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赤水,平樂人,少穎秀,十五入郡庠。父母早亡,遂以遊**自廢。家不中資,而性好修飾,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飲,忘滅燭而去。酒數行始憶之,急返。聞室中小語,伏窺之,見少年擁麗者眠榻上。宅臨貴家廢第,恒多怪異,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臥榻豈容鼾睡!”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遺紫絝褲一,帶上係針囊。大悅,恐其竊去,藏衾中而抱之。俄一蓬頭婢自門罅入,向劉索取。劉笑要償。婢請遺以酒,不應;贈以金,又不應。婢笑而去。旋返曰:“大姑言:如賜還,當以佳偶為報。”劉問:“伊誰?”曰:

“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臥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適富川丁官人;三姑鳳仙,較兩姑尤美,自無不當意者。”劉恐失信,請坐待好音。婢去複返曰:“大姑寄語官人:好事豈能猝合?適與之言,反遭詬厲;但緩時日以待之,吾家非輕諾寡信者。”劉付之。

過數日渺無信息。薄暮自外歸,閉門甫坐,忽雙扉自啟,兩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視之,酣睡未醒,酒氣猶芳,赬顏醉態,傾絕人寰。喜極,為之捉足解襪,抱體緩裳。而女已微醒,開目見劉,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

“八仙**婢賣我矣!”劉狎抱之。女嫌膚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見此涼人!”劉曰:

“子兮子兮,如此涼人何!”遂相歡愛。既而曰:“婢子無恥,玷人床寢,而以妾換褲耶!必小報之!”

從此無夕不至,綢繆甚殷。袖中出金釧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又數日,懷繡履一雙來,珠嵌金繡,工巧殊絕,且囑劉暴揚之。劉出誇示親賓,求觀者皆以資酒為贄,由此奇貨居之。女夜來,作別語。怪問之,答雲:“姊以履故恨妾,欲攜家遠去,隔絕我好。”劉懼,願還之。女雲:“不必,彼方以此挾妾,如還之,中其機矣。”劉問:“何不獨留?”

曰:“父母遠去,一家十餘口,俱托胡郎經紀,若不從去,恐長舌婦造黑白也。”從此不複至。

逾二年,思念纂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騎款段馬,老仆鞚之,摩肩過;反啟障紗相窺,豐姿豔豔。頃,一少年後至,曰:“女子何人?似頗佳麗。”劉亟讚之。少年拱手笑曰:

“太過獎矣!此即山荊也。”劉惶愧謝過。少年曰:“何妨。但南陽三葛,君得其龍,區區者又何足道!”劉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認竊眠臥榻者耶?”劉始悟為胡。敘僚婿之誼,嘲謔甚歡。少年曰:“嶽新歸,將以省覲,可同行否?”劉喜,從入縈山。

山上故有邑人避亂之宅,女下馬入。少間,數人出望,曰:“劉官人亦來矣。”入門謁見翁嫗。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曰:“此富川丁婿。”並揖就坐。少時,酒灸紛綸,談笑頗洽。翁曰:“今日三婿並臨。可稱佳集。又無他人,可喚兒輩來。作一團圞之會。”

俄,姊妹俱出,翁命設坐,各傍其婿。八仙見劉,惟掩口而笑;鳳仙輒與嘲弄;水仙貌少亞,而沉重溫克,滿座傾談,惟把酒含笑而已。於是履舄交錯,蘭麝熏人,飲酒樂甚。劉視床頭樂具畢備,遂取玉笛,請為翁壽。翁喜,命善者各執一藝,因而合座爭取,惟丁與鳳仙不取。八仙曰:“丁郎不諳可也,汝寧指屈不伸者?”因以拍板擲鳳仙懷中,便串繁響。翁悅曰:“家人之樂極矣!兒輩俱能歌舞,何不各盡所長?”八仙起,捉水仙曰:“鳳仙從來金玉其音,不敢相勞;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二人歌舞方已,適婢以金盤進果,都不知其何名。翁曰:“此自真臘攜來,所謂‘田婆羅’也。”因掬數枚送丁前。鳳仙不悅曰:

“婿豈以貧富為愛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曰:“阿爹以丁郎異縣,故是客耳。若論長幼,豈獨鳳妹妹有拳大酸婿耶?”鳳仙終不快,解華妝,以鼓拍授婢,唱《破窯》一折,聲淚俱下;既闋,拂袖徑去,一座為之不歡。八仙曰:“婢子喬性猶昔。”乃追之,不知所往。

劉無顏,亦辭而歸。至半途見鳳仙坐路旁,呼與並坐,曰:“君一丈夫,不能為床頭人吐氣耶?黃金屋自在書中,願好為之。”舉足雲:“出門匆遽,棘剌破複履矣,所贈物,在身邊否?”劉出之,女取而易之。劉乞其敝者,囅然曰:“君亦大無賴矣!幾見自己衾枕之物,亦要懷藏者?如相見愛,一物可以相贈。”旋出一鏡付之曰:“欲見妾,當於書卷中覓之;不然,相見無期矣。”言已不見。

怊悵而歸。視鏡,則鳳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於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囑,謝客下帷。一日見鏡中人忽現正麵,盈盈欲笑,益重愛之。無人時,輒以共對。月餘銳誌漸衰,遊恒忘返。歸見鏡影,慘然若涕;隔日再視,則背立如初矣:始悟為己之廢學也。乃閉戶研讀,晝夜不輟;月餘則影複向外。自此驗之:每有事荒廢,則其容戚;數日攻苦,則其容笑。於是朝夕懸之,如對師保。如此二年,一舉而捷。喜曰:“今可以對我鳳仙矣!”攬鏡視之,見畫黛彎長,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在目前。愛極,停睇不已。忽鏡中人笑曰:“‘影裏情郎,畫中愛寵’,今之謂矣。”驚喜四顧,則鳳仙已在座右。握手問翁媼起居,曰:“妾別後不曾歸家,伏處岩穴,聊與君分苦耳。”劉赴宴郡中,女請與俱;共乘而往,人對麵不相窺。既而將歸,陰與劉謀,偽為娶於郡也者。女既歸,始出見客,經理家政。人皆驚其美,而不知其狐也。

劉屬富川令門人,往謁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禮優渥,言:“嶽父母近又他徙。內人歸寧,將複。當寄信往,並詣申賀。”劉初疑丁亦狐,及細審邦族,始知富川大賈子也。初,丁自別業暮歸,遇水仙獨步,見其美,微睨之。女請附驥以行。丁喜,載至齋,與同寢處。欞隙可入,始知為狐。女言:“郎勿見疑。妾以君誠篤,故願托之。”丁嬖之。竟不複娶。

劉歸,假貴家廣宅,備客燕寢,灑掃光潔,而苦無供帳;隔夜視之,則陳設煥然矣。過數日,果有三十餘人,齎旗采酒禮而至,輿馬繽紛,填溢階巷。劉揖翁及丁、胡入客舍,風仙逆嫗及兩姨入內寢。八仙曰:“婢子今貴,不怨冰人矣。釧履猶存否?”女搜付之,曰:

“履則猶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擊背,曰:“撻汝寄於劉郎。”乃投諸火,祝曰:“新時如花開,舊時如花謝;珍重不曾著,姮娥來相借。”水仙亦代祝曰:“曾經籠玉筍,著出萬人稱;若使姮娥見,應憐太瘦生。”鳳仙撥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歡;留得纖纖影,遍與世人看。”遂以灰撚拌中,堆作十餘分,望見劉來,托以贈之。但見繡履滿柈,悉如故款。八仙急出,推柈墮地;地上猶有一二隻存者,又伏吹之,其跡始滅。次日,丁以道遠,夫婦先歸。八仙貪與妹戲,翁及胡屢督促之,亭午始出,與眾俱去。

