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5章陰冥經其它

豐都城,農府獨院。

…………

“大夫人,那些藥材必須李某親自配製,而且藥園子隻有李某能夠進去,沒有李某親自前去,守衛不會讓任何一個人進入………”

農不豐雖然對這個糟糠之妻也算是相敬,但這兩年沉於大草土茶葉之中,早已變了一個人似的,不斷納妾。

農李氏飽受冷落,心中自然有怨氣,但從這兩天的表現也可以看得出來,她對農不豐也算是盡心盡力,並沒有大難臨頭自個飛。

———她是從苦日子過來的,比其他小妾都清楚。

…………

正當農李氏還在猶豫遲疑之時,院子外頭也鬧嚷了起來。

寧逍在寧可玄的帶領下,匆匆趕了過來。

…………

寧可玄走進院落,發現書不饑皮笑肉不笑地把守著,也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書不饑,可惜了啊………”寧逍直視著書不饑,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書不饑眸光有些黯淡,但很快就抬起頭來,苦笑著應說:“閣老,隻能說道不同不可相謀了………”

寧逍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而後說:“老夫都快入土的人了,本不想再趟渾水,不過老夫既然敢叫李太平一聲小輩,那就容不得別人動他,你回去告訴那位,盡管放馬過來,老夫接著便是了!!”

寧逍說完,也不等書不饑答話,徑直走進了房間裏頭。

…………

書不饑看著寧逍稍稍挺著的背影,仿佛看到一座大山,迷霧散去,才發現這座大山雖然古老,卻仍舊無法逾越。

這個老掉牙的老人,就像在村口曬頭遛老狗的糟老頭子。

可誰人還記得此人也曾上山搏虎,下海擒龍?

…………

“終究還是撕破臉皮,走到了這一步呢………”書不饑輕歎一聲,而後帶著一眾密探,扛著那些箱子,離開了。

…………

見得寧逍進來,許九頓時麵現喜色。

但李陌一卻如何都開心不起來,他朝寧逍點了點頭,便見得寧逍沒有遲疑地走到了農李氏的身邊。

“夫人可願意隨老夫一同回立陵城?”

農李氏終於下了決心,朝寧逍躬身一示說:“隻要能救愚夫小命,妾身但聽閣老吩咐!!”

“好,下去準備吧。”

寧逍如此說著,而李陌一也走了過來,朝他說:“對不住,終究還是將您老人家牽扯進來了………”

寧逍隻是搖了搖頭,朝李陌一說:“你怎麽知道?說不定他們的真正目標一直是老夫呢………”

…………

當寧逍說出書不饑的真正目標可能就是寧逍之時,李陌一才突然詫覺,自己從未認識過眼前這個老人。

確切來說,李陌一知曉的那個寧逍,是古書中的寧逍,而非眼前這個暮虎一般的老人………

…………

寧逍已經六十出頭,在七十古稀,平均生年隻有四五十歲的當世天下來說,寧逍確實算得上高壽,但六十歲卻又是拜相的黃金年歲,寧逍在差場上大享盛譽,已經擁有拜相之資,但卻在這個時候了仕養老,這其中的原因是李陌一不得而知的。

直到寧逍如今說出口,李陌一才醒悟過來。

———這個了仕養老的老人,或許也曾經身處風口浪尖,也曾經曆過各種各樣的明爭暗鬥。

李陌一終於明白,為什麽寧逍會參與士子沉船一案的查探,為什麽對挖掘出來的科考行弊案默然不語。

這起凶害案起初並沒有引起寧逍的關注,直到將豐都城通判———農不豐牽扯進來,寧逍才答應帶李陌一來豐都城查案。

李陌一此時想起來,才覺得或許寧逍來豐都城,並沒有他表現的那般無所謂。

———寧逍的內心有很多問題。

…………

但麵對寧逍,李陌一卻又不知該從何問起,因為對於個中的爭鬥,李陌一實在一無所知。

寧逍察覺到了李陌一的窘迫,他緩緩坐了下來,看了看農不豐大腿上仍舊青黑的傷口,又看了看桌麵上那柄小刀,稍稍沉思,似乎已經知道事情的過程。

他朝李陌一笑了笑說:“你還是太著急了,這可不像你的行事風格啊……”

…………

李陌一又想起自己差點犯蠢害了農不豐的事情,不由苦笑說:“李某哪來什麽行事風格…………”

