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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稚受不了這樣的安靜, 好像沈宜之跟她待一會兒就沒話可聊似的。

她主動提起話頭,接回剛剛那個話題:“我早就不認床了。”

她現在四處跑,經常要改換休息的地方, 不得不逼著自己去適應, 早就麻木了。

長大成人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妥協。

人總得妥協些什麽, 習慣也好, 愛好也好,選擇也好, 或多或少會出於種種理由逼著自己做些不願意做的事。

改了認床的毛病估計是最微不足道的妥協了。

但沈宜之卻莫名唏噓,寧稚性子裏有股執拗勁,不論是小時候鄰居越在背後嚼她舌根,她就越孤僻越懶得搭理他們也好,還是當初說了喜歡她就怎麽都不肯改口的偏執也罷,沈宜之總覺得這個人是不會輕易地改變的。

她也不知自己哪裏來這麽多的感慨, 隻是心底又冒出一個念頭——確實長大了啊。

這段時間,她發現了許許多多寧稚長大了的細節,她還跟以前一樣,一些熟悉的神色動作,都和以前一樣, 但她又和從前不一樣了, 是一種沈宜之說不上來的變化, 是時光才能造就的脫胎換骨。

她突然感到莫大的遺憾, 造就寧稚變化的那段時光,她原本是有機會參與的。

她點了點頭,說:“嗯, 那怎麽還沒睡?”看到她手中的杯子,問, “口渴了?”

水已經喝了一半了,沈宜之碰了碰杯壁,說:“喝溫的,別喝涼水。”

寧稚“哦”了一聲,目光不由自主地超沈宜之身上移,她應該是聽到外邊的動靜剛起來,淺藍色的棉質睡衣上皺褶明顯,披在肩上的長發也有些亂,全然不是白天一絲不苟的模樣。

但這樣的沈宜之更平易近人,更貼近她記憶中的樣子。

寧稚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她忍耐了一會兒,告訴自己說多錯多,不要講太多的話,可是在沈宜之麵前,她總是管不住自己。

她問:“你記得前陣子,我問你如果我像池生一樣,堅持追你,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嗎?”

沈宜之猜不準她想說什麽,隻覺得接下去的話不會是她想聽的。她頓覺不安,但麵上仍舊維持了平靜,點頭道:“記得。”

寧稚笑了一下,接著說:“你當時沒給我確切的答案,但現在我自己想明白了,結果是一樣的,你還是會拒絕我。”

她說中了。沈宜之張了張口,卻發覺自己無從分辨。

“我和池生的差別在於,阮茵夢喜歡她,而你不喜歡我,所以她堅持會有結果,我堅持的話,大概隻會被你更加討厭。”寧稚自己想明白了,不過也沒有太難受,因為她潛意識裏就有接受任何答案的準備。

沈宜之否認不了,她隻能抓住最後一點,輕聲說道:“我沒有討厭過你。”

寧稚的神色變得古怪起來,使得沈宜之想起她們六年前最後一次談話,這句沒討厭過瞬間變得毫無說服力。

“我……”沈宜之的聲音變得生澀,還是解釋道,“我當時很生氣,生氣你不把自己的前程當回事,生氣你分不清主次,你又冥頑不靈的樣子,我口不擇言說了那些話,不是真的煩你。”

寧稚捧著水杯的手指蜷曲了一下。

前幾次提起,都隻是摸到個邊,點到為止,誰都沒敢往深裏挖掘,但此時,一個靜謐的夜晚,一間陌生的酒店,一盞昏暗的燈,她們坐到一起,終於舊事重提,說起了寧稚年少稚嫩的心動。

“那時我一方麵惱怒你破壞了我們之間的關係,會想你才十四歲真的明白什麽是喜歡,真的不是因為太依賴我而產生的錯覺嗎,一方麵又舍不得完全跟你斷了聯係,所以你每次給我打電話,我都會接,但聽見你的聲音,我又會忍不住怪你。”沈宜之緩緩地說道。

情況就是這樣變得越來越糟的,她會忍不住刺寧稚,問她知道什麽是喜歡嗎,問她是不是弄錯了,本質上都是希望她能回到她們原來的關係裏去。

而寧稚卻固執得很,怎麽都不肯改口,沈宜之連個自欺欺人的機會都沒有,被迫承認,寧稚確實對她動心,而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好奇的嚐試。

她猶豫著想切斷和她的聯係,舍不得是真的,她真心實意地愛護了她這麽多年,心疼她沒有父母疼愛,便格外地關心她,再忙都不會缺席她的生日,她想要什麽,哪怕隻是隨口提過一次,她都記在心裏,知道她在學校被同學排擠,她比誰都著急。

