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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青萍之末(4)
也許真的是累壞了,這一宿好睡,醒來的時候,周身酸痛得如同骨頭都要散了似的。鳥聲喧嘩,日光已經透過了窗簾,七七悚然一驚,心道:“糟糕,睡過頭了。”
卻聽靜淵低醇的聲音響起:“我給香雪堂打了電話過去,你那邊的事情讓老古給你先料理著,不用急。”
他坐在沙發上,身上隨意披了一件軟袍,麵頰光潔,已經洗漱過,手裏正翻看著一本什麽東西,薄唇微抿,側臉俊逸宛如雕鑿而成,襯著淡淡陽光,泛著溫潤的光芒。
她看著他,微微有些失神。
靜淵瞟了她一眼:“郭劍霜今天中午請商業協會的人吃飯,你難道不跟著我去?”
“我們去吃他的飯,這飯錢可少給不了
。”七七從床頭櫃上拿了衣服穿上。
靜淵眉毛一挑:“林太太不錯呀,如今也變得如此靈通。”
七七一笑:“那都是林東家的功勞。”
靜淵很認真地看著他:“那你去還是不去,今天估計東場西場的人都會去不少。”
七七自然知道會在郭府遇到羅飛,但她和他一年多沒有說過一句話,即使見麵,也僅僅淡淡地打個招呼,有時候連招呼也不打,各走各的。雖是如此,她心裏還是琢磨一番,想了想,便道:“我隻跟你待在一塊兒就行了,頂多陪郭夫人說說話。”
靜淵嗯了一聲。
“你在看什麽?”七七探過頭去,他手裏拿的是她隆昌灶的人工賬簿,她隨身帶在包裏,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翻出來的。
靜淵自顧自翻著,緩緩道:“真不明白,你怎麽對段孚之的東西感興趣,明明知道他把我當做死對頭,恨不得捅我心窩子。”
七七慢吞吞下了床:“隻是生意上有些衝突,怎麽就說得上是死對頭?再說了,他不照樣賣了給我。”
“那是他看在杜老板的麵子上,要不就是忌憚你父親。”
“也許……不過,誰敢真正得罪林東家?”
靜淵合上賬簿,隨手往身邊一扔:“就這些老灶破井,也虧得你花那麽多錢買了來。除了隆昌灶稍微還能再撐幾年,其他的別說掙錢,小心給你找一堆麻煩。”
“我不全是為了掙錢。”七七道,坐到靜淵身邊,臉色十分平靜。
“那你是為了什麽?”靜淵看著她,她的睡衣鬆鬆的,領口較低,依稀見到豐盈雪白的胸脯,便伸手把她拉近身,七七見他神色,笑著要躲開,他卻不放,七七歎了口氣,把滑膩的臉蛋貼在他臉上,笑道:“林東家,你看了我的賬簿,覺得怎麽樣?”
她的臉涼涼的,貼在他臉上,說不出的舒服,靜淵半閉著眼睛,輕聲道:“唔,很細
。”
七七嗔道:“我跟你說正經的呢。”
靜淵撲哧一笑,在她嘴角輕輕吻了下,道:“我是說你的賬做得很細想到哪兒去了,真是。”
七七臉頰一紅,自己也覺得挺不好意思,坐正了身子,拿起那賬簿,翻看了一下,歎了口氣:“你不知道,連古掌櫃都覺得我太慳吝了。”
靜淵淡淡地道:“你別跟他計較,這種老人,思維上過不來,不懂得你的心思。”
七七眼中光芒微閃,看了靜淵一眼:“你懂?”
靜淵摸了摸她的下巴,笑道:“我自然是世間最懂你的人。”從她手中拿過賬簿,說道:“我剛才一起床就一直在看,按理說,清河井灶長工的夥食,最少是每人每個月一鬥八升米,按數量折價包與管事們承辦,如果長工們沒有吃完,剩下的,也就全進了經手管事的腰包。~你每個人減少了三升米,雖然聽起來似乎比別的鹽灶少了些,但實際上長工們根本餓不了肚子,管事也揩不到油水。如今時局緊張,銀錢來之不易,你這麽做,一點錯也沒有。”
七七道:“隆昌灶雖然被我買下來,鹽工們的工錢也比段伯伯經手的時候漲了些,可就是因為少了這三升米,鹽工們士氣不振,背地裏沒少說些抱怨的話。”
靜淵笑道:“段孚之那麽摳門的人,也都舍得給鹽工吃點肉、打打牙祭,偏生你不光少了人家的米,還削掉每每周那頓肉餐,那些工人都是賣苦力的人,東家奶奶,你可真夠狠的。不過你這樣狠,倒是很對我的胃口,是個生意人的樣子。”說著胳膊一緊,頭一低,重重地吻了她一下。
七七掙紮著道:“你說得不對,以前雖然段伯伯劃了一部分錢讓工人們吃肉,可我看過他進貨的單子,那些肉都是最差的剔骨肉、瘟豬肉,什麽打牙祭,那些管事把錢握在手裏,給工人吃那些差的肉,自己逢打牙祭那一天,把親朋好友帶著下館子,鹽灶裏早就怨聲載道。我並不是讓工人不吃肉,也不在乎每個月多花那一份錢,隻是想不如年終多發三個月的潤薪,讓職員和工人自己出錢加餐,算來算去,這不是兩全其美的方法嗎?”