…………

“從這個事情來講,玩弄詭計並非你的長項,可書不饑卻是個中的老手,你這是以短擊長,你的長處是什麽?是破案!玩弄心計的事情,就交給我這個糟老頭子好了,你還是發揚你的長處,專心找證據吧。”

“隻要找到了證據,咱們才有底氣扳倒書不饑,隻要扳倒書不饑,打散豐都城的密探網絡,咱們才能跟背後那一位叫一叫板……”

…………

李陌一默默地聽著,雖然一頭霧水,但也聽出了一些端倪,似乎寧逍對幕後黑手早已有了嫌疑人選。

而這個幕後黑手極有可能與士子沉船一案有關,甚至因為幕後黑手的存在,士子沉船一案才遲遲無法塵埃不定………

眼下,李陌一還無法確定此案真凶是誰人,按說農不豐的嫌疑最大,但經過催眠之後,農不豐就像洗淨了一般。

———供述自己隻是個負責處理屍首的人。

…………

既然農不豐是幫忙處理屍首的人,也就是說,老成山廟舊址的白骨,立陵城樓夾牆裏的女屍,甚至修建到一半的王府地底的屍骸,都是農不豐幫著埋葬的。

那麽也可以斷定。

———農不豐一定知道真凶是誰人!!

…………

但如今農不豐餘毒未消,想讓他說出真凶是誰人,暫時還無法做到。

李陌一卻又麵臨眼前最大的問題,那就是保護好農不豐。

———通過推斷,那個背後的凶手,極有可能就是書不饑!起碼在沒有發現新線索和新證據之前,書不饑就是嫌疑最大的那一個!!

…………

誅農不豐滅口,就是他的動機。

而且李陌一從關注書不饑開始,就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隻是這個細節需要再次驗證。

如今與書不饑正麵對質就是自斷活路,自不可能。

但並非隻能通過書不饑來驗證,眼前的這個老人,曾經掌控著整個北國刑獄的寧逍,就是最好的人選。

…………

麵對寧逍,李陌一隻問了一句:“閣老,書不饑是個閹人?”

寧逍微微閉著的雙眼陡然一亮,但很快又平靜了下來,輕歎一聲說:“你的長處果然還是破案…………天下才人出,各鎮數百年,不服老不行了啊……”

寧逍雖然沒有正麵回答,但李陌一已經知道答案,自己的推斷並沒有錯。

———書不饑果然是個閹人。

…………

如果書不饑是閹人,那麽所有的線索就都能夠串聯起來。

因為他是個閹人,心境異於常人,且怨絕了女人,造下這些凶害案也就說的通了。

而且因為他是閹人,又是天獄門密探頭子,那麽他為什麽敢抬頭起身向寧逍叫板,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

李陌一知道自己低估了書不饑,但直到此時才知道,自己實在低估得太嚴重,這個書不饑的身份,比如今挖掘出來的應該更加的高深和關鍵………

當今天下,如果是閹人,那麽極有可能要跟兩個字掛鉤,那就是太監!!

…………

而太監通常與帝宮內禁離不了幹係。

雖然當世比較奇,太監非但能夠有品級,還能各個州城到處亂跑,在大隊裏頭作威作福也並不少見,但歸根結底。

———太監還是會讓人聯想到宮裏的爭鬥。

縱觀曆朝上下千年,但凡提到帝宮,許多人第一個想到的,或許不一定是帝上或者帝後妃子,而是不男不女的太監。

而當世的太監殊柄很大,事情也就更加不簡單了。

…………

如此一想,李陌一對幕後黑手也有了一個推敲的雛形。

隻是就像寧逍所提醒的那樣,他隻是個小小的地方大書吏,何必過著賣白菜的日子,存著帝上的心,隻要專心破案就好了。

…………

寧逍見得李陌一神色淡然,不由問說:“米如何看得出他是個閹人?”