初來、儀從過盛,觀者如市,有兩寇窺見麗人,魂魄喪失,因謀劫諸途。偵其離村,尾之而去。相隔不盈一尺,馬極奔不能及。至一處,兩崖夾道,輿行稍緩;追及之,持刀吼吒,人眾都奔。下馬啟簾,則老嫗坐焉。方疑誤掠其母;才他顧,而兵傷右臂,頃已被縛。

凝視之,崖並非崖,乃平樂城門也;輿中則李進士母,自鄉中歸耳。一寇後至,亦被斷馬足而縶之。門丁執送太守,一訊而伏。時有大盜未獲,詰之,即其人也。

明春,劉及第。鳳仙以招禍,故悉辭內戚之賀。劉亦更不他娶。及為郎官,納妾,生二子。

異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態,仙凡固無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傷’。惜無好勝佳人,作鏡影悲笑耳。吾願恒河沙數仙人,並遣嬌女婚嫁人間,則貧窮海中,少苦眾生矣。”

【譯文】

劉赤水是廣西平樂人,長得聰明俊秀,15 歲時就已入郡學讀書。後來,父母雙雙去世,他就遊手好閑起來,因此,把學業也荒廢了。他的家境連中等也算不上,但是他卻生性喜好打扮,被褥尤其講究華麗。

有一天晚上,劉赤水被朋友拉去喝酒,臨走忘了吹滅蠟燭。他喝過幾杯酒後,忽然想了起來,於是他便匆匆忙忙地返回家。一到家門口,他就聽到屋裏有人小聲說話,俯身上前一看,隻見一個小夥子抱著個漂亮姑娘躺在**。劉赤水的家,靠近世家大族廢棄的宅子,時常鬧鬼。一見這場麵,他心裏猜到一定是狐狸,也就不害怕了。他闖進屋裏,開口就罵:“我的臥床,怎麽能讓別人睡。”他們兩個一見,便驚慌失措,抱起衣服,光著身子跑了。他們丟下一條紫色套褲,帶子上還係著個針線包。劉赤水一見,特別喜歡,怕被他們偷回去,就藏在被中,抱在懷裏。

不一會兒,從門縫裏擠進一個蓬頭散發的小丫鬟,向劉赤水討要丟下的東西。劉赤水笑著要報酬。丫鬟答應給他酒喝,劉赤水說不行;丫鬟又說送給他錢,劉赤水也不要。丫鬟笑一笑就走了。不大一會兒,丫鬟又返回來,說:“我家大姑娘說啦,如果能把東西歸還,一定送你一位美人。”劉赤水問:“你家大姑娘是誰?”丫鬟答道:“我家大姑娘姓皮,小名八仙,和她睡在一起的人是胡郎;二姑娘叫水仙,嫁給富川縣丁官人;三姑娘鳳仙,比那二位姑娘更漂亮,人見人愛。”劉赤水怕她不守信用,要坐著等消息。丫鬟去而複返,說:“大姑娘讓我傳話告訴你,好事怎麽能一下子做成?剛才把這事兒和三姑娘一說,反受到一頓痛罵。請你寬限幾天時間。我們不會說話不算數,不守信義。”劉赤水聽了這話,便把東西還給她。但過了好幾天,卻連一點消息也沒有。

一天傍晚,劉赤水從外麵回來,剛剛關上門坐下,忽然間,兩扇門自動打開了。隻見兩個人手拉著被的四個角,用被抬著一位姑娘,走進來說:“送新娘子來啦!”他們笑著把姑娘放到**,就走了。劉赤水走到床前一看,隻見這姑娘沉睡未醒,渾身散發著淳香的酒氣,粉腮帶醉,動人極了。劉赤水高興地給她脫襪除衣。這時姑娘已經微微醒過來,睜眼看著劉赤水,但四肢卻不聽支配,隻得恨恨不平地說:“八仙這個壞丫頭,把我賣了!”劉赤水抱著她想要親熱。姑娘嫌劉赤水身上涼,笑著說:“今晚是什麽日子,遇上這麽個冰涼的人!”劉赤水說:“你啊,你啊!你能把我這個涼人怎麽樣呢?”於是,兩個人便相親相愛起來。事後,姑娘說:“八仙這丫頭沒有廉恥,沾汙人家床褥,卻拿我來換套褲,一定得讓她嚐嚐我的厲害!”從此,姑娘沒有一個晚上不來,兩人相愛得很深。

