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著薰衣草枕頭睡了一覺,薑南自己精神煥發,看著倪女士眼底的青灰似乎也褪了些許。

陽光透過葡萄架的縫隙灑在院子裏,女店主徐姐張羅好一桌豐盛的早餐:饢餅、蜂蜜和哈密瓜,還有阿孜古麗的薰衣草奶茶。

“有沒有興趣參觀精油作坊?”徐姐笑著提議,“順便問問作坊裏的工人,他們都是本地人,說不定能幫你們找到一些線索。”

倪女士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期待。

穿過一片薰衣草田,小小的作坊就藏在防風林帶後麵。兩個紮艾德萊斯頭巾的婦人,正用耙子把收割的薰衣草花束裝入高桶。

“我們一直堅持用傳統的蒸餾工藝來提取精油和純露。雖然規模不大,但每一瓶精油都是純手工提煉的。”徐姐指著作坊裏的銅鍋和玻璃蒸餾器介紹。

銅鍋前燒火的工人轉過身,友好地朝她們笑笑。

“這位是阿卜杜拉大叔,在團場生活了幾十年,對這裏的曆史很熟悉。”徐姐走上前,同工人快速交談了幾句。

阿卜杜拉大叔吆喝一聲,一個胖乎乎的維族大嬸過來接替了他的工作。他這才把雙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按著左胸向倪女士和薑南問候。

“1966年……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上海知青是有的,最早種出薰衣草的徐技術員就是從上海來的麽。”

他接過倪女士的照片,看了又看,搖搖頭:“照片上這地方,我沒見過。”

他把照片遞給胖大嬸,胖大嬸也搖頭。

阿卜杜拉大叔吼了一聲,門外跑進來個二十出頭的巴郎子。兩人飛快地用維語交談了幾句,巴郎子又跑了出去。

“我讓艾山把這一帶上了年紀的人都請來,讓他們也認認。”

“這裏的人就是這樣,熱心又淳樸。”徐姐輕聲說,“我剛來的時候什麽都不懂,他們從不糊弄我這個傻東家,還手把手幫我建起了民宿。”

可惜即便是八十三歲的熱孜罕奶奶,也不認識照片中的地方。

薑南受到啟發,將那張照片翻拍打印了許多份,拜托徐姐散發給各個連隊和附近的村子。她們等了又等,七月中旬第二波熏衣草花已經紫了,卻遲遲沒有等來一個好消息。

薑南旁敲側擊了好幾次,倪女士始終不願意向網絡求助:“網上人太多了。”

薑南不理解:“人多不好嗎?撒網越廣,幾率就越大,還省時省力。你看,這個馬來西亞的華裔隻用了兩天就找到了他太爺爺的親戚。”

倪女士隻是搖頭。

薑南勸說不過,索性先斬後奏,把那張老照片傳上個人賬號。“求助,有人認識66年至72年在新疆農四師六十五團的上海知青倪愛蓮,或是見過照片上的人和地點?”

粉絲們評論轉發都很踴躍,可惜缺少有用的線索。

不少疆二代、疆三代留言說,照片中的土坯房俗稱的“幹打壘”,九十年代之前,兵團各師各團的職工基本都住這種房子,根本無法分辨地域。

倒是有個來阿孜古麗買精油的姑娘,提出了新思路:“照片上跳舞的姿勢,不像我們這裏的。”

當時徐姐去伊寧和供銷商談單子,薑南幫忙守著小店。一聽這話,立刻追問:“這姿勢有什麽問題嗎?”

姑娘是六十五團長大的疆三代,從小跟著團場裏的維族媳婦、大姐們跳賽乃姆。她一眼就認出,照片上的姑娘們是在跳這種舞蹈。

這是維吾爾族傳統的民間舞蹈,也是維族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旅途中,薑南也拍到過不少翩翩起舞的照片。在她看來,無論是吐魯番的葡萄園裏,烏魯木齊的讀書會上,或者阿克蘇的搖籃旁,跳舞的人都是一樣的優美快活。

現在這位姑娘卻告訴她:“賽乃姆和塞乃姆也不一樣,新疆這麽大,每個地區的賽乃姆都有當地的獨特風格。”

其實姑娘也怕自己拿不準,又給薑南推送了一位舞蹈老師。

熱娜老師專業教學賽乃姆二十年,隻掃了一眼照片就說:“這是南疆的賽乃姆。”

她向薑南和倪女士解釋:賽乃姆有三大流派:東疆、北疆和南疆。

東疆的受漢族和蒙古族文化影響多,節奏舒緩,舞姿端莊優雅,大部份時候手勢是半握拳,腳下單步比較多。

北疆的融合了哈薩克文化和本土舞蹈,風格灑脫豪放。尤其伊犁這裏天氣冷,大家穿著厚重,跳舞時下半身動作就比較少,舞步單一,幅度也小,精華都集中在上半身,尤其是抖肩、提壓肩。手腕左右繞動時,是在比額頭稍高的位置轉換。

而南疆,是賽乃姆的發源地,舞姿細膩靈活,全身動作都富於變化。一般人對新疆舞“動脖子”的印象,就來自南疆賽乃姆。

“你們看啊,這幾個人的手,明顯就是在繞腕,但並不高於額頭。還有這腳的姿勢,應該是磨卡步。這種流動步伐,就是南疆賽乃姆的特點。”

說著,熱娜老師當場來了一段,果然與照片上的姿勢一致。

“等等……”倪女士站起來,艱澀地抬起手臂,腳下一跺,跟隨著熱娜老師的動作開始起伏。

熱娜老師回頭看了一眼,笑了:“跳過賽乃姆的人,不管過了多少年,身體是不會忘記的。”

她開始大聲打節拍,接著又唱起歌來。

充當舞蹈教學場地的,就是她家的院子。很快,不知是家屬還是鄰居的幾個人就出現在院子裏,熱瓦甫,冬不拉,還有手鼓和手風琴一起奏響。叼著棒棒糖的小巴郎跳上花壇,扯著嗓子伴唱。更多的人聚攏來,跟著哼唱鼓掌。

在這熱鬧的旋律裏,倪女士遲緩地舞動著,像一具生鏽幾十年,終於又按下開關的軀殼,暫時被年輕時的自己接管。很快,老腰就支撐不住,被薑南攙扶著坐下。

“我想起來了!”老太太雙眼閃亮,跳躍著十幾天來暌違的喜悅,“那時候我們圍成一圈跳舞,男同誌用手鼓和口琴伴奏。”

“是在南疆?”

倪女士眼中的光熄滅了:“這個……沒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