李陌一也沒有正麵回答,隻是碰了碰自己的鼻子,做了個嗅聞的樣子。

寧逍頓時恍然。

…………

作為老祖,寧逍自然是知道的,閹人大多無法正常如廁,經常會出現淋漓上布的情況,所以閹人除了給人陰氣重的印象之外,還會帶著一股子味兒。

為了消除這種味兒,有條件的閹人常常會在身上佩戴香囊,香囊裏裝著香料,用以掩蓋這股味兒。

李陌一就是嗅聞到書不饑身上的香料味,才推斷出書不饑是個閹人………

至於書不饑的胡子,“李太平”自是有親身同曆。

對於一個密探頭子而言,粘一些假胡子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

如果書不饑真的是背後凶手,那麽沒有留下太多痕跡也就說得通了。

作為密探頭子,書不饑自然不需要別人協助著處理屍首,但他想要大肆彰顯,需要將屍首放在人多的地方,就必須用到農不豐。

諸多屍首就埋在地下或者百姓頭上,像城樓,像老成山廟,甚至王府,都是人眾如山的地方,卻沒人知道自己的腳下或者頭頂,就有他書不饑的大作………

…………

這種虛成之覺更加符合他作為密探頭子,地下王者的身份,單從這一點來說,書不饑已經非常符合李陌一對背後凶手的側寫。

那麽就如寧逍所言,剩下的就隻有獲取證據了………

如果分開來看,書不饑的一眾凶案,與寧逍所牽扯到的暗爭並沒有太大的聯係,隻是因為書不饑個人的心境扭曲才犯下凶案,與士子沉船一案也沒有太大的關聯。

但凡是具有兩麵,需要獨立出來分析,卻又需要統一來覺察背後的真相。

…………

書不饑是天獄警密探網絡的頭子,他的身份就是聯係。

他的存亡,關係著整個網絡的完整與否,這就是他的用處所在!

當然了,這些暫時都是推斷,還需要實質證據的支持,李陌一也不敢高興太早,而且眼前需要勞心的事情還多著呢。

…………

寧逍也不再跟李陌一閑聊,查看了農不豐的傷情之後,暫時也無法辨識出是何種毒藥,隻能暫時壓製,等回到立陵城之後,才能詳細分析。

至於為什麽一定要回立陵城,從寧逍孤身前來,連黃正都不再陪同,就能夠看得出形勢有多麽的嚴峻了。

…………

農不豐作為通判,可謂家大業大。

農李氏又擔心離開之後,會被小妾們鳩占鵲巢,今次又是護送農不豐,關係著農不豐的小命,自然不敢大意。

除了使喚的丫鬟和仆人,整個通判府幾乎五十多人的護衛團隊都召集了起來,再加上家眷和下婢以及各種細軟財物,車隊可就變得極其壯觀了。

單是準備這些,就花去了一整天的時間。

李陌一也隻好在豐都城多逗留一夜,決定翌日再啟程回立陵城。

寧逍也沒再回到黃正安排的住處,幹脆住在了農府。

…………

待得入夜,李陌一正與許九守在農不豐的房裏。

寧可玄卻過來將許九替了出去。

至於許九要去哪裏,李陌一不問,寧可玄也沒主動提。

但李陌一已經隱約感受到,寧逍不可能沒有任何後手就大搖大擺地回立陵城。

…………

外頭的夜色黑得怕人,烏雲漸漸聚攏,空氣很是悶熱,就像暴風雨即將到來的慍怒。

…………

天氣越發悶熱。

夜空中的烏雲就像一塊塊剛剛熄滅的火炭,籠罩著大地,蒸得渾身發汗,連鳴蟬都縮在樹林裏,懶得叫喚,偶爾有夜雀沙啞地叫著。

…………

李陌一與寧可玄就守在農不豐的外間,院子外頭則是農李氏派來看守的十幾名護院武士。

長夜漫漫,寧可玄昏睡了好幾次,見得如此,李陌一沒多久便讓他回去歇息了。

…………

劈劈啪啪的燈火下,李陌一鋪開有些泛黃的紙張,正用削尖的毛筆沾著墨汁,在紙上繪畫著。

…………

大概花費了小半個時辰,李陌一的圖紙也終於大功告成。

正準備送到農李氏那裏,讓工匠們連夜趕工出來,卻來了個讓他有些意外的客人。

…………

李陌一雖然也有洞察人心的習慣,但他終究不是王龍上,無法記住每個人的細節,更沒有對麵相過目不忘的本事。

所以李陌一知道,來客是農不豐的小妾。

卻並沒能夠記住她究竟是哪一房小妾,更不清楚姓名。

…………

這小妾也就十七八的年紀,仍舊帶著些許青澀,身後跟著兩個小丫鬟,左邊一個提著食盒,另一個的懷裏捧著一個精美的木箱子。

“李大人辛苦了………大夫人讓妾身過來給李大人送些冰鎮豆湯……”

