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宗子美,從父遊學,流寓廣陵。父與紅橋下林嫗有素。一日父子過紅橋,遇之,固請過諸其家,瀹茗共話。有女在旁,殊色也。翁亟讚之,嫗顧宗曰:“大郎溫婉如處子,福相也。若不鄙棄,便奉箕帚,如何?”翁笑,促子離席,使拜媼曰:“一言千金矣!”先是嫗獨居,女忽自至,告訴孤苦。問其小字,則名嫦娥。嫗愛而留之,實將奇貨居之也。

時宗年十四,睨女竊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歸若忘,心灼熱,隱以白母。翁笑曰:

“曩與貪婆子戲耳。彼不知將賣黃金幾何矣,此何可易言!”逾年翁媼並卒。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服將闋,托人示意林嫗。嫗初不承,宗忿曰:“我生平不輕折腰,何媼視之不值一錢?若負前盟,須見還也!”嫗乃雲:“曩或與而翁戲約,容有之。但無成言,遂都忘卻。今既雲雲,我豈留嫁天王耶?要日日裝束,實望易千金,今請半焉可乎?”宗自度難辦,亦遂置之。

適有寡媼僦居西鄰,有女及笄,小名顛當。偶窺之,雅麗不減嫦娥。向慕之,每以饋遺階進;久而漸熟,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語無間。一夕逾垣乞火,宗喜挽之,遂相燕好。約為嫁娶,辭以兄負販未歸。由此蹈隙往來,形跡周密。

一日偶經紅橋,見嫦娥適在門內,疾趨過之。嫦娥望見,招之以手,宗駐足;女又招之,遂入。女以背約讓宗,宗述其故。女入室,取黃金一鋌付之,宗不受,辭曰:“自分水與卿絕,遂他有所約。受金而為卿謀,是負人也;受金而不為卿謀,是負卿也:誠不敢有所負。”女良久曰:“君所約,妾頗知之。其事必無成;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負心也。其速行,媼將至矣。”宗倉卒無以自主,受之而歸。

隔夜告之顛當,顛當深然其言,但勸宗專心嫦娥。宗不語。顛當願下之,而宗乃悅。即遣媒納金林嫗,嫗無辭,以嫦娥歸宗。入門後,悉述顛當言,嫦娥微笑,陽慫恿之。宗喜,急欲一白顛當,而顛當跡久絕。嫦娥知其為己,因暫歸寧,故予之間,囑宗竊其佩囊。已而顛當果至,與商所謀,但言勿急。及解衿狎笑,脅下有紫荷囊,將便摘取。顛當變色起曰:

“君與人一心,而與妾二!負心郎!請從此絕。”宗曲意挽解,不聽竟去。一日過其門探察之,已另有吳客僦居其中,顛當子母遷去已久,影滅跡絕,莫可問訊。

宗自娶嫦娥,家暴富,連閣長廊,彌亙街路。嫦娥善諧謔,適見美人畫卷,宗曰:“吾自謂如卿天下無兩,但不曾見飛燕、楊妃耳。”女笑曰:“若欲見之,此亦何難。”乃執卷細審一過,便趨入室,對鏡修妝,效飛燕舞風,又學楊妃帶醉。長短肥瘦,隨時變更;風情態度,對卷逼真。方作態時,有婢自外至,不複能識,驚問其僚;複向審注,恍然始笑。宗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闥矣!”