有一天,姑娘來後,從衣袖裏拿出一隻金釧,說:“這是八仙的。”又過了幾天,她又從懷裏拿出一雙鑲珠繡金、製作精巧的繡鞋來。姑娘讓劉赤水出去張揚,劉赤水便拿這些東西向親戚、朋友誇耀,許多人帶著禮物來求一看。從此,劉赤水便把金釧、繡鞋當作奇貨收藏起來。

一天夜裏,姑娘一來就說起離別的話,劉赤水奇怪地問她怎麽回事。姑娘說:“因為繡鞋的事,姐姐非常恨我,她想帶著全家到很遠的地方去,借此來斷絕我們的關係。”劉赤水一聽非常害怕,表示願意把繡鞋送還給八仙。姑娘說:“不必這樣!她用這來要挾我,如果就這樣把繡鞋還給她,豈不正中她的計謀。”劉赤水問她:“那你為什麽不能自行留下?”姑娘說:“父母遠去,一家10 餘口人,都靠胡郎照應,我若不隨著去,恐怕八仙這個長舌婦會造謠生事。”從此以後,姑娘就沒有再來了。

兩年了,劉赤水日夜想念鳳仙姑娘。一天,他在路上偶然遇到一位女郎騎著馬,慢慢向前走,一個老仆人牽著馬韁繩,和他擦肩而過;這位女郎回過頭來,掀起麵紗露出漂亮的麵容偷偷向他看。不一會兒,從後麵走來一位年輕人,他對劉赤水說:“這女郎是誰,看樣子很象是個美人兒,是不?”劉赤水一聽,便不住口地稱讚她。年輕人向他施了一禮,笑著說:“您太過獎了!她是我老婆。”劉赤水一聽,趕忙道歉,請他原諒。年輕人說:“沒關係,不過,南陽諸葛三兄弟,您已得到了其中的龍,其餘的又有什麽值得提的!”劉赤水不明白他的意思。年輕人又說:“您忘了偷著睡在你**的人嗎?”劉赤水這才知道他是胡郎,趕忙認了這位連襟。他們親熱地談了起來。胡郎說:“嶽父嶽母剛剛回來,我們想去探望,您要不要一起去啊?”劉赤水一聽很高興,一起進入縈山。山上有座城裏人避難時用的宅子。八仙下馬進屋,不一會兒,就有好幾個人跑出來看,嚷著說:“劉官人也來啦!”劉赤水進門後,拜見嶽父嶽母時,發現已有一位年輕人早在那裏,隻見衣帽華美,光彩耀眼。嶽父給他介紹說:“這是富川的丁姑爺。”劉赤水見過禮後便坐下了。一會兒酒菜紛紛擺上來,他們談笑風生,很是愉快,嶽父說:“今天三位姑爺都來了,又沒有外人,可以叫姑娘們出來,大家團聚一下。”不一會兒,姐妹們都出來了。老爺子叫擺上座位,讓她們挨著自己的女婿坐下。八仙見到劉赤水隻是掩著嘴笑,鳳仙卻不斷地逗弄她。水仙長的容貌稍差,但情性沉靜溫存,麵對滿座談笑。她隻是握著酒杯淺笑。就這樣,觥籌交錯,香氣襲人,大家喝得十分高興。劉赤水看到床頭上擺著許多樂器,就隨手拿過一隻玉製的笛子吹奏了一支曲子為嶽父祝壽。老頭一聽非常高興,便讓會吹會彈的人都去拿一件。聽他這麽一說,全座人都爭先恐後地去取。隻有丁郎和鳳仙沒動,八仙對鳳仙說:“丁郎不會,可以不去取,你怎麽不伸手?”說著,她把雲板扔到鳳仙的懷中。於是各種樂器響成一片。老頭歡喜地說:“美哉,天倫之樂!你們都能歌善舞,為什麽不發揮自己的特長?”八仙起身拉起水仙說:“人家鳳仙從來是金玉之身,不敢勞動人家。咱倆可以演個‘洛妃曲’。”二人歌舞剛完,婢女用金盤獻上一盤水果,但大家都不知道這叫什麽。老頭說:“這是從真臘國帶來的,叫做‘田婆羅’。”說完,雙手捧了幾枚送到丁郎麵前。鳳仙看了不高興地說:“難道對女婿也以窮富不同而不同對待,喜歡這個不喜歡那個嗎?”老頭笑笑沒有答話。八仙說:“爸爸是因為丁郎是外縣人,是客人才,這樣做,若論長幼,難道隻有鳳妹妹有個拳頭大的窮酸女婿嗎?”雖聽八仙這樣解釋,鳳仙還是不高興。她脫下鮮豔的衣服,把鼓拍扔給丫鬟,唱起“破窯”一曲,邊唱邊落淚,唱完拂袖而去。滿座人都被她弄得很不愉快。八仙說:“這丫頭和過去一樣任性!”說完,就去追她,但卻不知道她去哪裏了。

