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車開不進山穀,他們得步行進去。

“穿上,冬天山穀起風比刀子厲害。”霍雁行從後備箱取出一件軍大衣,遞給薑南,“這裏海拔四千以上,感覺怎麽樣?

“沒問題。”薑南深吸一口氣,稀薄的空氣讓她的肺部隱隱作痛,“我可以走慢點。”

事實也不由她不慢。

登山靴很容易陷進雪窩,積雪下還藏著讓人猝不及防的大小石塊,如暗礁一樣擅長使絆。薑南隻能聽霍雁行的話,一步步踩著他的腳印前行。

終於,前方出現了模糊的建築輪廓。經年的風雪侵蝕,讓這些殘垣斷壁幾乎與山穀融為一體。

他們找到一座還算完整的石屋。屋頂早已坍塌,隻剩下半人高的石牆倔強地挺立著。牆麵上用紅漆寫的標語已經褪色,但依然能辨認出“屯墾戍邊,保衛祖國”的字樣。

“就是這裏了。”霍雁行的聲音低沉下來,“紅溝牧場。”

他找了一塊凸起的石板讓薑南坐下,擰開水壺遞過來,“小口喝,不要急。”

溫熱的水流進喉嚨,薑南這才發現嘴唇已經幹裂出血。對紅溝牧場的條件艱苦,現在她已經有了充分體會。

手指輕輕撫摸著粗糙的石牆,她想象著五十年前的景象。徒手墾荒的老戰士,年輕的倪愛蓮一樣的知識青年,騎著犛牛的本地牧民……這些不同的人聚在一起,圍著火爐啃著凍硬的青稞餅,嗬出的白氣混著歌聲飄向雪山。

年輕的倪愛蓮或許就坐在這塊石板上,借著火光給家裏寫信,字跡被凍得發抖卻依然工整。

短暫休息後,他們繼續在牧場殘骸中穿行,一一辨認它們從前的模樣。有的可能是宿舍,有的像倉庫。最大的一處,有火牆,有饢坑,應該是食堂。這裏還堆了些草料和糧食,甚至有一袋幹奶酪。霍雁行推測說,轉場時牧民會在這裏歇腳過夜。

在食堂後麵相對平整的空地上,有一塊一米來高的岩石,旁邊散落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石頭。起初薑南以為是建築廢料,又覺得擺放得莫名有規律性。她隨手拂去岩石上的積雪,發現雪下竟藏著刀刻的文字。

“屯墾情……戍邊……邊疆穩……”她艱難地辨認已經模糊的刻痕。

“屯墾情,戍邊誌,邊疆穩定是己任。”霍雁行流利地接茬,“這是從前兵團的口號。”

他走過來,從積雪中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上麵同樣有刻痕,還被人用墨汁反複填寫過,所以看得很清楚:“與天奮鬥,其樂無窮。”

接下來他們就像在沙灘上尋寶的孩子,一塊接一塊翻看石頭。

“奮鬥到底”、“不怕犧牲”、“紮根邊疆”、“不要怕”、“今夜有暴風雪”,“李三鬥和陳春花革命友誼萬歲”……

每一塊石頭上,都留下了這樣的語句。有的筆畫粗狂有力,有的字跡清秀,有的歪歪扭扭甚至有錯別字,還有幾塊刻著塔吉克的文字。顯然出自不同人的手筆。

大多痕跡斑駁,模糊難辨,依然透著股倔強勁。

薑南嗬著手,哈出一口白氣:“這也是兵團的什麽特殊儀式嗎?”

“聽說過家訓石嗎?”霍雁行說,“塔縣有位老護邊員,把五角星和家訓刻在石頭上,讓子子孫孫一輩子愛國,世世代代接班護邊。那個家族四代護邊,每一代交接都會在家訓石前完成。瓦罕走廊的邊境派出所,也有一座石頭牆。巡邊的民警撿回石頭,寫上句子激勵自己,石頭多了就壘成了牆。”

他突然笑起來:“去年有個新來的小夥子,寫食堂夥食不夠辣。激得食堂大師傅讓我從四川帶最辣的辣椒醬。”

“可為什麽要用石頭?”薑南問,“七十年代就算了,現在應該不缺紙筆。”

“塔縣的全稱是塔什庫爾幹。在塔吉克語裏就是石頭城。”霍雁行摩挲著一塊刻著“自力更生”的石頭,眼神柔和,“塔吉克人相信,石頭意味著永恒不變。”

“永恒不變……”薑南垂下眼,腳邊這麽多石頭,是不是也有倪女士的一塊?

在尋找牧場的路上,她不止一次替倪愛蓮委屈。現在卻覺得,如果倪愛蓮當年蹲在這裏,用鐵釘或小刀一筆一劃刻下的,一定也是充滿熱血和希望的誓言。

她又翻找了一會兒,沒找到和“倪愛蓮”三個字有關的痕跡,倒是發現一塊與眾不同的石頭。

這塊橢圓的白石頭刻的不是口號,不是激勵,也不是委婉的誓言。簡簡單單隻有四個漢字:古麗碧塔。漢字下方還有一行小字,應該是塔吉克語。

霍雁行說,古麗碧塔是塔吉克族女孩常用的名字。

“為什麽隻刻一個名字?”

“下麵那行塔吉克文字,也許是在表達對名字主人的祝福。”霍雁行猜測。

他會說一些簡單的塔吉克語,卻不認識他們的文字。薑南給這塊石頭拍了照片,打算帶回去請塔吉克朋友辨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帶了“古麗”,她莫名覺得這塊石頭很特別,也很重要。

霍雁行有個護邊員朋友就住在附近的村子。看了這塊石頭,他笑著告訴兩人,那行小字的意思也是“古麗碧塔”。

薑南更疑惑了:“這樣單獨刻一個名字,有什麽特殊意義嗎?”

塔吉克朋友想了想:“也許這不是給哪個姑娘的祝福,是想借那首歌對誰表達愛慕。”

“哪首歌?”

塔吉克朋友聳聳肩,從牆上取下熱布普,盤腿彈唱起來。他用的是塔吉克語,調子卻讓薑南越聽越熟悉。

越聽越像……倪女士愛唱的那首《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一曲終了,她提出疑問,塔吉克朋友哈哈大笑:“這就是《古麗碧塔》。電影裏那首歌,就是你們的音樂家,根據《古麗碧塔》改寫的。”

古麗是花兒,碧塔是少女,古麗碧塔就是花兒一樣的少女。塔吉克朋友說,這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年輕的駝夫唱給戀人的情歌。他們身份懸殊,相愛卻被迫分開,駝夫唱著這支歌死在沙漠中,他們的愛情卻永遠活在歌聲裏。

薑南聽著這個故事,下意識想到倪愛蓮和她的阿米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