一夜方熟寢,數人撬扉而入,火光射壁。女急起,驚言:“盜入!”宗初醒,即欲鳴呼。一人以白刃加頸,懼不敢喘。又一人掠嫦娥負背上,哄然而去。宗始號,家役畢集,室中珍玩,無少亡者,宗大悲,羅然失圖,無複情地。告官追捕,殊無音息。

荏苒三四年,鬱鬱無聊,因假赴試入都。居半載,占驗詢察,無計不施。偶過姚巷,值一女子,垢麵敝衣,羅儴如丐。停趾相之,乃顛當也。駭曰:“卿何憔悴至此?”答雲:

“別後南遷,老母即世,為惡人掠賣旗下,撻辱凍餒,所不忍言。”宗泣下,問:“可贖否?”曰:“難矣。耗費煩多,不能為力。”宗曰:“實告卿:年來頗稱小有,惜客中資斧有限,傾裝貨馬,所不敢辭。如所需過奢,當歸家營辦之。”女約明日出西城,相會叢柳下,囑獨往,勿以人從。宗曰:“諾。”次日早往,則女先在,袿衣鮮明,大非前狀。驚問之,笑曰:“曩試君心耳,幸綈袍之意猶存。請至敝廬,宜必得當以報。”北行數武,即至其家,遂出肴酒,相與談宴。宗約與俱歸,女曰:“妾多俗累,不能從。嫦娥消息,固頗聞之。”宗急詢其何所,女曰:“其行蹤縹緲,妾亦不能深悉。西山有老尼,一目眇,問之當自知。”遂止宿其家。

天明示以徑。宗至其處,有古寺周垣盡頹,叢竹內有茅屋半間,老尼綴衲其中。見客至,漫不為禮。宗揖之,尼始舉頭致問。因告姓氏,即白所求。尼曰:“八十老瞽,與世睽絕,何處知佳人消息?”宗固求之。乃曰:“我實不知。有二三戚屬,來夕相過,或小女子輩識之,未可知。汝明夕可來。”宗乃出。次日再至,則尼他出,敗扉扃焉。伺之既久,更漏已催,明月高揭,徘徊無計,遙見二三女郎自外入,則嫦娥在焉。宗喜極,突起,急攬其祛。嫦娥曰:“莽郎君!嚇煞妾矣!可恨顛當饒舌,乃教情欲纏人。”宗曳坐,執手款曲,曆訴艱難,不覺惻楚。女曰:“實相告:妾實姮娥被謫,浮沉俗間,其限已滿;托為寇劫,所以絕君望耳。尼亦王母守府者,妾初譴時,蒙其收恤,故暇時常一臨存。君如釋妾,當為代致顛當。”宗不聽,垂首隕涕。女遙顧曰:“姊妹輩來矣。”宗方四顧,而嫦娥已杳。宗大哭失聲,不欲複活,因解帶自縊。恍惚覺魂已出舍,倀倀靡適。俄見嫦娥來,捉而提之,足離於地;入寺,取樹上屍推擠之,喚曰:“癡郎,癡郎!嫦娥在此。”忽若夢醒。少定,女恚曰:“顛當賤婢!害妾而殺郎君,我不能恕之也!”下山賃輿而歸。既命家人治裝,乃返身而出西城,詣謝顛當,至則舍宇全非,愕歎而返。竊幸嫦娥不知入門,嫦娥迎笑曰:

“君見顛當耶?”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烏得顛當?請坐待之,當自至。”未幾顛當果至,倉皇伏榻下。嫦娥疊指彈之,曰:“小鬼頭陷人不淺!”顛當叩頭,但求賒死。嫦娥曰:“推人坑中,而欲脫身天外耶?廣寒十一姑不日下嫁,須繡枕百幅、履百雙,可從我去,相共操作。”顛當恭白:“但求分工,按時齎送。”女不許,謂宗曰:“君若緩頰,即便放卻。”顛當目宗,宗笑不語,顛當目怒之。乃乞還告家人,許之,遂去。宗問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買輿待之。

