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趙崢這番話,大多數武舉都有些難以接受,先前曾被記下了名字的年輕人,忍不住跳出來質疑道:“既然肚子裏有那麽多水,屍體上又留有陰氣邪氣,頭發還纏的那麽古怪,趙兄怎麽就能判斷,他們不是死在河裏的?”

趙崢聞言一笑,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看向其中兩個神情表現與眾不同的武舉,道:“這上麵的破綻,蘇兄和蔡兄應該也看出來了吧?”

那兩人忙都拱手道:“不敢,若非跟著見趙兄仔細觀察兩具屍體的口腔,我等多半也不會找到破綻。”

那小年輕聽了,又忍不住追問:“到底是什麽破綻?”

“很簡單,喉嚨深處有一些摩擦的傷痕,雖然很淡很淺,但根據傷口的情況、痕跡走向來推斷,應該是死後被插進了某種軟管——但也不是太軟,所以才會刮破了喉嚨裏的表皮。”

那年輕氣盛的武舉聽了,立刻上前查探屍體。

其餘人也好奇的湊了上去,因為天色已經有些晚了,所以還有人找駐所百戶借了長明燈。

靠著燈光照亮,眾人果然在喉嚨深處發現了剮蹭留下的痕跡,對照最近學的傷口鑒定,確實是死後留下的沒錯。

但還是有人提出了疑惑:“通過這些痕跡,怎麽就能看出是插進了軟管?”

這回包括那兩個看出破綻的,也都轉頭看向了趙崢,因為他們雖然推斷出,這應該和死者腹中的積水有關,但卻沒辦法單從痕跡斷定是插入了軟管。

“這個需要在心裏模擬一下。”

趙崢湊上前,指著喉嚨裏的幾處擦痕道:“你們看,這裏是從喉嚨到食管的轉折處,彎折度也是最大的,仔細看的話,其實可以看出這痕跡是中間深兩頭淺,憑此基本可以判定是圓形物體造成的。”

說著,他又來到另一具屍首旁,掰開嘴指著同樣的位置道:“再看這邊,這應該不小心硬戳上去的,所以才留下了切削形狀的痕跡,這證明插進去的東西本身較薄——通過兩者互相佐證,就得出了中空管狀物的結論。”

小年輕看了一陣子,終於恍然點頭,然後又不解道:“那你是怎麽推斷出,這裏麵至少有一個膽小的普通人?因為他用了管子往胃裏灌水?從這個,應該推斷他是個膽大心細的才對吧?”

“這個麽……”

趙崢目光轉向兩具屍首鏈接的地方:“我是從頭上這些繩結看出來的。”

“繩結?”

眾人看看那亂糟糟纏在一起的頭發,先前大家都認真排查過,那頭發除了亂就是詭異,哪有什麽線索可言?

“來,咱們把這屍首翻過來。”

趙崢招呼眾人一起動手,小心翼翼的把兩具屍體翻了個身,讓他們麵朝下躺在地上。

然後他又指著那纏在一起的亂發道:“現在你們再看看,是不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眾人再次圍上來打量,半晌,忽然有人‘咦’了一聲,指著那團亂發道:“你們仔細看,這些打了死結的頭發,好像有些不對勁!”

“哪裏不對勁?”

“就是、就是……反正就是不對!”

那人雖然看出了不對,但一時卻形容不出來,隻好轉頭求助的看向了趙崢。

趙崢這才道出謎底:“問題就在於,這頭發編的有些過於整齊了。”

過於整齊?

眾人看看他,再看看那纏在一起的頭發,這亂七八糟的哪裏整齊了?

“不要籠統的的看,你們具體看那些打了結的地方。”趙崢湊上去,依次點出十幾個發結:“仔細看它們的大致朝向。”

經他這麽一指點,眾人這才漸漸看明白,那頭發糾纏的看似混亂,但許多打了結的頭發,朝向都相對固定,都是朝著兩側,或者說是斜上方。

這時一個武舉脫口道:“這些結,是有人一個個打上去的?!”

“沒錯!”

趙崢接茬繼續解釋:“若是憑借鬼魅邪祟之力,操縱頭發糾纏在一起的話,那這打結的地方應該會更加散亂無章,而不是大多數都朝向兩側斜上方——除非是有人在屍體兩側打的結,才會出現眼下這種情況!”

眾人聽了,無不賓服。

若不是趙崢親手指出來,他們根本想不到這頭亂發竟還有規律可言,更想不到能據此推斷出,是有人故意偽造的假象。

這時眾人還是有些不解,他又是怎麽從頭發上,推斷出這個偽造發結的人,膽子不大的呢?