劉赤水覺得沒意思,告辭了。半路見到鳳仙坐在路邊,她叫他一起坐,說:“你也是一條男子漢,難道不能讓你屋裏人揚眉吐氣嗎?書中自有黃金屋,希望你好自為之。”她又抬起腳說:“出門時太急,讓刺條紮破了鞋。我給你的東西,還帶在身邊嗎?”劉赤水伸手拿出繡鞋,鳳仙接過來便穿在腳上。劉赤水向鳳仙討她那雙舊鞋。鳳仙笑著說:“你真是個大無賴!誰見到自己老婆的東西,還要藏在身上的?如果你真愛我,可以送你一件東西。”說完,她拿出一麵鏡子,遞給劉赤水,說:“如果你想見我,應當到書裏找,不然的話,我們就沒有再相見的日期了!”說完便不見了。劉赤水無精打采地往回走,一看鏡子,發現鳳仙竟然背著他站在那裏,看上去好象在百步之外。於是他想起鳳仙的囑咐,便謝絕會客,關起門來專心讀書。

一天,他看到鏡中人忽然現出正麵,微微含笑。劉赤水對這麵鏡子更加珍愛。一個月後,他發憤讀書的誌向逐漸衰退,開始到外邊遊玩,常常忘了回家。這天他回到家中,一看鏡中人滿麵愁容,似乎想哭。隔一天再看,人又背過臉去站在那裏,和從前一樣。劉赤水這才明白,都是由於自己荒廢學業惹得鳳仙不高興的緣故。於是,他便閉門鑽研,日夜苦讀,一個月後,鏡中人又變成正麵向外此後,每當他荒廢學業時,鏡中人都是麵容悲傷;努力讀幾天書,那鏡中人又麵帶微笑。於是他把鏡子懸掛起來,如同對著老師一樣,這樣刻苦堅持讀了二年書,便一舉考中。劉赤水高興地說:“今天可以麵對我的鳳仙了。”拿過鏡子一看,果然看見鳳仙滿麵喜色,彎著兩道烏黑的眉毛,微微露出潔白的牙齒,如同站在眼前一樣,把劉赤水喜愛得目不轉睛。忽然鏡中人笑道:“‘影裏的情郎,畫中的愛人’今天就是所說的這樣吧?”劉赤水高興得四邊一瞧,隻見鳳仙已經站在他的身邊。劉赤水連忙拉著鳳仙的手,問嶽父母身體可好?鳳仙說:“我自從和你分離後,就不曾回過家,一個人住在山洞裏,以此來分擔你的清苦。”

這一天,劉赤水到郡城去赴太守舉行的宴會,鳳仙也要求同往,他們便騎著馬一起去了。人們麵對麵卻看不見她。就要回家時,鳳仙暗中和劉赤水商量,假裝成劉赤水在郡城娶的媳婦。就這樣,鳳仙回到家中,才開始出來見客人,經營家務。人們都為她的美麗而驚異,卻無人知道她是隻狐狸精。

