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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子裏車少, 半天沒有一輛經過。
路燈卻很亮,照出路邊幾棵枝葉茂密的泡桐樹在微微晚風中悠閑地搖晃。
寧稚落在後頭,站在台階邊沿, 身前不遠處就是兩輛一前一後並排停放的車輛, 車燈亮著, 車輛啟動, 隻等著她們過去。
聽到她的問話時,沈宜之多走了兩步, 邁下了台階。
她停下來,回頭看她。
寧稚把話說完,才意識到她居然問出來了。
她居然真的問出來了。
剛才的話語在寧稚腦海中回響,她有一瞬短暫的抽離,像是那句話不是她問的一般,但隻瞬間, 她就緊張得心頭發顫。
沈宜之回頭看她,她就噙了抹隨意的笑不偏不倚地與她對視。
裝腔作勢也好,虛張聲勢也罷,她都想要維持住表麵的得體,卻不知道自己笑容僵硬, 眼神怯得像是麵前這人隨便一句話就能將她擊潰。
沈宜之聽到梅蘭問寧稚如果你是池生會怎麽做, 就知道不好。
池生和寧稚做了截然相反的選擇, 得到了截然相反的結果, 以寧稚現在的入戲程度,和她當年對她的執拗,她不會無動於衷。
但她沒想到她會這樣當麵問她。
沈宜之頓覺為難。
寧稚等了一會兒, 沒等到沈宜之開口,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影子, 她的影子和沈宜之的交疊在了一起,在黑暗中交纏。
寧稚沒再多看,她抬起頭,卻還是心酸,連影子都比她們親近。
“反正都過去了,也沒法重新來過,我隻想知道是不是存在另一種可能,這也不能說嗎?”
沈宜之再三地思索考量,仍給不出一個答案,說會不行,說不會也不行。
“寧寧……”她開了口,寧稚望了過來,漆黑在眼眸在夜色裏明亮得像星光,沈宜之緩慢地,帶著明顯斟酌與慎重,說道,“沒發生的事情是沒有假設的餘地的,我們都不知道另一個選擇裏會發生什麽樣的事。”
她說到這裏,望著寧稚的目光間染上了些許擔憂。
寧稚聽出來了,她很為難。
她又讓她為難了。
寧稚在沈宜之擔憂的目光裏點了點頭,越過沈宜之走了過去,打開自己那輛車的車門坐進去。
直到車子開出去好遠,沈宜之依然站在原地,
周彤在車裏旁聽了所有的對話,從這幾句模棱兩可的話語間,猜到了一些當年的事。
等沈宜之上車的時候,她沒忍住,問:“答案是什麽?”
沈宜之看著窗外的夜色,過了好一會兒才很輕很輕地搖了下頭。
她怎麽敢?寧稚當時才幾歲,別說她當時半點都沒往這上頭想過,即便她真的動了心,又怎麽敢將真心交到這樣一個和她差了八歲的小孩手裏。
不管寧稚做什麽樣的選擇,她都隻能遠離。
沈宜之有理智,她覺得她是絕不會動搖的。
接下來的拍攝場景比較多,劇組忙忙碌碌的,不過還好都在平城,不用離開市區。
寧稚沒再問過沈宜之那些假設的問題,她投入到了角色裏,旁人看來沒什麽不同,從開拍寧稚就一直很投入,但沈宜之卻覺得她在找一個答案,找沈宜之那晚沒有回答她的答案,她想從電影裏找到。
那天阮茵夢一句連嚴厲都不算,甚至稱得上溫和體貼的話把池生和她之間的關係徹底斬斷了。
如果沒有超市裏的行為,或許池生還能做點什麽,可她自己先做出那樣的事,是怎麽都無法厚著臉皮去找阮茵夢的。
她們之間就這樣斷了。
說斷也不確切,因為池生放不下。
她在淩晨聽窗外響起的高跟鞋聲,卻不敢到窗邊看一眼。她躺在**,看著樓上陽台的一角,陽台每天都會曬上不同的衣服,有幾件她見阮茵夢穿過的。
池生決定別再想了,她回憶了一下阮茵夢出現以前她是怎麽生活的,試圖將偏軌的道路掰正回原本的軌道上去。
她去和同學玩。
蘇苗苗嘰嘰喳喳的十分健談,她們去書店看新到的畫冊。
書店裏開著空調,許多人在裏麵看書蹭空調,池生翻了好幾本畫冊,蘇苗苗每本都喜歡,見她翻得心不在焉,奇怪地用胳膊肘杵了她一下:“這個風格不是你最喜歡的嗎?”