次日果來,遂俱歸。然嫦娥重來,恒持重不輕諧笑。宗強使狎戲,惟密教顛當為之。顛當慧絕,工媚。嫦娥樂獨宿,每辭不當夕。一夜漏三下,猶聞顛當房中,吃吃不絕。使婢竊聽之,婢還,不以告,但請夫人自往。伏窗窺之,則見顛當凝妝作己狀,宗擁抱,呼以嫦娥。女哂而退。未幾,顛當心暴痛,急披衣,曳宗詣嫦娥所,入門便伏。嫦娥曰:“我豈醫巫厭勝者?汝欲自捧心效西子耳。”顛當頓首,但言知罪。女曰:“愈矣。”遂起,失笑而去。顛當私謂宗:“吾能使娘子學觀音。”宗不信,因戲相賭。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顛當悄以玉瓶插柳置幾上;自乃垂發合掌,侍立其側,櫻唇半啟,瓠犀微露,睛不少瞬。宗笑之。嫦娥開目問之,顛當曰:“我學龍女侍觀音耳。”嫦娥笑罵之,罰使學童子拜。顛當束發,遂四麵朝參之,伏地翻轉,逞諸變態,左右側折,襪能磨乎其耳。嫦娥解頤,坐而蹴之。顛當仰首,口銜鳳鉤,微觸以齒。嫦娥方嬉笑間,忽覺媚情一縷,自足趾而上直達心舍,意**思**,若不自主。乃急斂神,嗬曰:“狐奴當死!不擇人而惑之耶?”顛當懼,釋口投地。嫦娥又厲責之,眾不解。嫦娥謂宗曰:“顛當狐性不改,適間幾為所愚。若非夙根深者,墮落何難!”自是見顛當,每嚴禦之。顛當慚懼,告宗曰:“妾於娘子一肢一體,無不親愛,愛之極,不覺媚之甚。謂妾有異心,不惟不敢,亦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然以狎戲無節,數戒宗,宗不聽;因而大小婢婦,競相狎戲。一日,二人扶一婢效作楊妃。二人以目會意,賺婢懈骨作酣態,兩手遽釋,婢暴顛墀下,聲如傾堵。眾方大嘩;

近撫之,而妃子已作馬嵬薨矣。眾大懼,急白主人。嫦娥驚曰:“禍作矣!我言如何哉!”

往驗之,不可救。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無行,號奔而至,負屍入廳事,叫罵萬端。宗閉戶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責之,曰:“主郎虐婢至死,律無償法;且邂逅暴殂,焉知其不再蘇?”甲噪言:“四支已冰,焉有生理!”嫦娥曰:“勿嘩。縱不活,自有官在。”乃入廳事撫屍,而婢已蘇,撫之隨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賊奴何得無狀!可以草索縶送官府!”甲無詞,長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處。但小人無賴,反複何常,留汝女終為禍胎,宜即將去。原價如幹數,當速措置來。”遣人押出,俾浼二三村老,券證署尾。已,乃喚婢至前,使甲自問之:“無恙乎?”答曰:“無恙。”乃付之去。

已,遂召諸婢,數責遍撲。又呼顛當,為之厲禁。謂宗曰:“今而知為人上者,一笑顰亦不可輕。謔端開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屬陰,樂者屬陽;陽極陰生,此循環之定數。婢子之禍,是鬼神告之以漸也。荒迷不悟,則傾覆及之矣。”宗敬聽之。顛當泣求拔脫。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釋手,顛當憮然為間,忽若夢醒,據地自投,歡喜欲舞。由此閨閣清肅,無敢嘩者。婢至其家,無疾暴死。甲以贖金莫償,漁村老代求憐恕,許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去。宗常患無子。嫦娥腹中忽聞兒啼,遂以刃破左脅出之,果男;無何,複有身,又破右脅而出一女。男酷類父,女酷類母,皆論昏於世家。異史氏曰:“陽極陰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極我之樂,消我之災,長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鄉樂,老焉可矣,而仙人顧憂之耶?天運循環之數,理固宜然;而世之長困而不亨者,又何以為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作一日仙人,而死亦無憾。’我不複能笑之也。”

【譯文】

太原有個宗子美,跟著父親遠遊外地,從師求學,柱在揚州。父親和紅橋下的林老太太從前有過交往。一天,父子二人路過紅橋,遇上了姓林的老太太。老太太一再邀請。把父子二人請到家裏,煮茶待客,坐在一起嘮嗑,有個少女站在旁邊,是個很漂亮的姑娘。父親一次又一次地讚美她。林老太大看著宗子一說:“你兒子性格溫柔,容貌清秀,像個女孩子,是個福相。若不謙棄我的女兒,就給你做媳婦,怎麽樣?”父親滿臉是笑,催促兒子離開席位,叫他參拜老太大,說:“這可是一言千金!”

