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喀什的火車上,薑南思前想後,覺得那場病是個關鍵。

據楊幹事回憶,紅溝牧場撤銷於一九七六年二月,倪愛蓮是七五年底被接走的,生病則還要早一些。大概病了個把月,臥床不起,每天不吃不喝,根本不能正常勞動生活。

當年牧場衛生員束手無策,現在聽起來就很像是心理疾病,比如創傷後應激障礙。

如果是這樣,又是什麽創傷導致的?

可能隻有給倪愛蓮治病的醫生,以及她的家人知道。

提起倪女士的家人,薑南又覺得頭疼。剛認識時,她就知道倪女士和家人關係不睦,來新疆尋找古麗也算離家出走。之前為了調查檔案記錄,薑南就勸過她聯係家人,倪女士堅決不從。

現在再提,估計老太太又得生氣。

即便如此,薑南還是選擇開誠布公。

“生病?大概是吧,所以我年輕時候就忘了很多事。”聽完楊幹事的回憶,倪女士還挺平靜,“現在怎麽辦?繼續等嗎?”

薑南注意到,她的右手無意識摩挲著左手腕上褪色的疤痕。早在她們一起洗鹽浴時,薑南就發現了這圈疤痕,但倪女士從不解釋來曆。

她原以為是在勞動中受的傷,現在突然有了個更可怕的猜想。

“如果能找到當年給倪看病的醫生,或者……”她深吸一口氣,"倪的家人,也許能填補這段空白。”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找他們!”

“為了找到古麗。”薑南柔聲說,“你哥哥當年親自接你回去看病,他一定知道些什麽。”

“我大哥?”倪女士的表情突然軟化,眼中流露哀傷,“他走了快二十年了。二姐也走了,隻留下我一個陪著姆媽。”

薑南靠近老人:“你哥哥有沒有跟你說過當年的事?”

倪女士茫然搖頭,目光落在薑南身後的某處,仿佛在看很遠的東西:“他們從不跟我提新疆。就連家裏的小孩子吃個哈密瓜,都要講是吃甜瓜,白蘭瓜。”

“不提一定是有原因的,你的家人一定知道什麽。”薑南輕輕握住老太太顫抖的手,“可以試著問問你的侄子侄女……”

“他們?”倪愛蓮像被燙到一樣抽回手,“那幾個討債鬼,跟他們爸媽一個脾氣!為了不讓我來新疆還扣我身份證。"

薑南忍不住笑了:“聽起來是你們老倪家親生的。”

倪女士瞪了她一眼,卻沒反駁,隻說:“他們就算知道什麽,也不會說的。一直當我是老糊塗了,說我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

“要不這樣,給我一個聯係方式,我來聯係。”薑南放慢語速,盡量讓聲音顯得柔和,“如果他不肯說,我們至少試過了。”

於是薑南得到了一串手機號碼。

“偉國,我哥的兒子。”倪女士說,“我回上海的時候,他已經八九歲了。那時候和我很親的,現在倒隻曉得和我唱反調。”

薑南撥號時,倪女士站起身,似乎想走出房間,但終究又坐回了沙發。

電話開了免提,響了很久才被接起:“哪位?”

聽起來是個彬彬有禮的聲音,但薑南自報家門後,對方就粗魯起來:“你是什麽人?怎麽搞到我號碼的?給老人家灌了什麽迷魂湯?我姑姑都快八十了,經不起你們這些騙子折騰!”

“偉國!”倪女士嚷了一嗓子,“小薑在幫我找古麗,你禮貌一點好伐?”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之後變成一聲歎息:“能不能別折騰了,你去新疆快一年了,找到了嗎?告訴過你多少次了,沒有古麗!是你的腦子生病了……”

“倪先生,你姑姑的確喪失了一部分記憶。”薑南打斷道,“所以她需要一些信息來查證。你父親當年接她回上海時,有沒有提起過她生病的原因?如果你真的關心她,就請說真話。”

“你算什麽東西?我們家的事輪不到外人插手!"倪偉國在電話那頭咆哮,”我警告你,立刻送我姑姑回上海,否則我報警告你拐騙老人!”

好說歹說一陣,倪偉國丟下一句話:“薑小姐,我憑什麽相信你不是騙子?想談我姑姑的事?可以,來上海當麵談。”

“我不要回上海。”倪女士皺眉,“隻要回去肯定被他們扣下來。”

“我去。”薑南握住老太太的手晃晃,“放心啦,吵架我可沒輸過誰。”

仿佛一語成讖,去上海之前,薑南先同霍雁行吵了一架。

一開始是她不對,故意語焉不詳試圖下套:“我打算回上海了,後天的航班。老太太要留在新疆,就拜托霍隊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隻有電流的雜音在滋啦作響。

“沒問題。”霍雁行終於開口,語氣平靜。

薑南氣悶:“你就沒別的話要說?”

“一路順風。”

簡單的四個字,砸得她心頭悶痛。

“霍雁行!”她突然叫他名字,聲音繃得很緊,“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一去不回啊?”

霍雁行的聲音也很幹澀:“我沒這麽想。”

“那你連一句‘早點回來’都懶得說?”

又是一陣沉默。窗外夜市喧鬧起來,歡快的維吾爾族音樂隱約傳來,與房間裏的沉重形成鮮明對比。

“你本來就不屬於這裏。”霍雁行再開口時,聲音終於帶上了一絲壓抑的焦躁,“上海才是你該待的地方。”

“什麽叫‘該待的地方’?”薑南聲線陡然提高,“這是誰決定的?”

“薑南。”霍雁行低喚她的名字,“別犯傻。你是個攝影師,新疆隻是你拍照取材的地方。沙子會磨損鏡頭,也會磨損人……”

“我樂意!”薑南幾乎吼出聲來,“你懂攝影嗎就替我做決定?憑什麽!”

“對,我是不懂。”霍雁行低聲說,“所以我以為淘到了最好的相機,其實隻是過氣貨。”

“不許侮辱5D4!”薑南真生氣了,“你連問都不問,就直接判我出局?霍雁行,你真是個懦夫。”

電話那頭驟然安靜。

幾秒後,霍雁行忽然笑了,笑聲又冷又澀。

“是啊,我就是懦夫。”他說,“懦夫到不敢留你,行了嗎?”

喀什的夜風突然大了起來,吹得手機都有些拿不穩。

“好。”薑南點點頭,盡管對方看不見,“如你所願,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