她這麽一說,池生才仔細地翻了翻,確實都很好,是她最青睞的那種風格,還有好幾幅她喜歡的畫家的新作。
如果是以前,她肯定興奮地反複翻看反複研究起來,但現在她卻沒有什麽情緒上的波動。
喜怒哀樂都像一襲淺得不能再淺的風,從她心湖上經過,經不起絲毫漣漪。
大夏天的,烈日炎炎,也絲毫曬不退一群少年充沛到無處消耗的精力,除了蘇苗苗,還有許多人喊池生去玩,池生都去了。
這部分後期會剪成幾個片段,通過在外麵和朋友在太陽底下大聲地笑,肆意地奔跑,與在家裏站在畫架後專注地作畫,各個畫麵交相出現的形式,來表現她表麵的平靜快樂下的動**和無處安放的稚嫩心思。
寧稚拍得滿頭大汗,羊羊趕緊把水遞給她,她接過來,發現是冰的,說:“來一瓶常溫的。”
換了常溫的水喝了一大口,她才覺得熱得冒煙的喉嚨稍微舒服了些。
接下去要拍很重要的一場,是池生心境天翻地覆的一場,是她朝著她感情的深淵末路跨出的一步。
寧稚沉下心,回憶著劇本上的內容,這些內容她早就滾瓜爛熟地背透了,牢牢地印在了腦海裏。
但緊張的時候,隻是想想那些印在紙上的台詞就能有放鬆心情的效果。
沈宜之化完了妝,她身上清清涼涼的,不像寧稚被曬得臉頰發紅,寧稚握著水瓶,朝她望過去,沈宜之也在看她。
她們彼此凝望。
“演員就位!”梅蘭喊道。
寧稚將水瓶還給羊羊,跑到自己的位置上。
高考的成績下來了,幾家歡喜幾家憂,但對池生沒什麽影響,不過是聽聽同學們的哀嚎罷了。
填誌願那天她跟著去了學校,等填完,和同學一起出校門。
好幾個班的高三生聚在一起,校門口熱鬧得很。
那天恰好是星期三,高一高二還沒期末考,依然在上課。
一群脫離苦海的畢業生在校園裏吵吵嚷嚷,他們走出學校大門,站在門口商量怎麽去遊樂場。
學校正門上寫著平城實驗中學六個字,校門有些舊了,染上了多少年風吹雨打的風霜,卻又那般莊嚴肅穆。
校門下風華正茂的學生們在大門的襯托下顯得渺小稚氣。
“我們搭公交車去吧,騎車太熱了。”蘇苗苗有些嬌氣,害怕被曬黑了,說話時還用手在頭上擋了擋太陽。
“那回來還得來這裏取車,很麻煩。”有男生不願意。
一時決定不下來,蘇苗苗拉池生:“池生,你說呢?”
池生懶懶地站著,沒什麽興致的樣子。
“嗯?”她不在狀態地沉吟了一下。
蘇苗苗快給她氣死了,正要抱怨,目光掃見人行道上的人,口中的話語便是一頓。
大家都留意著她,見她這樣,自然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池生看到了阮茵夢,她穿著那件淺藍的長裙,手裏提著一個包,從校門前那條路上走過。
這是半個月來,池生第一次見到她,她心神不寧地想她,不分白晝地想她,又反複地告誡自己忘記她。
而現在她就出現在了她麵前。
像是察覺了她的目光,阮茵夢轉頭看了過來,看到了一群風華正茂的少年。
池生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抓住自己的衣角。
她看到阮茵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便移開,像是看到了一個陌生人一般,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
池生的心一空。
“怎麽了?那個女人是誰,你們認識?”張烈問道。
池生以為是問她,她下意識地心虛,害怕她和阮茵夢的事被發現,正想含糊其詞,便見張烈看的是蘇苗苗。
不是問她。
池生鬆了口氣,卻聽蘇苗苗說:“她啊……”
她不屑地撇了下嘴,同那些在背後說閑話的鄰居一模一樣。
池生像是回到了那天的超市,那種無地自容的愧疚感,那種讓她不敢跨越半步的束縛感再度卷土重來。
她一陣喘不過氣的心悸,她想到阮茵夢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說“你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是好事”。
“是做那個的,惡心死了,你快別問了。”蘇苗苗的厭惡與居高臨下的蔑視毫不遮掩。
池生緩緩地轉頭看她,看周圍的朋友,那些年輕的麵容上露出像是聽得到什麽桃色新聞一般的竊笑,以及與蘇苗苗如出一轍的輕蔑鄙夷。
池生推著車子調頭:“我不去了,你們自己去吧。”
這變故讓眾人一愣,張烈忙問:“怎麽了?”
池生沒回答,她騎上車,朝著阮茵夢去。
阮茵夢還沒走遠,還在視野內,她走在一片樹蔭下,照在她身上的光隻有很少很少的一點,透過樹葉的縫隙漏下來,在她身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池生望著她,她踩著車子,突然感到一陣輕鬆,沒有心虛,沒有害怕,沒有人言可畏,沒有愧疚辜負,她隻覺得很快樂,覺得自己像是鳥兒揮動翅膀般自由輕快。
她知道身後的朋友在驚愕地看著她。
她身後是璀璨的太陽,燦爛的青春,是她十七年來的世界,她感覺到她背離了什麽,卻奇異地毫無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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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