在這以前,姓林的老太太一個人過日子,女郎忽然自己來到老太太家,告訴老太大,她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老太太詢問少女的名字,少女名叫嫦娥。老太太可憐她,就把她留在家裏,實際足等待機會要把她出嫁,可以商價出售釣奇貨。當時宗子美十四歲,一眼瞥見了嫦娥,心裏暗自高興,以為父親一定會托媒定丁這門親事,但是父親回到家裏以後,好像忘了。他心裏急得火燒火燎的,就在背後告訴了每親。父親聽到就笑著說:“那是以前和貪婪的老婆子開個玩笑罷了!她不知要把她賣多少黃金呢,這哪裏可以輕易說妥的?”

過了一年,父母相繼去世了。宗子美心裏總忘不了嫦娥,就在將要脫掉孝服的時候,托人把自己的心意告訴了林老太大。老太太起初不承認。他很氣憤地說:“我生來不輕易給人彎腰施禮,為什麽老太太把我的彎腰看得不值一錢呢!她若違背從前的婚約,必須給我還禮!”老太太聽見這話才說:“從前和他父親開玩笑的時候,也許說過婚約,但卻沒有說定;就完全忘掉了;現在既然如此,我難道要把女兒留在家裏嫁給大王嗎?按照往常的嫁妝,實指望換取千金的聘禮;現在甘願要他五百金,可以吧?”他自料難以辦到。也就放棄了。

恰巧有個寡婦租房子住在他的西鄰,寡婦家有個十四五歲的女兒,名叫顛當。他偶然看見了顛當,文雅秀麗,不次於嫦娥。他很愛慕,時常以贈送東西做因由,一步一步地向顛當靠近;久而久之,逐漸熟識了,時常以眉目傳情;想要說說知心話,又沒有機會。一天晚上,顛當爬過牆頭向他借火。他很高興地拉住顛當,於是就像夫妻那麽恩愛了。要和顛當訂下嫁娶的婚約,顛當推托哥哥做買賣設有回來。從此以後,兩個人尋找機會,偷偷地互相往來,形跡很秘密。

一天,他偶然路過紅橋,恰好看見嫦娥站在門裏,趕緊邁開大步,想要趕過去。嫦娥望見了他,向他招招手,宗子美就停住了腳步;嫦娥又向他招招手,他就進了屋子。嫦娥責備他違背了婚約,他就講了違約的原因。嫦娥進了屋裏,拿出一錠黃金送給他。他不接受,辭謝說:“我自料和你永遠絕情了,就和別人訂了婚約。接受你的黃金,和你結成夫妻,是對別人的負心;接受你的黃金,不和你結成夫妻,是對你的負心,我實在不肯負心。”嫦娥想了很久說:“你所訂下的婚約,我早就知道了。你們的婚事肯定結不成;即使結成了,我不怨你負心也就是了。你快走吧,老太太快要回來了。”

