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個好問題。

薑南忍著吐槽的心,認真想了想:“帳篷不能長住,說不定這裏隻是一個臨時接待的地方。你們後來是不是又坐車去哪裏了?”

“坐車?”倪女士陷入回憶,“對的呀,我們是坐過卡車,不是解放牌,是蘇聯造的軍用大卡車,敞篷的很氣派。幾十號人坐在後麵,行李就墊在下麵當板凳。我們還在車上唱歌,中華兒女誌在四方……”

“路上有什麽特別的風景嗎?”

“哪有眼睛看風景唷,車在路上顛,人在車裏顛,心在肚裏顛。喔,徐根娣還顛吐了。我就坐在那個擋板邊上,趙寶鈴一直死死抓住我胳膊。力氣大得來,那片皮膚青了好多天。”

提到徐根娣和趙寶鈴這兩位老朋友,薑南很想問問她們現在身在何方,難道沒有回上海?為什麽倪女士會聯係不上她們?

轉念一想,六十年時光漫長,任何事都可能發生。聯係不上,大概率就是最壞的那種可能,還是別戳傷心處了。

於是她問:“你們坐了多久才下車?”

“不記得了。”倪女士愴然搖頭,“我不記得坐車去哪裏,也不記得是什麽時候坐的車。”

“這裏……”她悲傷地敲打著太陽穴,“都是一段段的,我不知道哪些發生在前麵,哪些在後麵。”

她聲音哽咽,鼻孔也開始堵塞,發出呼呼赫赫的喘息。老太太仰靠在椅背上,雙手無力地蓋住麵孔,眼淚就順著指縫間的皺褶流淌。

倪女士是個典型上海老太太,想來講究做人要有腔調。哪怕剛剛經曆過沙塵暴,她也會腰板挺直,端莊平靜得好似不過一場茶杯風波。

在她身上看見這樣毫不掩飾的痛苦,這還是第一次。

薑南的心也跟著揪起。

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她似乎被劈成了兩個人。

一個薑南正在感同身受,來時一路的無名之火被眼淚徹底熄滅。她完全理解倪女士的不誠實,就像她從小也會隱瞞受傷。因為沒有人能理解和幫忙,暴露傷口隻會讓自己顯得無能可笑。

這個她隻想給老太太一個擁抱,告訴她:“我來幫你。”

另一個她正暗搓搓慶幸:尋找丟失的記憶,這可真是一個好題材。

薑南伸手握住老人枯瘦的手臂,安撫地捏了捏,心裏已經有了主意。

“吐魯番附近就有一個軍墾團場,說不定就是從這裏搬過去的。如果你什麽都想不起來,我們可以先去那兒看看。”

她打開手機導航,找到建設兵團第十二師二二一團:“從這裏過去隻有二十五公裏。我們現在出發,還能在那裏吃個午飯。”

倪女士抹掉眼淚,翻開她的寶貝地圖冊確認了一下,聲音又恢複了克製:

“謝謝。勿用你陪,我自己可以找到。”

“七十四歲的倪女士。”薑南伸手在小房車的把手上敲打兩下,“你是不是又忘記了,你的駕照已經過期,自己開車就是非法駕駛。”

倪女士不吭聲。

“不要以為從市區偷偷開到這裏就算成功。新疆這一路過來,檢查有多嚴你是看見了的。真的哪天把車扣下,你怎麽去找古麗?”

“怎麽找古麗是我的事。”老太太悶悶地說,“你也該去做正經事。一天到晚隻曉得拍照,不賺錢喝西北風喔?”

“心疼我呀?”薑南笑了,示意倪女士和她交換位置,“那你就更應該讓我跟著一起,拍拍照,拍拍視頻好賺錢。你那幾條視頻很多人愛看。有人看就是流量,有流量我就有錢賺。”

倪女士不情不願地坐回副駕駛,忽然問:“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說是走錯火車站就太丟臉了,薑南彎彎唇角,打火起步:“我有高科技。所以你不要妄圖把我甩下,甩不掉的。”

倪女士下意識朝架過運動相機的方向瞟了瞟,嘴角朝下拉:“那些視頻把我拍成啥樣子了?不好看可不行。”

“好看得很。還有人問你的旗袍哪裏買的,想給她媽買同款。”

小房車順著公路一路朝南。烈日下,黑褐交錯的戈壁灘間或閃著白光。薑南忽然減緩車速,朝窗外努努嘴:“那個,你從前見過嗎?”

一馬平川的戈壁灘上,出現了若幹個形狀、大小都差不多的土堆,井然有序,排列成行。薑南昨天第一次在照片上看見時,隻當是一座巨大的墓場。

倪女士倒是立刻給出了正確答案:“這是坎兒井呀。”

她喃喃念出一段順口溜:“大戈壁,兩個怪。一個伸腦袋,一個縮脖頸。伸腦袋的是地窩子,縮脖頸的是坎兒井。”

薑南知道地窩子是什麽,不過這的確是坎兒井。

她把車停在路邊:“下去看看,說不定你就想起來了。”

她們走上土堆,從凹陷的堆口俯瞰下去,黑洞洞的,不知其深幾許。這就是坎兒井的豎井。

豎井不是水井,井底卻有暗渠。暗渠的源頭是地下水源,源源不斷流淌出滲入地下的雨水和高山雪水。暗渠從她們腳底經過,流向遠方的村莊。在那裏,水流會湧出地麵,變成滋潤村莊和田地的歡快小河。最後匯入澇壩,積蓄成塘。

吐魯番自古幹旱少雨,又多風沙。尋常的打井開渠,根本保不住水流。這套複雜又奇特的坎兒井,就是古人利用吐魯番盆地的自然落差,與太陽戈壁爭奪水資源的辦法。

薑南昨天特地買了門票,又請了解說,很認真地了解了這項偉大的工程。

她知道,就在她們站著的燥熱戈壁下方,有一千多條人工長河蜿蜒交錯,連綿不斷。它們的長度總合是五千公裏,相當於一條黃河。

這是一年複一年,一代複一代,持續了兩千多年創造的水利奇觀。眼前這一個個不起眼的土堆,就是地底長河在地麵上的唯一標誌。

可惜手頭沒有無人機,辜負了浩**景象。

倪女士繞著井口轉了兩圈,突然說:“我打過坎兒井。”

她口氣篤定,還揚起手臂比畫:“二十五托一個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