…………

李陌一抬起頭來,細細打量了一番,這小妾雖然算不上美,卻給人一種臨然天成的氣質。

“夫人太客氣了,李某無功不祿…………”見那丫鬟將食盒放在一旁的桌上,李陌一也是朝小妾拱手一示。

“李大人可折煞妾身,妾身乃是低下之人,怎敢稱夫人…………”那小妾倒是顯得拘謹起來,與白日裏那群惺惺作態哭哭啼啼的小妾倒有些不同。

…………

見得李陌一不開口,臉色也是紅起來,連忙讓旁邊的丫鬟將那口箱子給放了下來。

“擾了李大人清靜,妾身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但諸位姐妹也知曉輕重,所以………所以讓妹妹送了這箱子過來………希望對大人能有些許幫助…………”

…………

“幫助?”李陌一聞言,倒也有些好奇起來,照她這般說,這箱子是那群小妾托她送過來的。

———裏頭會是什麽?

李陌一待得丫鬟退下之後,便打開了那口箱子。

這才一打開,雙眸頓時大亮,連忙朝那小妾說謝:“夫人們真是雪中送炭,勞煩夫人代李某謝過各位少夫人!!”

那小妾見得李陌一如此重視,感覺自己和諸多姐妹總算是盡了一份力,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

“妾身和諸位姐姐也沒太大的見識,如今大人遭難,凡事都靠著大奶奶一個人撐著,姐妹們也不知如何是好,這些東西能夠幫到大人,姐妹們至少能心安一些,但願大人盡快抓到真凶,還了大人清白……”

李陌一將目光收回來,合上箱子,朝那小妾點了點頭,那小妾才福了一示,正要離開房間,李陌一卻出聲說。

“少夫人且留步,李某這裏有兩樣東西要交給大夫人,煩請少夫人順路帶過去,此物關係到農大人的小命安危,務必讓大夫人吩咐底下的匠人盡快趕製出來……”

…………

李陌一將圖紙卷起來,遞了過去,那小妾伸手要接,突然想起什麽來,朝旁邊使了個眼色,那丫鬟卻一時反應不過來,小妾隻好自己接過了圖紙,隻低垂個頭。

…………

送走了小妾之後,李陌一打開食盒,一股涼氣頓時撲麵而來,那碗豆湯竟然放在一隻寬而淺的木盆裏,木盆中盛著碎冰,碗上都是細碎冰涼的水珠,實在了暑上品!!

…………

喝完豆湯之後,李陌一幹脆將碎冰放入銅盆的涼水之中,清清爽爽地洗了個涼水臉,整個人頓時為之一振。

院落內外布滿了護衛,李陌一也放心了不少,加上整個人清爽了不少,在外間坐了一會兒,李陌一竟然不知不覺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

…………

也不知睡了多久,外頭下起大雨,越發清涼起來。

李陌一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扶起自己,躺在了屏風前頭的竹臥榻上,清涼的竹臥榻讓李陌一更是舒爽,便繼續沉睡下去。

待得李陌一醒來,外頭仍舊在下著雨,但他的頭卻有些昏昏沉沉,隱隱有些頭疼。

…………

李陌一從竹臥榻上起來,發現農不豐仍舊沉睡著,但外頭的護衛卻都已不在。

“來人呐!!”

李陌一不敢離開太遠,便撐著油紙傘走到院門,喊了幾聲又沒人應答。

李陌一隻好繼續往外走,卻發現整個府邸有些空****的,大院裏頭還留有淩亂的車轍和馬蹄印子。

…………

李陌一有些不安,感覺整個府邸都有些不對勁。

———有些下婢和仆從稀稀拉拉地走過,見到李陌一卻又刻意躲避。

李陌一更加不解。

…………

這種不安漸漸讓李陌一警覺起來,正打算返回農不豐的院子,卻發現寧可玄提著食盒出現在了前麵的走廊。

“寧少爺,這是怎麽回事?”李陌一快走了幾步,來到寧可玄的麵前,不解地問說。

寧可玄臉上帶著憂色,遲疑了片刻,這才低聲說:“李大哥………父親擔心車隊半途會遭伏,所以帶著大隊伍先走了,讓咱們帶著農大人延後半日再出發……”

“什麽?!!!”此言一出,李陌一也不禁心頭一詫。

…………

按說這裏是天獄門的地界,農不豐好歹也是個通判。

寧逍雖然已經了仕,但聲譽猶在,這些人再如何猖狂,也不敢在天獄門境內行刺吧!!