宗子美在倉猝之間,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接過黃金就離開了。隔了一夜,告訴了顛當,顛當很讚成嫦娥的一番話,勸他隻能專心於嫦娥。他沉默不語,顛當向他表態,願做小老婆,他才高興了。馬上打發媒人把黃金送給林老太大做聘金,老太太無話推辭,就把嫦娥嫁給了宗子美。進門以後,他把顛當韻意思全部告訴了嫦娥。嫦娥微笑著,表麵上慫恿他。叫他娶顛當為妾。他很高興,想要趕緊告訴顛當,但是顛當的足跡很久也不踏進他的門坎了。嫦娥知道顛當是為自己的緣故,所以她就暫時回了娘家,故意給顛當一個機會。告別的時候,囑咐宗子關偷取顛當的佩囊。過了一會兒,顛當果然來了,和她商量從前的婚約。顛當隻說不要著忙。及至解開她的衣襟,親昵調笑的時候,見她肋下有個紫色荷包,就要伸手摘下來。顛當立刻變了臉色,爬起來說:“你和別人屍心一意,和我三心二意!負心的郎君!從此永別了。”他低三下四地挽留解釋,顛當不聽,徑自走了。不久,他路過顛當門前。進去看看,已經另有一個姓吳的客人,租房子住在裏邊,顛當母子已經搬走很久了。從此就形消影滅,沒有地方可以打聽她們的下落。

宗子美自從娶了嫦娥,家境突然富裕起來,樓閣連著樓閣,長廊連著廳台,連綿占了幾條街。嫦娥性詼諧,善於開玩笑。她碰巧看見一幅美人圖,宗子美說:“我自己認為,你這樣的容貌是舉世無雙的,但是沒有見過趙飛燕和楊貴妃是個什麽樣子。”嫦娥笑著說:“要想見到她們;這也沒有什麽難的。”就拿著畫卷,仔細看了一遍,便進了臥室,對著鏡子化妝。仿效趙飛燕的舞風;又學楊貴妃的醉態。長短肥瘦。隨時變更;風情神態,對著畫卷一看,很逼真。她正在粉演的時候,有一個丫鬟,從外麵進了屋子,再也不能認識她了,就很驚訝地詢問同伴兒;同伴告訴她以後,再向美人仔細一看,恍然大悟。這才笑了。宗子美高興地說:“我得到一個美人。千古的美人,都在我閨門的**了!”

一天晚上,正在沉睡的,時候,有好幾個人撬開房門進了屋子,火光照射在牆上。嫦娥急忙爬起來,驚訝地說:強盜進來了!宗子美剛一醒過來,就要呼喊。有個人把刀子按在他的脖子上,他嚇得不敢喘氣。另外一個人,把嫦娥搶過來,背到背上,一哄而散,這才呼喊。家人全都跑來了,屋裏的奇珍異寶,一點也沒有丟失。宗子美很悲痛,又驚又怕,沒有辦法可想。他告到官府,官府派人追捕,毫無消息。時光過了,三四年,他心情鬱悶,百無聊賴,所以就假裝趕考,進了京城。在京城住了豐年,打卦算命,明察暗訪,無計可施。偶然路過姚巷,碰上一個女子,蓬頭垢麵;穿得破破爛爛:畏畏縮縮的,好像一個乞丐。他停下腳步一看,原來是顛當,很驚訝地說:“你怎麽這樣憔悴”顛當回答說:“離別以後,搬到南方,老母去世了,被壞人搶來賣給滿人,受盡了打罵淩辱,挨盡了饑餓,實在不忍告訴你。”他流下了眼淚,問道:“可以贖身嗎?”顛當說:“難哪。要耗費很爹金錢,你是無能為力的。”他說:“實話告訴你,這幾年堪稱家道小康,可惜客居在外;盤纏有限,就是賣先行李,售賣坐馬,也在所不辭。如果贖身的價錢要得過多,我立刻回家為你撩辦。”顛當約他明天出西城,相會於叢柳之下;並且囑咐他,叫他自己去,不讓別人跟去。他說:可以。

