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江鵬過來接她,還帶了妝造。

“聽說林遲很看重藝人的時尚表現力,直接影響她出片的質量。”江鵬怕太隆重了寧稚不耐煩, 向她解釋了一下。

寧稚先前也聽過林遲的大名, 跟她超強的業務能力相匹配的, 是她的性格, 再愛擺架子的明星到了她麵前都得收斂,因為都囂張不過她。

“難道時尚感一般的藝人她就會拍得爛一點?”寧稚不以為意, 目光從鏡子上移開,看向江鵬。

“來,把眼睛向上看一下。”造型老師提醒道,寧稚依言照做。

江鵬說:“那倒不是,她這水平,下限不會太低, 再怎麽拍都不會爛的,但合她眼緣的藝人拍出的照片必然是一波熱搜預定。”

寧稚笑了笑。

化完妝,看了看鏡子,是個日常的妝,衣著也是, 但又有許多細節和設計, 是被拍以後能直接po到微博上, 收獲一波私服品味好, 素顏逆天的類型。

非常心機。

江鵬也沒浪費,在機場安排了人從路人視角拍一套機場照。

從機場高速上下來時,寧稚想到什麽, 突然說:“周六晚上安排一場直播吧。”

江鵬馬上答應。

這陣子時間細碎,來不及錄綜藝, 都是廣告拍攝和品牌商的活動,寧稚還得忙考試,考完緊接著就是看秀,也就是說,她加起來有四個多月,沒有正經的節目跟粉絲互動。

這時候來一場直播正好。

“直播內容呢?”江鵬問,“還有時長。”

“就跟粉絲閑聊,還有唱歌,我很久沒給他們唱歌了。”寧稚隨意道,想了想,她又說,“出道一周年時我在劇組,隻發了個視頻,都沒活動,大家雖然能理解,但還是挺失望的,這次直播就當做給他們的補償。”

一聽就知道寧稚對這場直播的定位是給粉絲的福利,而不是商務活動,江鵬腦海裏有了大致的直播流程。

然後,他覺得不對勁,狐疑地打量了寧稚好幾眼,問:“你今天心情怎麽那麽好?”

“嗯?”寧稚輕哼了一聲,但很快就繃不住笑,語調輕鬆地問:“有這麽明顯嗎?”

江鵬點頭:“讓你做什麽就做什麽,這麽配合,還主動提出要直播,明明昨晚還不高興,不想來拍封麵呢。”

“哪有不想?”寧稚反駁了一句。

“反正很不情願就是了。”江鵬笑著說,挺八卦地追問:“有什麽好事,說給我聽聽。”

寧稚當然不說,三言兩語敷衍了他。

拍攝地也就到了。

這裏是C市郊外的一處景區,秋天的痕跡在這座北方的城市格外明顯,草木已染上了風霜,半是翠綠半是枯黃。

枯榮相間,居然還盛放著開得格外爛漫的花朵,既昭彰了蓬勃的生命力,又帶著死亡的荼蘼與美感。

挺特別的景色。

寧稚一跳下車,就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她拍了張照,發給沈宜之。

接機的工作人員路上有說過這個風景區的名字,但寧稚沒認真聽,想不起來了。

她左顧右盼了一圈,沒找到門牌之類的東西,幹脆把定位發了過去。

“我下午在這裏。”她配上文字。

沈宜之回複:“我登機了。”

過了會兒也發過來一張圖片,是從飛機窗口往外拍的機場照片。

拍得挺好看的,遠處停了幾架飛機,還有藍色遼遠的天空。

很快就要起飛了。

沈宜之真的來找她了。

寧稚到現在才有了些真實感。

她心情絢爛地拉住羊羊,在她耳邊低聲道:“過會兒沈宜之過來,你帶她進來。”她說著說著,就忍不住笑,“免得被工作人員當成閑雜人等趕出去。”

羊羊聽到這個消息一臉懵,這才分開兩天,又要見麵嗎?

