了,可爹娘還在為他準備這些兒時愛吃的零嘴。

一時,聽著爹娘三年來的過往,盡管他們有意隱去了萬般苦難,可聽到元寶兒耳朵裏,依然讓他觸目驚心,百般心疼。

“爹爹的腿可還有事?還痛嗎?可落下隱疾了不曾?”

“阿娘受苦了,臉黑了瘦了,還長白頭發了,是寶兒不對,爹娘不來尋寶兒,寶兒可以去尋爹娘的,寶兒該早些去尋爹娘的!”

屋子裏,元寶兒拉著元老根夫婦細細查探。

隨即全程縮在吉嬸懷裏,伸著雙手,緊緊箍著吉嬸的腰身,恨不得這一輩子不鬆開才好。

一家子三口擁在一起互訴心腸。

畫麵難得溫馨。

“不疼了,早就不疼了,還能下地再幹好多年。”

“咱們一家子難得團聚,俺這就去鎮上買些牛骨,買些羊肉,再買些寶兒愛吃的鴨腿,咱們今兒個一家子燙鍋子吃!”

話說元老根是個話不多的悶葫蘆。

他寵愛寶兒的方式永遠都是投喂,投喂再投喂。

他不會說話,坐了片刻後,便迫不及待地拿著蓑衣出門給寶兒弄好吃的去了。

元寶兒一走,吉嬸這才緩緩拉起元寶兒,捧著他的臉細細查看著,隨即,一臉心疼又擔心道:“寶兒,怎麽瞅著有些不開心,是有心事還是遇到了什麽事兒不曾,是不是在太守府受委屈了,若是遇到事兒了,一定要跟娘說,娘雖愚鈍,鄉野村婦一個,這城裏的許多事兒都瞧不懂聽不明白的,可是若有人欺負咱寶兒,娘便是拚了這條老命也要為我兒討回個公道不成。”

吉嬸捧著寶兒一臉心疼地說著。

她哪裏瞧不出寶兒的變化,寶兒可是她的心頭肉,自幼含在嘴裏捧在手心裏長大的。

寶兒的性子她最是了解的。

他全身連根頭發絲不對,她都能瞧出個一二三來。

他打小便是個聰慧又玩劣的小潑猴,在草廟村時,雖日子窮,卻過得風生水起,日日在村頭呼風喚雨,生平最大的苦惱可能就是村子太小了,玩膩了,身邊黑娃和鐵栓等人太蠢了,日頭太大,雨太小之類的,幾乎沒個愁苦的時候。

可如今一別三年,眉頭一直緊蹙著,緊繃的心弦從進屋起便從未鬆懈過,哪怕在他們一家重逢如此大的喜悅麵前,依然不減分毫。

吉嬸便知,寶兒怕是遇到事兒了,還是不小的事兒。

又見寶兒如今身上這身衣裳打扮,以及上個月將他們安置到這兒來的那位伍家的貴公子,細細聯想一番,如何不叫吉嬸擔憂和胡思亂想。

她隻當她的心頭肉被伍家那位公子給惦記上了。

當年將人送入太守府時,她便憂心不已,不知當時的舉動究竟是福是禍,不過那時的寶兒年紀尚小,黃口小兒一個,又麵黃肌瘦的,加之寶兒素來聰慧,擔心之餘,隻想著在兩年內將人接出來,應當不會出什麽大岔子的。

當時,她便千叮嚀萬囑咐,莫要泄露了身上的秘密。

原以為能夠一切順利。

可如今,可如今瞧眼前這情形——

一別三年,當年孩童似的小兒竟出落得……出落得似個小大人了,珠圓玉潤,朱唇粉麵,尤其是穿了如今身上這一身,衣飾雖平平,可落到他的身上,卻晃得連她方才都險些有些不敢認來。

是啊,十四了,小大人呢。

年齡能瞞,身子骨可瞞不住,那亭亭玉立的身段瞞不住,那呼之欲出的靈秀和貌美,又如何能藏得住呢?

吉嬸有心想要探問一遭,探問寶兒這兩年來在府中的遭遇過往,探問他跟給他們安置宅子的那位伍公子的關係,可他之前探問過那位伍公子給他們派過來的長寅,對方一直支支吾吾,吉嬸便又不敢魯莽多問。

隻敢小心翼翼地詢問著。

不想,這還沒問,便見寶兒眼圈驟然一紅,不多時,隻拉著吉嬸的袖子咬咬牙道:“娘,寶兒不孝,與爹娘分別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團聚,寶兒現下應當侍奉爹娘膝下才是,可是,可是寶兒如今還有要事要處理,爹娘先好生在此處安頓,寶兒待忙完這一陣便來侍奉爹娘,那時,那時寶兒便跟爹娘尋一處僻靜之處隱居,這輩子再也不分開了。”

元寶兒紅著眼說著,說完,做出了某種決定似的,隻咬著唇鬆開了吉嬸的手,噌地一下便起了身,一邊抹淚一邊朝著門外跑了去。

跑到一半,隻覺得胸前鼓鼓囊囊,想起了什麽,元寶兒立馬伸手往懷裏一摸。

昨夜伍天覃匆匆往他懷裏塞了什麽,彼時天黑,壓根瞧不清楚什麽,一早又匆匆趕路,便將這事拋在了腦後,這會兒想起,摸出一瞧,赫然隻見手中竟是皺皺巴巴的一疊……一疊銀票?

有一萬兩一張的,有一千兩一張的,也有百兩一張的,厚厚一遝,竟足足有七八萬兩銀票?

元寶兒看著手中這厚厚一遝,當場愣在了原地。

這麽多銀票,大鱉怪全給了他?

這是……這是他自己全部的私房錢罷?

看著眼前這厚厚一遝,想起之前為了區區一兩銀子與他撒潑打滾的畫麵,想起之前數度因為銀兩與他爭執不休,勢不兩立,梗著脖子作對的畫麵,想起對方數度苛刻沒收他銀兩的畫麵,元寶兒一時歪著頭,雙肩漸漸亂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