靜淵道:“你想得倒是挺好,也確實沒有什麽錯
。不過鹽場的管事們都是老油條,因為沒有揩到油,自然會心生不滿在工人裏頭挑撥離間。你還是太過心軟,要換成我,接手以後,把以前的管事全給他攆出去,不光要攆出去,還得要他們在別的鹽灶幹不成,看他們敢不敢搗亂。”
七七微微一笑:“若是我做得清清白白,他們要挑撥,也由得他們去。”
靜淵道:“這是你一廂情願,在做生意的地方,一點皮毛大小的事情,若被傳了出去,立時就變成謠言,最後受影響的可不光是所謂的士氣。”
七七沉吟半晌,歎了口氣,道:“你說得對。不過若是真攆走那些老人,隻怕謠言會越來越多,我改天請他們吃頓飯,動之以情,好好說一說。”
“吃頓飯管什麽用?交給我辦。”靜淵淡淡地道。
七七臉色微微一變,靜淵按了按她的額頭:“放心,不會動刀動槍,也不會找袍哥。”
七七凝視著他,輕輕一笑,歎了口氣:“看來你真的很了解我的心思。”
靜淵道:“你猜一猜,我會想什麽辦法?”
七七道:“你能想出來的辦法,豈是我能猜得到的。”
靜淵嗬嗬一笑:“我去鹽業工會,讓工會的頭頭去找這些管事們談談。不過你要做好準備,可能隆昌灶會停幾天的工,鬧一鬧,也就什麽事情也沒有了。”
七七歎道:“鹽工們已經夠苦的了,真沒想到,原來工會也被你們這幫鹽商操縱。”
“你這話可就說錯了。那都是些騎牆草,由一幫勢力小人聚在一起,一會兒聽軍隊的,一會兒聽袍哥的,一會兒又聽商人們的,誰給他們錢,他們就為誰辦事。誰要得罪他們,他們就攛掇工人鬧鬧事。我們操縱不了他們,誰也操縱不了,隻有錢可以。”
七七冷冷地道:“我可不想給這些人錢。”
靜淵道:“花不了幾個錢。這種組織裏的人都很貪,而且有一個特性,就是喜歡吃獨食。隻要找準誰能做這件事,單給他一點小利就行了,算下來,我們的成本反而還不會高到哪裏去
。打點一個人,總比打點幾十個人好,你說是不是?”
七七好一陣不作聲,過了許久方幽幽地道:“這個世道,真比我想象的還要齷齪。”
靜淵讓她靠在他肩上,柔聲道:“七七,別幹了。你若要做生意,把你的繡莊管好就行了,清河的鹽場是男人們混的地方,你一個女人家會比任何人都辛苦。”
七七並沒有說話,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給他撫著衣服上的皺褶。
“每次我這麽說,你就不吭聲。”他低頭看了她一眼。
“我覺得我這樣很好,至少可以弄明白一些事情。”七七輕聲道。
“弄明白有什麽用?最後還不是灰心失望……”他的語氣裏竟也有一絲悵然在裏頭,他想起十九歲剛剛步入鹽場,以弱冠之齡,周旋於那些老奸巨猾的商人之中,爾虞我詐,冷酷拚殺,見識了多少醜陋齷齪。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初的痛心、恐懼、無助,早就一同凋謝在如煙的往事中,此時回想起來,隻剩下淡淡的苦味。
手一暖,七七伸手蓋在他的手上,頭靠在他的肩上,依偎著他。
靜淵歎了口氣:“如今時局越來越亂、越來越糟糕,郭劍霜不光要集資修電廠,還開始在紫雲山修築防禦工事,可見跟**人的仗遲早是要打起來。現在國內兩個黨派又在爭來爭去,內亂不停,七七,我不知道我能支持你到什麽時候,若是有一天我強迫你放棄鹽場的生意,你記住,我不為別的,隻是為你好。”
“嗯,我明白。我知道我自己的能力,能走幾步算幾步,我不會再任性。”
靜淵心裏輕鬆了一些,臉上重新露出笑容:“你若乖乖回家裏來,我真希望你能……”
他沒有說下去。他知道自錦蓉流產之後,七七已經有意無意地停止了吃藥,他想說自己希望她再給他生一個孩子,可不知道為什麽,話說不出口,心裏也無端端沉了一沉。
她卻仰起臉來看他,秋水般的眼波裏帶著一絲他看不懂的神色,似審視,似懷疑,又似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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