第二天,牠很早就前往相會的地點,看見顛冬已經先到了,穿著鮮豔的褲褂,絕不是昨天的形狀。便驚訝地問她,她笑著說,“昨天是試試你的心,聿而你還沒有忘了舊情。請到我家裏去吧,我一定要報答你;”往北走了幾步,就到了她家,便拿出酒菜,互相飲酒談天。宗子美約她一起回家。她說:“我被很多俗事拖累著,未能跟你回去。嫦娥的消息,我已經聽到很多次了。”宗子美趕緊詢問嫦娥在什麽地方,她說:“嫦娥行蹤縹緲。我也不是很清楚。西山有一個老尼姑,瞎了一隻眼,你去問她,就會知道的。”,於是就在她家住了一宿。天亮以後,給他指出一條通往西山的道路。宗予美到了西山。有一座古寺,周圍的垣牆全部坍倒了。竹林子裏有半間茅屋,有一個老尼姑,穿著千縫百納的僧袍,坐在屋裏。她看見客人來了,不理睬,不以禮相迎。宗子羌向她行個揖手禮,老尼姑才抬頭問他做什麽。他把姓名告訴了老尼姑,就提出了要求。老尼姑說:“我是一個八十多歲的瞎老婆,與世隔絕,什麽地方能夠知道佳人的稍息呢?”宗子美很固執地向她請求。她才說:“我實在不知道。我有兩三個親戚,明天晚上都來看望我,女孩子們也許認識嫦娥,也未可知。你明天晚上可以再來看看。”宗子美聽完就出了茅屋。

第二天再到那裏,老尼姑已經外出。的破門鎖得緊緊的心他等了很久,漏壺的聲音催動更鼓,明月高懸,走來走去,無計可想,遠遠看見兩三個少女,迎麵走進來,嫦娥也在裏麵。他高興極了,突然跳出來,趕緊拉住她的袖子。嫦娥說:“真是一個莽撞的郎君!嚇死我了!可恨顛當多嘴多舌,竟教情郎又來纏人。”宗子美拽她坐下,手拉手地傾訴衷情,把自己的艱難困苦從頭到尾告訴了嫦娥,不覺一陣心酸。嫦娥說:“實話告訴你。我真是被貶的月裏嫦娥,出沒在人間,因為被貶。期限已經滿了,就假托被強盜劫去。是乎斷絕你的想望罷了。老尼姑也是王母娘娘守衛府門的人,我剛一遭到譴責的時候,因為受到她的收養和周濟,所以時常前來看望她。你如果放了我,我就把顛當領來代替我。”宗子美不聽,總是低著腦袋落淚。嫦娥望著遠處說:“我的姐妹們來了。”宗子美剛向四處女望,嫦娥已經無影無蹤了。他放聲痛哭,不想繼續活在世上,所以就解下帶子,懸梁自盡了。

恍惚惚的,覺得魂魄已經爵開了軀殼,迷迷茫茫,不知到什麽地方去。徘徊了一會,看見嫦娥來了,一把抓住他,把他提起來,兩隻腳離開地皮,拎進了佛寺;從樹上解下他了屍首,把魂魄往屍首上屍推擠,呼喊著說:“癡廊,癡郎!嫦娥在此。”他忽然像從夢中醒來了,鎮定一會兒,嫦娥就怨恨地說:“顛當這個賤丫頭!坑害了我,又殺害了郎君,我不能饒恕她!”下山租了一台轎子,回到家裏。宗子美到家就叫家人準備行裝,又返身出了西城,去感謝顛當。到那裏一看,屋舍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驚愕了半天,隻好長籲短歎地目來了。心裏暗肩慶幸,以為嫦娥不知道。進了家門,嫦娥迎出來,笑著問他:“你見到顛當了嗎?”他陡然一驚,無話可以回。嫦娥說:“你背著嫦娥,怎能見到顛當呢?請你坐下來,她會自己來的。”

等了不一會兒,顛當果然來了,慌慌張張地跪在床下七嫦娥疊指彈著她的腦袋說:“小鬼頭,你害人不淺哪?”顛當給她叩頭。隻求饒她不死。嫦娥說:“把人推進火坑裏。你想脫身於天外嗎?廣寒宮的十一姑不久就要下嫁,需要繡製一百幅枕頭,一百雙繡鞋。應該跟我一起去,一同給她做出來。”顛當很恭敬地請求:我隻請求分工製作,按時給送去。?嫦娥不答應,對宗子美:你若給她說說情,我就放她回去。顛當眼睜睜地看著宗子美,宗子美笑眯眯地不說話。顛當狠狠地瞪他一眼。顛當請求回去告訴家人。嫦娥點頭應允,她就走了。宗子美打聽她的生平,才知道她是西山的一隻狐狸精。就買了轎子等著。