這兩個人是不是不太對勁……羊羊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江鵬已經在那邊跟林遲寒暄起來了,這時喊了寧稚一聲。

寧稚下意識地偏頭,她臉上還帶著笑,眼尾輕緩地彎起,笑意從她清澈的眼睛裏流瀉而出,連同嘴角的小小酒窩,都像是盛了一縷輕快又驚喜的風。

但這笑容很短,幾乎是轉頭的一瞬,看到林遲後便收斂了起來,切換成營業式的禮貌微笑,走了過來。

林遲是個高挑的濃顏係大美人,她饒有興味地望著寧稚走近,毫不遮掩地打量她,最終露出還算滿意的神色,伸出手,跟寧稚握了一下。

“我看過你的定妝照。”她笑道,見寧稚有些疑惑,補充了道,“五月份發布的那套,你扮演的角色穿藍白色的校服——這樣氣質的女藝人還挺少見的,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她這樣一說,寧稚就知道她說的是哪套定妝照了。

還挺奇怪的,雖然她離開了劇組,但這幾天遇到的人總會提起來,大概跟梅蘭、沈宜之合作,是件非常值得一提的事。

寧稚心情很好,禮節性地回誇了林遲。

林遲的眼神帶了些審視,她在寧稚臉上打量,目光直白大膽,很容易就會讓人覺得冒犯。

不過寧稚來前就得了攝影師可能會不好打交道的預警,有了心理準備,任由她打量,眼神坦然。

林遲像是終於打量夠了,也絲毫不掩飾自己,說:“你五官的比例很優越。”

“謝謝。”寧稚感謝了她的誇獎。

林遲笑了起來:“你真有意思。”但下一秒她瞬間進入工作模式,“我們先開個討論會。”

寧稚自然答應,目光掃過她身後,那裏有一堆人在做布景。

她這才發現,剛剛在草木榮枯間看到的爛漫花朵是布景師設計出來的,用的是真花,寧稚辨了辨,其中一種是生長於熱帶的雙莢決明。

這是一種黃色的小花,長在低矮的灌木上,一朵朵繁密得猶如銀河上的星星,十分清麗。

不知道是不是寧稚的錯覺,她覺得這樣的布景,很適合給那種像被雨洗過一般的幹淨少年做配。

不遠處有一棟白色外牆的建築,牆上裝著大麵積的玻璃,從外頭能看到裏麵的情景,是景區的一處休息點,借了來當臨時辦公點。

“我們今天要拍的呢,是清爽漂亮的女孩。”說話的是林遲的助手,一個穿戴時尚得像T台上的模特那麽誇張的男生。

寧稚坐在椅子上,腿上放了他們敲定的策劃,修長的手指緩慢地翻動著。

林遲站在她身旁,背靠著桌子,反手撐在桌麵上。

雜誌封麵一般由雜誌社給出主題,沒有主題則由攝影師發揮,而大牌攝影師往往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在拍攝上有很大的權力。

而對明星來說,隻要沒有不利於形象的內容,聽攝影師的安排就好。

但寧稚翻了這份策劃,眉頭卻越皺越緊。

清爽漂亮的女孩。

這位助手說得含糊,但寧稚結合了策劃上的形象稿、概念圖,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少年時期的少男少女都是十分抓眼的,那種清爽與青澀,搭配上秋天的景和爛漫的小花,隻要她稍微有些表現力,很容易就能拍出精致到讓人心動的照片。

很穩妥的方案。

但寧稚的臉色卻越聽越凝重。

等到助手說完,她抬起頭開口道:“有沒有備選方案?”

室內十幾號人臉色都是一愣。

她開口就是問備選方案,也就是說,她對現在這個方案沒有一絲認可。

眾人都很意外,林遲聲名在外,她的團隊給出的拍攝方案,藝人即便有自己的想法,也會婉轉提出,哪有這麽不留情麵全部否決的,這也太剛了。

室內一靜,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林遲。

林遲彎了下身,食指與拇指捏住寧稚膝蓋上的那份策劃,寧稚的手還壓在上麵,紙質觸感從她手下滑過,策劃到了林遲手裏。

她神色冷靜,高挺的鼻梁像雕塑似的十分深邃,見沒人說話都看著她,她挑了下眉,隨意道:“你們討論你們的。”

說完,就自己翻看了起來。

助手麵上閃過一絲緊張,顧慮到寧稚的人氣,他客客氣氣地開口道:“這份策劃你們的人昨天審過的,當時也沒說不好——能不能講一下您對這套方案哪裏不滿意?”

