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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夫人道:“這茶你端了半天,想必已經涼了,你去換了熱的來,我再告訴你。”

七七忙道:“好,我馬上去換!”

便端著茶出了佛堂,到廚房去,黃嬢正看著兩個仆婦做早飯,見她回來,茶碗裏的茶原封不動,奇道:“怎麽不喝了?”

七七笑道:“水涼了些。”

小爐子上尚坐著剛泡的那壺茶,黃嬢換了一碗,遞給七七,笑道:“太太胃不好,是不能喝涼的。這立了秋又下了雨,想是涼的快。”

七七連忙端了回去。

林夫人讓七七掀開茶蓋,隻微微側過身,把眼睛往那茶碗裏一瞅,歎道:“這人呐,真是越老越挑嘴了,也不怕媳婦你說我的不是,我就隻喝新沏的茶呢。”

七七仍笑道:“不妨事,我就再走一趟便是,隻是累得母親再等會兒。”

趕緊又去廚房,將茶爐裏的剩茶連同茶碗裏的茶全倒了,重新取了茶葉,舀了水重新燒煮

。早飯在大堂擺好了,黃嬢正回來拿手巾,見她又在廚房,訝異道:“大奶奶怎麽還在這兒?楠竹都去佛堂叫了,東家正等著一同用早飯呢。”

七七尷尬一笑,心道:“婆婆給我下馬威,我又怎敢跟你嚼舌根?今天若不把這茶敬好了,以後隻怕日子難過。”便說道:“不妨事的,我這邊馬上就好。”拿著廚房一把小蒲扇,隻連連煽火。

正忙著,楠竹從外頭走了進來,說:“夫人說先去大堂,不耽誤東家用早飯,讓奶奶拿了茶直接去那裏。”

七七有些著急了,被柴火的煙嗆了一口,咳嗽起來,楠竹忙接過她手中的扇子幫忙。不一會兒,水開了,七七定定神,泡了茶,急急忙忙端著往大堂走去。

靜淵和林夫人已經在飯桌前坐好,靜淵聽見七七輕盈的腳步聲,轉過頭來,見她頭發淩亂,滿臉通紅,眼睛腫腫的,卻顯得異常可愛,倆人目光相接,想起昨夜,心中都是一熱。

靜淵給她做個手勢,讓她入席,林夫人卻把手放靜淵手上:“等一等。”

靜淵微微一愣,林夫人卻轉頭對七七道:“茶好了?”

七七微笑道:“是。”

林夫人道:“我當媳婦的時候,也是如你這般大,對著長輩,那是恭恭敬敬的,從不敢把眼睛四處亂瞟,做出魂不守舍的樣子。每天去給長輩請安敬茶,可不是直挺挺站著,要怎麽樣才能表現誠意和尊重,你應該明白?”

靜淵忍不住低聲道:“母親,這裏下人們都在……”

林夫人不理他,隻看著七七:“至衡,茶又快涼了。”

這句話裏沒有疑問的意思,因此是不需要她回答的,隻需要她行動。

七七心道:“我今天若敢跟婆婆在這裏僵著,勢必天天都得像今天這樣尷尬。也罷,既然這是她林家的規矩,我便依了又如何?”

咬咬牙,端著茶,輕輕向前幾步,雙膝一彎,跪倒林夫人麵前,將茶高舉過頂,恭恭敬敬地道:“母親,請喝茶

!”

她一跪下,在大廳裏伺候的傭人們互相看了一眼,均有些尷尬。

林夫人緩緩接過茶,慢慢喝了一口,笑道:“乖孩子,這是林家教你的第一個規矩,你可要記住了,快起來。”

靜淵禁閉嘴唇,太陽穴上青筋直跳,手用力握著一雙象牙筷子,手指泛出白色。

楠竹扶了七七起來,黃嬢忙給七七拿了熱手巾,七七擦了手,一言不發坐到靜淵身旁。

大廳裏一時氣氛驟冷,如在寒冬。林夫人見兒子媳婦愣愣地坐著,均不動筷子,便對靜淵道:“你昨天可是惹至衡不高興了?你記住,以後你要敢惹我這媳婦不高興,便是惹我不高興。”

靜淵何嚐不清楚這話裏的意思,麵色平靜如常,心中卻泛起一絲寒意,笑了笑,道:“以後再不敢了。”

“那就好,可不要忘了。”林夫人方展顏一笑,見七七呆呆坐著,笑道:“至衡,他已經知道錯了,你就別往心裏去,聽到了嗎?快吃!”