但李陌一轉念一想,書不饑可以在農不豐的房間裏明目張膽地動刀子,敢正大光明當麵叫板寧逍,還有什麽做不出來?

寧逍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但寧逍帶著大部隊先行,就是用自己當幌子,吸引這些人的火力,實在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

寧逍這是在用自己的安危,給李陌一製造機會,讓李陌一帶著農不豐順利回到立陵城啊!!

…………

寧可玄顯然是知道這個計劃的,當李陌一詫震之時,他眼中的憂慮也漸漸變成了濕潤的霧氣。

…………

寧逍已經老了。

雖然農府的護衛全都跟著,但書不饑的一眾密探對農府的防衛能力絕對很清楚,這一趟有多危險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陌一沉然半晌。

如今事關農不豐小命,且農不豐又是“砌牆”女屍一案至關重要的人證。

…………

想了想,李陌一便輕輕拍了拍寧可玄的肩頭說:“………寧閣老好歹也享譽天下,又有立陵城李府長的隊伍護衛,再加上隊伍打著農通判的名號,他們再膽大妄為,怕也不敢真下手屠滅,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行刺農通判的馬車罷了,他們知道農不豐不在隊伍裏,應該就不會對寧閣老下手了……”

“真的嗎?”寧可玄其實是個靈明的,但事關老父親的安危,一時慌亂,聽到李陌一這麽分析,也就放心下來。

…………

“………咱們當下要做的,是安全地將農不豐送到立陵城,隻有這樣才對得上寧閣老的冒險,走吧。”

李陌一這麽一說,寧可玄才打消了顧慮,堅毅地點了點頭,跟著李陌一回到了農不豐的房間。

…………

李陌一打開食盒才回過神來,原來吃的是午飯。因為外頭天色陰沉,又下著大雨,李陌一實在是將時間都弄混了。

也就是說他一直睡到了中午,想到這一節,再想想起臥榻時候頭隱隱作痛,李陌一也就明白過來。

怕是寧逍擔心李陌一不同意這個計劃,就在昨夜的豆湯裏加了料,讓李陌一昏睡了過去。

如此用心良苦,李陌一也終於真真切切覺知到了寧逍行事之姿,心下越發歎然起來。

…………

吃過午飯之後,農府的匠人便將昨夜趕製的兩樣東西送了過來。

李陌一收下東西之後,便與寧可玄一道,準備好行囊,指揮著寧逍留下來的五個護衛,將農不豐和一應用品都抬上馬車。

離開農府,往立陵城方向而去。

…………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打扮成了行商,馬車雖然不起眼,但卻極其堅固,能夠承受顛簸,趁著大雨,他們從農府的後門出去,沒入了雨幕之中。