他先指出寧稚這邊已經審過,她現在臨時反對無異於出爾反爾,然後退讓一步,表示可以接受細節性的改動。既堅持了自己,也給寧稚留了麵子。

他自以為這話說得相當有風度。

寧稚眼神直接地看著他,看得他有些不自在地拿手裏的紙當扇子扇了扇,笑問:“寧老師怎麽這麽看著我?”

寧稚控製了下自己的語氣:“電影已經到後期製作了,過不了多久就會進入宣發,會有劇照發布,搞不好就跟這期雜誌撞上了。”

她其實也想婉轉些,畢竟林遲就在她邊上站著,多少得留些顏麵,但開了口,還是忍不住帶了刺。

助手臉色一變。

這次的方案是他做的,林遲沒參與,但她提過一次非常喜歡寧稚的那套定妝照,他自然搜了來看,同樣覺得這套照片非常特別,不由自主地就搜了更多的電影路透圖來看,做方案時不由自主地就帶上了裏頭的一些概念。

拍平麵和電影不一樣,電影更注重的是故事感,而平麵則突出氛圍感。

他隻是抽調了一些感覺,相信即便成片出來,把兩套照片放一起比對也不會有人察覺這兩者間的關係。

沒想到寧稚這麽敏銳,連成片都沒看到,就察覺了這兩者間的聯係,還這麽不留情麵地指了出來。

助手有些慌了,但又打心底裏覺得這其實什麽都不算,誰能光看策劃光聽描述就發現這兩者間的相似?也就是寧稚剛演了這個角色。

更何況拍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的照片那麽多,有那麽一點點感覺上的相似,不是很正常嗎?非要說,也就隻是些許模糊的借鑒。

這麽一想,助手底氣又足了,他微微提高了聲音,態度倒還依舊誠懇:“寧老師,您可能有什麽誤會。”

寧稚麵無表情,冷靜而堅決:“沒有誤會,要麽換方案,要麽換人。”

所有人的神色都變了,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助手麵上掛不住,細嫩的臉上漲得血紅。

江鵬還穩得住,他瞥了眼一直沒說話的林遲,林遲不緊不慢地翻著手裏的那疊紙,沒任何表示。

江鵬無奈,他不想跟林遲起衝突,畢竟以後還想合作的,但寧稚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也隻能先從寧稚的立場穩一下局麵。

他正要開口,“啪——”一聲輕響,那薄薄的幾頁紙被丟在了桌上,林遲終於看完了。

寧稚十指交叉在腿上,神色沒什麽波動,林遲低頭看了看她,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讓她與她對視。

寧稚猝不及防,先是一驚,隨即對上了林遲審視玩味的眼眸,她唇角微抿,感覺受了冒犯,抬手握住林遲的手腕,狠狠地扯了下來。

“不要動手動腳。”她語氣冷硬,目光不善地回視她。

突然間火藥味十足,眾人大氣不敢出,隻覺得這下肯定完了,今天是必然拍不成了,不想林遲卻笑了,她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抬頭說道:“換方案。”

助手臉色驟變,林遲看向他,下一句話是:“你出去。”

室內很快活躍起來,剛才的事就像沒發生過,仿佛根本沒有人被趕出去。

原來的方案被否決,需要盡快做出一個新方案。

“你們演員拍完戲後,居然還要在別的地方維護這部戲嗎?”林遲拖過了一張椅子坐下,總算是和寧稚同一高度了。

她這話是開玩笑的,畢竟她跟那麽多演員合作過,也沒見哪個這麽熱愛自己演過的作品,連這麽點擦邊的借鑒都不能接受。

寧稚也不知道別的演員是什麽樣的,不過大概也沒有多少演員像她這樣,恨不得永遠停留在戲裏,把自己的所有感情都注入到其中。

她眉眼有些冷淡,說的話卻無比認真:“誰都不能在我麵前冒犯它。”

她說完,又想念起了沈宜之,都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幾次了,她想看看時間,看看過去了多久,算一算沈宜之還有多少時間才能出現在她麵前。

可手機放在羊羊那裏,這裏的牆上也沒有掛鍾。

寧稚有些坐立難安,但這裏有很多人,她也隻能微微地斂下目光,藏起自己的情緒。

她一轉頭,發現林遲又在看她,依舊是那種審視的眼神,像是一台精準的探測器,探測她臉上每一寸肌膚。

“Lindy。”她叫了聲。

造型總監忙走了過來,林遲說道:“給她設計一個像櫻桃一樣甜,又像青梅一樣青澀的造型。”

Lindy點了點頭,也打量了寧稚幾秒,又說:“能不能描述得再具象一點。”

林遲“嘖”了一聲,對著寧稚道:“小王子和玫瑰,你過去是不是扮演小王子的角色比較多?”