七七應了一聲,順手端起碗喝了口粥,也許是粥太燙,也許是心不在焉,一下子就被嗆到。

靜淵忍不住要伸手幫她,然而手剛一伸出,就仿佛被什麽力量拴住了似的,終究忍住,硬生生收了回去。

林夫人並不看他們,隻輕輕拿著一把琺琅色的勺子,小口小口喝著自己碗裏的粥。

七七把碗放下,用手捂著臉,又不敢大聲咳,強力想把那排山倒海的難受壓下去,胸口窒息,把張小臉憋得通紅。黃嬢看不過去,給楠竹使了一個眼色,楠竹連忙走上前去,幫七七輕輕捶著背。

靜淵冷然起身:“我吃好了,母親慢用。”

給母親行了一禮,看了七七一眼,離席而去。

林夫人放下筷子:“黃嬢,東家吃好了,把菜撤了。”

也不待七七起來,傭人們紛紛上前,慢慢將桌上碗筷杯碟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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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夫人的起居室在北邊,靜淵和七七的房間則在朝南的廂房

。玉瀾堂大堂通各廂房的走廊,鑲著一溜兒圓形的廊廡,上半截均滿嵌著玻璃,零落的雨水沿著玻璃緩緩流下,映著天上陰雲中透出的些微日光,發著淡黃色光暈。

七七有些狼狽地走在走廊上,一路上目不斜視,隻不敢看傭人們的眼光。身旁楠竹卻安慰她:“大奶奶,太太雖然嚴厲些,但卻向來是個敦厚的人,有你這麽個乖巧漂亮的媳婦,她心疼還來不及呢,愛之深,責之切,人們不常說這句話嘛。”

七七苦笑了一下,不接她話,卻問道:“你是什麽時候來這兒的?先前怎麽從來沒有見到你?”

楠竹笑道:“六福堂戚掌櫃是我二叔”

七七哦了一聲,笑道:“即是戚掌櫃家裏的人,定是能幹人。”

楠竹手拂著搭肩上的一根烏黑發辮,語聲清脆,巧笑嫣然:“家裏地被官府占了,找不著什麽出路,便把我帶了進來,太太覺得我年紀跟奶奶相仿,說姑娘家好相處些,便讓我服侍奶奶。”

七七心裏忽然想,孟家運豐號管家與總掌櫃均為秉忠一人,善存與秉忠關係緊密,既是主仆,更情比兄弟,秉忠也有自家生意,雖依附孟家,財力也甚為雄厚。而這林家,鹽號與家宅事務分得一清二楚,管家的是老黃,料理生意的卻是那六福堂的戚大年,林家人丁不旺,但人際關係複雜,卻遠勝孟家。婆婆今天這個下馬威,更絕非無緣無故,自己隻怕以後不會過得輕鬆。

她原是喜怒憂愁形之於色的人,想著想著,臉上不由得罩上一層陰雲。

楠竹安慰道:“剛剛來,肯定有些不習慣,林家規矩雖然多,奶奶按著規矩來,一樣樣做好,也就不會有錯了。以後天長日久,慢慢就好了,奶奶這麽伶俐一個人,太太必然心疼還來不及。”

天長日久,七七想,若天長日久都如現在這般的日子,那可別扭得很了。

“不過隻要有他在,”她想起靜淵,心中湧起一股柔情,“隻要有了他,隻要他對我好,即便天天如此,我也能忍受。”

可是,從這一天起,靜淵便如往常一樣奔走於鹽號及鹽灶之間,中午幾乎沒有時間回玉瀾堂,有時亦不回家晚飯,甚至夜深時才回來

。好還是不好,冷淡還是熱情,在這一點上,靜淵表達得非常直接。他們沒有再吵過,也許是沒有機會,因為靜淵幾乎每天都很晚回家,連話也越來越少,這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和他是新婚。

七七每日服侍林夫人誦經、訪友、午休,中午和晚上跟著黃嬢看著廚房的傭人布置家宴,午飯和晚飯時守著上菜,和林夫人一起候著靜淵回家。靜淵如果沒有回來,她便先侍奉婆婆吃飯,待婆婆頷首同意,自己方坐下用餐。七七年紀雖小,但行事伶俐,周旋迎待,謹小慎微,多日下來,倒還是沒有出什麽差漏。林夫人雖然嚴厲,卻也沒有過於為難她。

中秋節前兩天,至聰和秀貞過來,給林家送了一大箱月餅,哥嫂倆把七七叫到一旁,告訴她秉忠會暫時料理香雪井的事務,七七隻裝作沒有聽見,讓這件事情不過心。

至聰道:“可是靜淵因為這件事情不高興了?”

她忙說沒有,勉強笑道:“哥哥,你不是不知道我,我從小就對爹那些生意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才多大點,又是女孩子,再說了,這清河哪個鹽老板的閨女還真進鹽鋪裏做事了?”

秀貞提醒她:“傻妹子,林家千方百計想要咱們這口貢井,你有了它,就是有了在林家站住腳的基礎。這個道理,爹隻是沒有明說而已。我們都怕你在林家受欺負。”

還是不放心,又問了一句:“你有沒有受委屈?”

七七搖搖頭:“我才來多長時間,受委屈也得有緣由,婆婆對我很好,靜淵也對我很好,哥哥嫂子就放心。”

至聰知道妹子的性格倔強,不想說的事,便是往死了逼她,她也不會說的。見她神情倒不像撒謊,便也不好追問下去,和秀貞又叮囑了她幾句,便告辭走了。

送走哥嫂,七七站在偌大的庭院裏,悄悄歎了歎氣。玉瀾堂裏四處貼的喜字,有些已經剝落了,她便和下人們將殘缺的喜字撕了扔掉,紅紙被揉成一團團扔進竹筐裏,她木然地看著竹筐中破敗的落葉和那些紅色的紙團,新婚不過十幾日,她竟然已全無新嫁娘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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