第二天,顛當果然來了,就一同回了了家。但是嫦娥重新回來以後,經常謹小慎微,莊重自愛,不輕易開玩笑。宗子美硬要叫她過親昵的夫妻生活,她就暗中叫顛當代替她。顛當很聰明,善於諂媚。嫦娥樂於一個人獨宿,常常推辭,不和丈夫一起睡覺。一天晚上,已經鼓打三更了,還聽見顛當的臥房裏,有哧哧芣絕的笑聲。就打發一個丫鬟偷偷去聽聽,丫鬟回來了,不把情況告訴她,隻請夫人親自去看看。她扒窗往裏一看,隻見顛當守著華麗的服裝,學做嫦娥妁形狀,宗子美把她抱在懷裏,呼她的為嫦娥。嫦娥微笑著退下去了過了不一會兒,顛當突然疼起來,急忙披上衣服,拉著宗子美;到了嫦娥妁臥室,進門就跪在地下。嫦娥說:“我難道是個用咒語製人的巫醫嗎?你是想要自己捧著心,東施效顰罷了。”顛當給她磕頭,說她知罪了。嫦娥說:“你的病好了。”她就站起來,笑出了聲音。

顛當私下對宗子美說:“我能叫娘子學觀音。”;宗子美不相信,所以就開玩笑似的打了賭。嫦娥每次盤腿打坐的時候,總是附著眼睛,好像睡著了。顛當悄悄把柳枝插在玉瓶裏。放在嫦娥麵前的矮桌上。自己就披著頭發,兩手合十,侍立在身分,櫻唇半啟,玉齒微露。眼睛一眨不眨地站著。宗子美一看就笑了。嫦娥睜開眼腈,問他笑什麽,顛當說:“我學龍女侍候觀音。”嫦娥笑著罵她,懲罰她。叫她學習童子拜觀音。顛當束起頭撥,就當麵朝拜,趴在地下翻來覆去地旋轉著,賣弄技巧,變幻各種姿態,左盤右曲,側身拆拜,腳上的襪子能夠摩擦她的耳朵。嫦娥笑容滿麵、坐著踢她一腳。顛當仰起腦袋,用嘴叼著嫦娥的一隻腳,並用牙齒輕輕地觸撞著。嫦娥正在嬉笑之間,忽然覺得有一股媚情,從腳趾往上升騰,一直達到心房,使她神誌**,產生了**欲,幾乎不能自主了。於是急忙收神斂誌;嗬斥說:“狐奴該死!不選擇人來進行迷惑嗎?”顛當害怕了,鬆了口,跪在地下。嫦娥更加嚴厲地責備她,大家不知為什麽要責備她。嫦娥對宗子美說:“顛當的狐性不改、剛才幾乎被她愚弄了。如果不是一個根基很深的人,墮落下去有什麽難的!”從此以後,見到顛當的時候,常常是嚴厲她防禦她。顛當又羞又怕,告訴宗子美說:“我對於娘子的一肢一體。沒有永愛的;愛到了極點,不知不覺就諂媚她。說我對她有二心,不但不敢,也不忍心。”宗於美就把顛當的心意告訴了嫦娥。嫦娥待她仍和當初一樣,但是因力無節製地輕狂遊戲,嫦娥屢次告誡宗子美,宗子美不聽,因而大大小小的仆婦丫鬟,也爭作輕狂的戲耍。