“這個就純粹是推測了。”趙崢說著,指著地上兩具屍首問:“你們看這兩具屍首的麵容,有沒有什麽嚇人的地方?”

眾人幾乎沒有猶豫,就都齊齊搖頭,女舉們更是露出憐憫的表情。

這兩個少年生得眉清目秀不說,臉上的表情也十分安詳,就好像不是窒息而死,而是在睡夢中忽然死去的——這也是大多數人,都認定他們是被鬼魅所害的主要原因。

趙崢又繼續道:“既然死者的麵部表情並不猙獰,如果將頭發係在一起的人,膽子足夠大的話,又何必要讓他們同時麵朝下,然後再去係頭發?”

眾人大多點頭,但也有人提出質疑:“會不會是因為仰躺著比較好梳理頭發?”

“區別不大。”

趙崢指著那亂發道:“這些頭發基本上都是從中間打的結,和腦後的發根沒什麽關係。”

發問的武舉點點頭,也認可了趙崢的說法。

然後又有人好奇道:“那船家撒謊又是怎麽一回事,難道他就是凶手,或者幫凶?”

“這倒未必。”

趙崢搖頭:“那船家是個善談的,而且在詢問的時候,我發現他有強烈的想要說服取信別人的傾向,這樣的人,很多時候都會不自覺的添油加醋,好讓別人相信自己。

我估計他並不是有意欺瞞,而是在見官之前,就習慣性的對別人誇大其詞,等見了官自然也不好再改口,而且說著說著,多半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了。”

頓了頓,趙崢又繼續解釋道:“具體來說,我認為他可能說謊的原因是,他一口篤定自己看到屍體打轉,中間還有個漩渦,但打撈屍體時,卻讓兒子下到水裏負責托舉。

如果他是個對兒子不好的父親也還罷了,但我仔細盤問過,他對大兒子十分寵溺——既然如此,他又怎麽會讓兒子輕易犯險?

除非當時根本沒有什麽看到異常現象,既沒有漩渦、屍體也沒有打轉——或者說隻是在水流衝擊之下,正常的打轉。

否則這些情況再加上糾纏在一起的頭發,任誰見了也應該再謹慎一些的。”

啪~啪~啪!

趙崢這番推論剛剛說完,角落裏就傳來了鼓掌聲,確實一直旁聽的駐所百戶,忍不住鼓掌讚道:“今兒我也算是開了眼了,原以為是陪你們鬧著玩兒,不想竟碰到了行家裏手!”

說著,他篤定的問:“這應該是你家祖傳的本事吧?”

“呃……”

趙崢含糊點頭:“算是吧。”

眾同年武舉此時也都是心悅誠服,那與趙崢同歲的年輕武舉,忍不住期盼道:“除了這個,趙兄你可還看出了別的線索?!”

“這個麽,我倒是對其中一個死者的身份,有些不太成熟的推斷。”趙崢說著,指了指其中一個少年的腳底:“這具屍首腳心的老繭,諸位應該都看到了吧?”

眾人齊齊點頭,這樣明顯的痕跡,他們自然不會錯過,而且基本都在答卷裏,推斷這名死者應該是長期需要踩踏某樣東西,所以才會在腳心上練出繭來。

“那他兩邊後槽牙的不正常磨損,大家應該也都記錄在案了吧?”

這回隻有一半人在點頭。

趙崢也不管那些沒點頭的如何,繼續道:“這具死者的其它牙齒完好,手上身上也沒有做過重活的痕跡,但腳下卻有老繭,兩邊後槽牙又有不正常的磨損,這倒讓我想到一種可能——他或許是某個醫館或者藥鋪的學徒。

我見過不少力氣不夠的少年學徒,都是用腳來踩藥碾子的,而且為了分辨藥材的藥性和品質,他們也經常會咀嚼一些堅硬的藥材,但很少將其咬斷,所以基本上用的都是槽牙,而不會用到中間的牙齒。”

“妙、妙啊!”

那年輕武舉聽完一挑大拇哥,激動道:“咱們這就去調查上遊的醫館藥鋪,肯定能有收獲!”

眾人也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這就不用勞煩你們了。”

但那駐所百戶卻給他們潑了一盆冷水:“你們是來接受考核的,緝拿凶手是我們的事——我就不送你們了,天黑之前你們自己回南鎮撫司複命就好。”

聽他這麽說,眾人都有些泄氣。

趙崢倒是早有預料,但還是鄭重請求道:“敢問大人,這個案子若是破了,我等能否調閱案卷一睹為快?”

那駐所百戶緩緩搖頭:“等破了案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