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路總有盡頭。

薑南走進民宿,倪女士果然在大廳裏等著她。手裏捧著一本書,銀發在暖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暈。

薑南的腳步不自覺地放慢,甚至想轉身逃走。

“回來了?”倪女士抬起頭,合上書本。

“嗯。”薑南低著頭換鞋,故意拖慢動作,“這麽晚了,不是讓你別等?”

“上了歲數的人是這樣,睡不著。”倪女士站起身,殷切地朝她走來,“偉國那邊怎麽講?”

“說來話長……”薑南打了個大大的嗬欠,“好困,年輕人先去睡個覺行不行?”

倪女士輕輕嗯了一聲,陪著她走回房間,還貼心地幫她帶上門。

需要睡眠的年輕人卻失眠了幾乎整晚。

第二天她理直氣壯賴床,然後聽著隔壁房間的動靜,找了個機會溜出民宿,在老城街頭當了大半天街溜子。

入夜後才回去,這次倪女士等在她的房間裏。

“你出門忘記帶相機了。”老太太歎了口氣,“傻囡,你這樣躲我,我哪能不曉得是壞消息。你怕我知道了受不了,是不是?”

“我沒有……”薑南囁嚅著低下頭。

倪女士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淒涼:“其實我早就想到了,這麽多年過去,能找到的,多半不是好結果。”

她指了指茶幾上還沒收好的血壓儀:“剛才我已經測過了,穩得很,要再測一下再講嗎?”

薑南眼眶發熱,從包裏取出那封信:“這是阿米爾最後的消息。”

倪女士用顫抖的手扶著老花眼鏡,細細地讀了很久。合上信紙時,嘴角竟帶著一絲釋然的笑:“原來是真的……我的阿米爾是真的,我的古麗……”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應該是寫完這封信不久,你流產了。”薑南把聲音放得很輕,像在小心翼翼撕開死痂,“失血過多,生了一場大病。牧場衛生員可能被你瞞過了,也可能幫著你隱瞞。你哥哥把你帶回上海,才檢查出來。”

“那個孩子……”倪女士把信紙按在胸口,仿佛要把自身體溫揉進褪色的字跡,“古麗,我的古麗。”

眼淚無聲下墜,在紙上暈開細小的水痕,和那些早已幹涸的淚跡重疊在一起。

薑南知道,這時候說什麽都是多餘的。她靜靜坐在一旁,聽窗外車聲人語,無限熱鬧中那微不可聞的、壓抑了半世紀的嗚咽。

找到真相之後,這趟漫長的旅途似乎也到了終點。但之後的幾天,薑南和倪女士不約而同避開了這個念頭。她們住在民宿裏,如往常一樣歲月靜好。

直到倪女士說,她想去紅溝牧場。

“不行!”薑南脫口而出,又立即放軟語氣,“醫生說過,你的腦血管……”

“像老房子的水管,隨時可能報廢。”倪女士笑著搖頭,“老房子麽總是要塌的,所以等趁著沒塌,把該做的事做了。”

“紅溝牧場早就是一片廢墟,我給你看過照片。要是沒看夠,我再去拍。”薑南說,“那裏海拔四千以上,我在上麵走幾步都喘得厲害。”

“我問過民宿老板娘。”倪女士說,“她能搞到醫用氧氣瓶。”

“你……”薑南猛地站起,膝蓋撞翻茶盞。茶水在花氈上漫成一片小小湖泊。

倪女士摸出手帕,俯身去擦水漬,動作慢得讓人心焦:“人走了,總得有個地方祭奠。我把他們兩父女一忘幾十年,現在也隻能去看看,就看一回。”

“不能上高海拔地區,這是醫囑!”薑南奪過手帕,狠狠摩擦花氈,“你是打算讓他們在天上看著你斷氣嗎?”

“我這幾天老夢見他們。”倪女士說,臉上笑微微的,“臉看不清,但我曉得就是他們。古麗紅裙子,紅頭巾,梳著兩條長長的小辮子。阿米爾在旁邊吹笛子……”

她輕輕哼唱起來,曲調溫柔而憂傷,是薑南熟悉的。

這是古麗碧塔,還是花兒為什麽這樣紅?薑南分不太清,隻知道這旋律如一根細細的線,把自己的心纏得發疼。

“好聽伐?這是阿米爾教我的曲子,古麗的名字就是從曲子來的。”倪女士說著,口中無意義的曲調開始出現歌詞,“笑容甜蜜的古麗碧塔,最好的蜂蜜呀比不上你;不論是布哈拉還是遙遠的喀布爾,漫長的道路呀我不畏懼……”

“這歌詞……”薑南想起那位塔吉克朋友,用漢語翻譯出類似的句子,想起那塊刻著古麗碧塔的白色石頭。

“不過阿米爾最愛聽的,還是我唱的茉莉花。”倪女士說,眼神殷切地看向薑南,“我想再唱給他聽一次。”

“我給你錄視頻。”薑南垂下眼睫,避開老太太的目光,“茉莉花,還有其他歌,你想唱多少都可以。我幫你放給他們聽,幫你去獻花。但紅溝……真的不行。”

她把手搭在倪女士膝蓋上,卻被掃開。

“你也要把我關起來嗎?像我姆媽,我哥哥那樣。”倪女士說,“我是一定要去的,你關不住。喀什到處都有旅行社,包個車隨隨便便……”

“那就隨便吧,我哪有資格管你!”薑南跳起來,快步走出房間。

兩個鍾頭後,她在喀什老茶館被霍雁行找到。

自從答應給機會後,最近這人一直在同員工搶送喀什的快遞。不過薑南今天並不太想見到他,更討厭他說出的話:

“老太太說,你把她的臨時身份證帶走了。”

“那又怎麽樣?”薑南橫眉冷對,“這證件還是進新疆前我幫她辦的。早知道……”

“我以為你會尊重她的想法。”

“尊重,然後呢?幫她在紅溝牧場也挖個坑?”

“那你打算怎麽辦?臨時身份證是可以補辦的。”霍雁行話說一半,就被她瞪得舉起雙手,“我的意思是,治標還應當治本,我們應該想想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薑南敲敲自己的太陽穴:“要是能想出來,我就不坐在這裏了。”

“那就不坐在這裏。”霍雁行朝她伸出手,“出去兜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