一天,兩個人扶著一個丫鬟,學作貴妃醉酒。扶著的兩個人以目傳情,心領神會,誑騙那個丫環,叫她骨架鬆懈,裝作醉態的時候,兩個人突然一撒手;丫鬟猛然跌到台階底下,噗的一聲,好像倒了一麵牆。大家正在吵吵嚷嚷的,有人到她跟前一摸,已經是馬嵬坡前的楊貴妃,死了。大家害怕了,急忙跑去稟告主人。嫦娥驚訝地說:“惹禍了!我的話怎麽樣!”前去驗查,已經不能救活了,派人去告訴她的父親。丫頭的父親某甲,一向沒有德行,一路號叫著跑進來,把屍體抬進主人之廳,百般叫罵。宗子美關上房門,心裏惴惴不安,不知怎麽辦才好。嫦娥獨自出來責備某甲說:“主人虐待使女,直到死亡,也沒有償命的法律;而且偶然之間,突然死了,怎知她不能複活呢?”某甲吵吵嚷嚷地說:“四肢已經冰冷,哪有複活的道理?”嫦娥說:“你不要吵吵。縱然不能複活,自有官在。”說完就進了大廳,撫摩丫鬟的屍體,丫鬟已經蘇醒了。她伸手一摸,隨手就站起來。嫦娥轉回身子,怒氣衝衝地說:“幸好丫鬟沒有死,你個賊奴才:怎敢無理取鬧!應該傭革繩子把他捆起來,送進官府治罪!”某甲無話可說,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哀求免罪。嫦娥說:“你既然知罪了,暫且免於追究,也不處罰。但是無賴小人,反複無常,留下你的女兒,終究是個禍胎,應該馬上把她領回去。原先若幹兩銀子的賣身價錢,你應該急速籌辦,馬上送來。”說完就派人把他押班去。叫他請來兩三位村老,寫了贖身文書,並在文書的後尾簽名畫押。完了以後,就把那個丫鬟叫到眼前,讓其甲親自問她:“你沒事嗎?”丫鬟回答:“我沒事。”於是就交給某甲,讓他帶回去了。

辦完這件事情,就把許多丫鬟都叫來,數落她們,責備她們,挨個兒都打了一遍。又招呼顛當,嚴厲禁止她玩耍,對宗子美說:“現在才知道,做為主人的一顰一笑,也不能輕狂。玩笑是從我開始的,流弊就不能製止了。凡是悲哀的,都是屬陰的;歡樂的,都是屬陽;樂極生悲,這是循環不盡的定數。那個丫頭的災禍,是鬼神逐漸前來報信的。再若執迷不悟,傾家**產的寒難就要臨頭了。”宗子美恭恭敬敬馳聽著。顛當流著眼淚,請求從苦海中把她拉出來。嫦娥就掐著她的耳朵,掐過一刻才鬆了手,頃刻之間,顛當悵然若失,忽然好像夢中醒過來,跪在地上自己承認錯誤,高興得快要舞起來了。從此以後,閨房裏清清靜靜,盡人敢於喧嘩了。

那個丫鬟回到家裏沒病突然死了。某甲因為旗贖金沒法償還,就哀求村老替他說情,哀求可憐他,饒恕他,嫦娥答應了,又因為有服役的情況,就施舍了一口棺材,把他打發走了。

宗子美時常憂慮沒有兒子,嫦娥的肚子裏,忽然聽見了男孩子的哭叫聲,就用刀子破開肋骨取出來,果然是個男孩子;過了不久,又有了身孕,又破開右肋,取出一個女孩子。男孩子很像他的父親。女孩子很像她的母親,長大以後,都和世家大族結了親。

異史氏說:“樂極生悲,至理名言哪。但是家裏有一位仙人,幸好能夠極我之樂,消除我的災害,使我長生不老,使我不能死亡。這樣一個安樂鄉,可以老死在裏邊。可是仙人有什麽顧慮呢?天道循環的氣數,周然是理之當然;但世上潦倒一生,而達不到樂境的人。又怎麽解釋呢?從前的宋朝,有人求仙而不得的,常寫詩,‘做了日仙人,死也不遺憾。’我再也不能譏笑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