她那時處於兩難的境地,也想過許多次這個棉花糖一樣柔軟的小孩怎麽會這麽對她,她口口聲聲說喜歡她的時候,就半點不考慮她的感受嗎。

直到那場追尾,寧稚給她打了很多電話,但當她打回去說她沒事時,寧稚卻沒有多問什麽,隻說沒事就好。

沈宜之聽出她的擔憂,下意識地又敲打她,說就算她真的出了什麽事,她也做不了什麽。

寧稚沒有辯解,最後隻說,那你好好休息。

她的聲音稚嫩,帶著不屬於那個年紀的低落和沉悶,沈宜之意識到,她越陷越深了,她們必須了斷,不能再這樣拖泥帶水的。

就在這個當口,她接到了班主任告狀的電話。

不滿積攢得太多,爆發就是一瞬間的事。

“你沒有討厭我嗎?”寧稚小心翼翼地問道。

沈宜之搖了搖頭。

像猝不及防地被細密的針紮了一下,有些疼,又有些意外,寧稚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滿心都是原來她沒有討厭我。

歡喜來得很遲緩,像一個凍僵的人感受溫暖一般,既緩慢,又貪戀。

她彎了彎唇,忍不住說道:“你知道嗎?我做過一個夢,夢見我變成了一隻小狗,被你帶回了家,你可喜歡我了,天天跟我玩,帶我去草地上奔跑,到哪兒都帶著我。醒來以後,我居然覺得做你的狗也不錯,我用毛茸茸的腦袋蹭蹭你逗你開心,還可以保護你,有壞人靠近你的話,我就把他凶跑,做你的狗真不錯,沒有自由,我也不介意。”

她眉飛色舞的,像在說一件很快樂的事,但一說完,她倏然察覺不對,這麽病態的感情怎麽能讓沈宜之知道。

消失的警覺回來了,她條件反射地害怕看到沈宜之露出厭煩的神色,連忙笑了笑,語氣輕快地說:“是不是挺變態的?嚇到你了吧。”

那點暖意還沒來得及蔓延開,寒冷又來了,她又變回了那個被凍僵的人。

她沒敢看沈宜之,裝作若無其事地把玩手裏的杯子。

她的頭發睡得支棱起了幾根,被柔和的燈光一照,打上了一層虛影,看上去毛茸茸的,她的耳朵圓圓的,確實像隻軟乎乎沒有棱角的小狗。

沈宜之不由自主地抬手碰了碰她的頭發。

寧稚警覺地抬眼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軟乎乎的小狗頓時帶出了幾分凶巴巴的樣子,仿佛隨時要咬人。

讓沈宜之想到被人傷害過躲起來的流浪狗,再也不敢靠近人類了。

沈宜之手勢一頓,改為往下,碰了一下她的肩,像嚇到她似的,溫和地說:“很可愛。”

寧稚抿了下唇,露出小小的酒窩,她飛快地瞥了沈宜之一眼,即便高興被誇獎,那層經年累月裏生出的防備還是豎了起來:“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前不懂事胡想的,現在沒有了,我早就不喜歡你了。”

沈宜之聽過她說了許多次不喜歡她,不會喜歡她,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麽難過。

“你能不能懂事一點?”

這是她親口對寧稚說,寧稚現在承認她以前不懂事,也如她所願,變得懂事了,不再喜歡她,不再胡思亂想了,沈宜之卻沒有半點欣喜。

她將一份純粹地喜歡她,迷戀她的稚嫩心意親手扼殺在了六年前。

突然沉默下來的沈宜之讓寧稚有些不安,她想到了什麽,笑著說:“我後來學習很努力,還參加了競賽拿了保送資格。”

她頓了頓,發現這點她又和池生有些許相似。

“不過有一次我在樂器店玩吉他時,樂器店老板說,你為什麽不試試走音樂這條路。我一聽,有些意動,就回家和奶奶商量,奶奶支持我,我就複讀了一年,考了音樂學院,然後去年暑假參加了那個綜藝。”

她像在報告過去六年的人生一樣,向沈宜之證明她聽她的話了,沒再想有的沒的,但說到後來她開心起來。

“現在有很多人喜歡我。”

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獻寶似地打開自己的超話給沈宜之看。

寧稚的超話氛圍很好,影響力很高,裏麵所有人所有話題都是圍著寧稚轉的。

沈宜之看到一條微博,天這麽熱,不知道崽崽有沒有中暑。隻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評論過千,大家都很擔心寧稚。

明星這份工作很適合寧稚,她本質上是個需要很多愛,很多認同來填補她童年缺失的人,有那麽多人支持她,喜歡她,會讓她獲得在自己的道路上堅定走下去的勇氣。

沈宜之想到那份缺失曾經是由她填補的,後來她離開了,現在有許多人補上了她的位置。

她突然心慌起來,她按部就班地照著自己的計劃走,打算等電影殺青,她們都從角色裏抽離出來,再談她們的事情。

但寧稚憑什麽聽她講,她已經不需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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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來得及的話,晚上再更一章,來不及就……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