…………

在與書不饑玩詭計的對抗當中,李陌一算是完敗。

今次寧逍親自出馬,到底能否騙過書不饑,李陌一也不敢確定,更不敢說這次旅行沒有危險,所以他與寧可玄一樣,都打起了全副的精神來。

…………

寧逍選擇的五名護衛都是農不豐的心腹好手,路線和行進速度等細節,都已經跟寧逍敲定。

寧可玄也知道整個計劃,所以並不需要李陌一擔心太多。

反正李陌一對地形和路線都不熟,也就省去了一樣擔憂,眼下他隻需要照顧好馬車裏的農不豐,別讓他亡在半途就可以了。

望著車窗外迷蒙的雨幕。

李陌一也不敢大意,下意識尋了尋腰間的刀柄,隻覺得雨幕之中處處暗藏著吃人的野獸。

…………

五月末的天穹如湛藍剔透的玉池,如今卻像被潑下一桶又一桶的墨汁,烏雲幻化為栩栩如生的龍馬,低低地在頭頂上翻滾著,仿佛下一刻就要俯衝下來。

電蛇雷蛟在烏雲之中奔騰咆哮,擊碎了天河的堤壩,河水化為瓢潑的大雨,好似永遠不會停歇一般。

…………

李陌一的馬車甚至不敢走大道,泥濘的鄉道濕滑坑窪,顛簸的馬車好像隨時都會散架。

堅韌的老馬噴著響鼻,嘴巴上的白沫不斷被雨水衝刷幹淨,卻又被鞭笞著不斷往前,亡命地拖著沉重的車子,身上蒸騰的白汽就像它體內不斷流失的生命力。

…………

暴雨天本來就陰沉,眼看著即將入夜,天色更加的陰暗。

這一路上莫說行人,便是野狗都不敢出來,路上的水窪裏,甚至有時會撲騰出一條白尾巴的魚兒來。

…………

李陌一帶著農不豐,不敢表現身份,自然不可能到驛站落腳,因為沒有走大道,更不可能碰到沿途的客棧。

在暴雨天之中住宿車中,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然而農不豐經受不住顛簸和風寒,眼下餘毒未消,若再染上風寒,可就越發雪上加霜了。

隨行的五名護院武師都是老手了,對豐都城地界爛熟於心,但由於大雨,也不敢走夜路。

若是往常,走走夜路倒也是平常事,可如今山洪發漲,泥沙俱下,路上到處是坑窪泥沼,若人馬與車輛深陷其中,或遭遇山洪和山崩,可就大大不妙了。

…………

“老石,出了豐都城地界了嗎?”李陌一對地理位置並不熟悉,這輛車裏除了農不豐和他,還有趕車的和護衛頭領———石忠。

這石忠三十七八,正當壯年,雖然身量不高,但渾身如鐵打銅鑄,給人一種極其沉穩強橫的感覺。

…………

“回稟大人,咱們已經出了豐都城,再往南怕是更難走,入夜的話更是麻煩……”

“出了豐都城啊…………”李陌一喃喃自語了一句,若在豐都城,書不饑的密探或許還不敢明目張膽地截害,可出了豐都城,也就意味著進入危險地帶了。

雖說有寧逍的大部隊在吸引火力,但書不饑為人狡詐,而且作為密探頭子,對寧逍的行事風格應該是心知肚明的,難保他不會察覺出寧逍的計劃。

…………

而且李陌一並沒有用自己的人手,最終還是用了石忠等五名農府的護衛,李陌一也不敢確認這五名護衛是否可信,所以一路上都在防備著,早已精疲力竭,必須要找個地方休整一夜。

“這附近可有歇腳之地?”李陌一試探著問說。

石忠想了想,便回答說。

…………

“再往前五裏地就是石中村,咱們目標太大,進村歇息怕是太惹眼,但村外有座水牛山,山上有座寺,石某與弟兄們經常到那裏歇腳,與廟祝大有些交情,今夜倒是可以在那裏落腳。”

“寺廟?”

李陌一也聽說過,當世的寺廟通常比較鬧嚷,人流量比較大,尋常人出門旅行,會將寺廟當成旅店,習慣在寺廟落腳。

———丈師給人的感覺都是謹守清規戒律,手腳幹淨,寺廟裏頭房間又多,環境也清淨,吃的東西雖然簡樸一些,但隻要給些香火錢,比住客棧要劃算很多。

但李陌一並不想接受石忠的建議,因為還是那句老話。

———目前他還無法信任石忠等五人,若那寺廟裏頭的老丈師與他暗通,李陌一就成了自投羅網。

…………

“除了那座寺廟,可還有其他地方能夠歇腳?李某生平最怕丈師,在寺廟裏頭睡不著覺…………”李陌一隨便找了個借口,但石忠是老手了,應該是可以聽出裏頭的玄機的。

…………

不過,李陌一的警惕也是人之常情,石忠自然不好說些什麽,想了想又建議說:“石中村的邊上,水牛山腳下倒是還有一個去處,不過咱們去卻有些不合適……”

“尼姑庵?”

位於水牛山腳下,他們又不方便留宿,怕也隻有尼姑庵了。

…………

石忠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是,也不是,那地方叫做無始庵,也叫寡婦庵,並不是什麽尼姑庵,早年石中村的男丁經常被豐都城征召苦力,村裏頭的寡婦就多了,後來出了幾次事非。石中村的村吏和耆老們統一之下,便將這些敗壞風氣的女人都趕到山腳下的一座破成山廟裏頭,就是無始庵…………”

“還有這等去處?雖說確實有些不便,但無始庵裏頭都是女流之輩,相對安全一些,咱們是差邸的人,又有寧大少爺出麵,農大人的安危要緊,咱們還是到無始庵去休整一晚吧……”