小王子和玫瑰,是兩種意象,守護者與被守護者,追逐者與被追逐者。

寧稚思索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答,林遲就自顧自地做了決定:“試試玫瑰的意象,養在玻璃罩裏,矜貴驕傲的玫瑰。”

Lindy眼睛一亮,打了個響指:“交給我。”

所有人都動起來,布景要拆了重建,服裝也要準備新的。

但有了具體概念,效率就很高。

不到三個小時全部都準備好了。

林遲用一個橡皮筋隨意地把她的大波浪卷長發綁了起來,露出耳朵上大大的波西米亞風陶瓷耳環,利落又野性。

“開拍了。”

寧稚走到外麵,布景已經煥然一新,換成了一叢叢更為顯眼的花,卻不是玫瑰,玫瑰隻需要一朵就夠了。

黃色的雙莢決明也還留著,但這時再看已經沒有了剛才清麗的意味,一朵朵黃色的小花將融入它們之間的玫瑰襯出幾分嬌嗔,好似少年在撒嬌。

寧稚低頭看身前那朵支棱出來的小花,林遲按了下快門,寧稚的睫毛很長,微微低頭時,有幾分溫柔的意味,但她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卻透出幾分漠然,小玫瑰的衿驕與鮮紅的柔情結合,若即若離,時遠時近。

林遲拉近鏡頭,口中說著:“笑一下。”

寧稚回憶《小王子》的章節,構想著玫瑰的意象,露出一個笑容。

精致的女孩漂亮的笑容,氛圍感拉滿,周圍有人發出驚歎的聲音。

林遲卻不滿意,這是演出來的笑容,她要的是一個發自內心的笑。

“寧稚,想象一下,小王子從地球回來,你看到他高興嗎?”

寧稚努力代入,但不太行,玫瑰和小王子是馴養與被馴養的關係,玫瑰是被愛的,被愛的有恃無恐和高高在上,她怎麽都代入不了。

她不應該扮演漂亮的玫瑰,沈宜之是小王子的話,那她應該是那隻習慣等待的狐狸,與她有過幾次很甜美的見麵,但最後,她還是會離開。

寧稚越想越代入不了,在那樣花團錦簇的氛圍裏,眉眼低落,像一朵正當盛放玫瑰卻徑自凋落。

林遲皺眉,低聲自語:“這下好了,直接變成人間小苦瓜了。”

她手上的動作卻沒停,不斷按著快門。

“你想象一下,你喜歡的人,一直都喜歡你,你是被偏愛的那個,即使他離開你去了其他星球,但他一定會回來。”林遲繼續引導。

寧稚一愣,沈宜之一直喜歡她嗎?

從八歲到十四歲,沈宜之用她的關心,和與他人不同的溫柔馴養了她,從十四歲到二十歲,她又用距離用想念再度馴養,讓她再也離不開她。

那會不會在馴養她的同時,沈宜之自己也被她馴養了。

她也喜歡她。

寧稚一想到這個可能,心就不住顫動,她知道是不可能的,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沉迷。

她想起《小王子》的原文。

“你知道嗎……我的花……我要為她負責!她是那麽的脆弱!她是那麽的天真。她隻有四根刺可以用來保護自己……”

所以沈宜之會在那天出現在醫院裏,時隔六年,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她是來保護她的。

寧稚快要說服自己了,她是沈宜之的玫瑰。

她露出笑容,在亂花圍繞間,漂亮的眼睛溢滿了笑,眼角的緋紅暈染開來,衿驕脆弱,又足夠驕傲,是一朵全世界最漂亮最珍貴的玫瑰,是被愛灌溉長大的。

她永遠是被偏愛的那一個。

沈宜之就是這個時候到的,她看到了這樣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寧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