…………

李陌一所考慮的也是合情合理,但他對實際情況到底還是缺少了解。

石忠聞言,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說。

“大人所言甚是,隻是………隻是無始庵裏頭都是被驅逐的寡婦。這些寡婦相當於被軟禁在裏頭,無始庵外頭有壯丁看守,當初農大人從立陵城回來,也想在無始庵留宿,那些個壯丁一陣敲鑼打鼓,將村民全都召集起來,將農大人的隊伍圍堵了一晚………為了這事兒,農大人不僅鬧了笑話,還差點被上頭責罰,有個監察甚至還上書彈劾了農大人…………”

…………

李陌一隻是個地方大書吏,也不怕鬧笑話,更不會有人彈劾他。

但如果真像石忠所言,將石中村的村民全都引來,那農不豐的行蹤就明現了,反而要招來危險。

…………

“即是如此,咱們還是到水牛山上的寺廟去吧,讓弟兄們都振奮起來,農大人萬一有個閃失,咱們都要跟著完了。”李陌一叮囑了一聲。

石忠便指使車夫加快速度,將命令傳給了前麵那輛馬車。

無論是寺廟還是無始庵,都在水牛山。

必須繞過石中村,為了避免引起注意,李陌一也囑托車夫繞遠一些。

…………

走了大概四五裏路的樣子,前頭的雨幕之中開始出現燈火,雖然微弱,但到底還是能看得出村落的輪廓。

村前的鄉道是黃泥路,不過大雨傾盆,鄉道兩邊的山坡不斷傾瀉雨水,鄉道都快變成了河道,水麵都浸泡了一半車軲轆。

…………

石中村的前後都是水田。

大雨之下,水田全部變得白汪汪一片,狹窄的鄉道就像大海上的一條繩子,似乎一不小心就會沉入水裏。

如此惡劣的天氣和環境,也由不得李陌一放鬆警惕,他朝石忠掃了一眼,後者站在車轅上,用手攀著車篷,往遠處一看,終於找到了村旁的山道,便指示車夫轉彎。

…………

這山道是上山的必經之路。

兩旁鬆柏茂密,怪石嶙峋,前半段是村民踩踏出來的泥路,到了山腰上,才是村民幫助道人人們修建的石階路。

到了石階路,馬車也就上不去了,必須下車步行,所以李陌一等人也振奮起來。

然而馬車即將要停下來之時,石忠卻舉起左手,握住了拳頭,示意馬車停了下來!!

…………

李陌一緊按刀柄,耳中雖然全是大雨聲,但仍舊能夠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山道兩旁傳來。

而後便是隆隆的悶響,大地仿佛都顫抖了起來………

“快下車!是落石!落石!!”

石忠詫恐地咆哮著。然而他的話音剛落,一塊西瓜大的石頭從天而降,正中他的腦門,當場橫屍而下………

…………

“嘭———嘭!嘭嘭嘭!!”

落石接二連三地從旁邊滾落下來。

其中一塊磨盤大的將車轅砸斷,將車夫卷走,碾壓在山道上,將車夫都碾成土燼………

…………

前麵那輛馬車的護衛還未來得及下車,一塊巨石滾落下來,將車廂砸了個稀爛,除了車夫之外,車廂裏頭的人再沒能出來………

李陌一一直緊繃著神經,聽到石忠示警之後,便將農不豐拖到背上。

這才剛跳下車,一塊石頭便從頂棚壓了下來!!

…………

“寧少爺!!”

李陌一大叫一聲,心下也是忿忿難當。

這農不豐雖然是人證,關係重大,但沒了這條線索還可以再找,而農不豐也算不上什麽好人,自己為什麽要救個農不豐,卻要棄下寧可玄………

李陌一當即就將農不豐放在地上,跑到馬車邊,扒拉著破碎的車廂和碎石,一邊大叫著:“寧少爺———寧少爺!你聽到了嗎!聽到了嗎!!”

…………

李陌一正著急之時,旁邊的一塊石頭後麵現出了寧可玄那蒼白的臉來。

“李大哥………我沒事……”

李陌一聞言,猛然扭頭,心下也是一喜,趕忙過來攙扶。

可此時才發現,寧可玄的腳被壓在車廂板下,而木板上麵卻是那塊禍首的大石頭!!

…………

“快過來搭將手!快點!!”

雨水不斷打在臉上,李陌一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前麵那輛車的馬夫已經嚇傻了。

農府總共五個護衛。

這一場落石災難之後,就剩下馬夫這麽一個獨苗,那馬夫也有些不知所措,直到李陌一喊了三遍,他才顫抖著手腳開始往這邊挪。

然而他才剛走了三兩步,突然又停住了!!

…………

“還愣著幹什麽,快點過來幫一手!!”李陌一心急如焚,一時也忘了體內許久不用的無盡真力。

見得那護衛又呆住了,心下更是來氣。

可李陌一的目光越過那護衛,往山道上方看時,臉色也是煞白起來………

…………

護衛的身後,山道兩旁漸漸出現一些影影綽綽,在雨幕之中漸漸展現出身形來,赫然是十幾名身穿蓑衣、頭戴草帽子的刀客!!

“那些落石………原來是這樣!!”李陌一心頭發涼起來,這些落石根本就不是因為山洪暴發,而是被這些刀客從兩旁山坡上推下來的………

若這些刀客是剪徑劫財的山賊,不可能如此毒辣。

———隻能說明,他們是書不饑派來截害農不豐的密探。

…………

“噗咚!!”

那馬夫還未來得及大叫,人頭已經如瓜落地一般滾滾而去………

李陌一往身後一掃。

———那是倒地的農不豐。

———而身邊就是寧可玄。

想要將寧可玄拉扯出來,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與氣力,但如果抱著農不豐逃命,成功率卻要高很多。

李陌一到底該如何選擇?

…………

天色昏暗,大雨滂沱。

雨幕中的刀客如同一群誕生於黑暗之中的武靈戰士………

這些刀客的出現,直接帶走了所有護院武士的生命。

…………

隻剩下李陌一,昏迷在地上的農不豐,以及被壓在破碎車廂下的寧可玄………

在落石砸在車廂的那一刻,李陌一棄了寧可玄一次,選擇將農不豐背下車,而這一次,他果斷去到了寧可玄這邊………

為了將農不豐安然帶回立陵城,寧逍不惜親身涉險吸引火力,這也是李陌一第一次選擇農不豐的主要原因。

…………

李陌一沒有任何的遲疑,沒有了那名幸存馬夫的幫助,李陌一隻能改變策略。

因為被迫入了絕境,他反而慢慢變得冷靜下來,腦子裏頭除了求生的本能,再無其他雜念。

…………

雖然天色昏暗,但或許是因為此境危急,李陌一覺察眼前的一切反而變得更加的清晰。

———石頭太大,雙手完全環抱不住。

水流花花的山道上,所有的物品一件一件剝離開來,李陌一的目光飛速在地上搜索著。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了那截斷掉的車轅上!!

車轅的一頭因為套在老馬的身上,在老馬被砸亡的那一刻,繩索已經被扯斷,李陌一將腰刀抽出來,咬住刀背,而後快速抽出半截車轅,刺入到了大石頭底下!!

…………

“合!!!”

李陌一將身子蹲得極低,車轅的一頭就扛在肩上,深吸一口氣,沉息半晌,腳下深穩,猛然用力。

生是將這塊人高巨石翹動了………

…………

“啊!!!”撬動巨石的反作用力似乎傷到了的寧可玄腳,他大聲尖叫著。

但見到那車轅嘎吱直響,隨時有再次斷裂的可能,寧可玄便忍住了劇痛,將腳生生扯了出來!

好在寧可玄有一隻腳是木製的,倒也省去些許痛苦………

…………

“唔…………”寧可玄極度壓抑地鬆了一口氣,躺下地上大口出著氣。

在寧可玄抽出腳的那一刻,李陌一肩頭的車轅喀嚓一聲斷裂開來,因為太過用力,他的牙齒都在刀背上留了一個印子。

李陌一正要扶起寧可玄,前方的一名刀客已經衝了過來!

…………

“嗖!!”

一道寒芒兜頭劈落下來。

李陌一抓住來人的衣服,一將將他拖到自己身邊來,來人又是疼得直叫喚。

李陌一看著自己的雙手,這時才猛然覺察到,正在自己體內無盡循環的真力。

———當即雙手虛握成拳,沉勢待反。

來人乃是手持大刀,但李陌一什麽兵器都不會使,簡單招式也不會,隻得靠自己的身法速度和反應能力來應對。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