劉赤水原是富川縣令的學生,有一次他去看望這位老師,途中正好遇到丁郎,丁郎熱情地邀請他到家裏去。招待得很周到丁郎告訴他說:“嶽父母最近搬走了我的妻子回娘家快回來了。我一定寫封信去,把你高中的消息告訴他們,讓他們來向你道賀。”劉赤水起初懷疑丁郎也是狐狸,但打聽詳細,才知道丁郎是富川縣大商人的兒子。當初,丁郎夜裏從別墅回家,遇到水仙獨自走路。丁郎見她美麗,就偷偷斜眼瞅她。水仙請求他帶她一起走,丁郎自然非常高興,把她帶進書房,兩人同居了。水仙能從窗戶上的雕花格子裏進來,這時丁郎才知道她是狐狸。水仙說:“您不要有什麽疑心,我是因為喜歡您的誠實,才願以身相許。”丁郎非常愛她,竟然沒再娶妻。

劉赤水回到家中,為客人準備食宿借了富人家的大院子。院子裏外打掃得非常幹淨,但是,苦於沒有帳幔可用。可是隔了一宿再去看,屋裏卻煥然一新。幾天後,果然有30 餘人抬著禮品來到門前,車馬絡繹不絕,擠滿了街道和胡同。劉赤水向嶽父、丁官人、胡官人施禮,讓進屋裏。鳳仙把母親和兩個姐姐迎進了內室。八仙說:“小丫頭,你今天富貴了,不再埋怨我這媒人了吧!金釧、繡鞋還在嗎?”鳳仙把東西找出來,都還給了她,說:“繡鞋倒還是繡鞋,隻是被千人看破了。”八仙用繡鞋拍打鳳仙的背說:“打你,把這筆帳記在劉官人身上。”說完,他就把鞋扔到火裏,祝願說:“新時如花開,舊時如花謝,珍重不曾著,姮娥來相借。”水仙還代為祝願說:“曾經籠玉筍,著出萬人稱,若使姮娥見,應憐太瘦生。”鳳仙撥了撥火,說:“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歡,留得纖纖影,遍與世人看。”說著,鳳仙把灰捏在盤中,堆成十多份。看到劉赤水走來,便托起盤子送給他,劉赤水看到滿盤子繡鞋,都和原先那隻一樣。八仙急忙走出來,把盤子拍掉地下,地上還有一兩隻繡鞋在,她又趴到地上,用嘴去吹,這樣,繡鞋的蹤跡才消失了。

第二天,丁家夫婦因為道路遙遠,要啟程回去。八仙卻貪圖和妹妹玩耍,老父親和胡官人催了她好幾次,過午才從房裏出來,和他們一同走了。

這些客人初來時,氣派很大,觀看的人群如同在趕集一樣。其中有兩個強盜,見到這樣漂亮的女人,連魂都飛走了,因此,商量著在途中搶她們。看他們走出村子,便在後麵跟著,相距不到一箭遠,打馬急追,卻怎麽也趕不上。到了一個地方,隻見兩邊山崖夾道,車馬稍稍慢了下來。強盜乘機追了上來,舉刀大喊,人們都給嚇跑了。強盜下馬打開轎簾一看,裏麵卻是一個老太婆,強盜正在懷疑錯搶了美人的母親,剛剛抬頭向四邊一看,就從旁邊飛起一刀砍傷了他的右手臂。他立刻被綁了起來,強盜定睛一看,兩邊並不是山崖而是平樂縣的城門。轎中是李進士的母親,剛從鄉下回來。另一個強盜趕來後,也被砍傷了馬腿,綁了起來。守城門的士兵,抓住強盜押送給太守;一經審訊,強盜便招認了罪行。當時正好有名大強盜在逃,一問正好是他。

第二年春天,劉赤水考中了進士,鳳仙恐怕招惹禍事,便一概推辭了親戚朋友的祝賀。劉赤水再也沒有娶別人,等到他升為郎官時,才收了一個妾,生了兩個兒子。

異史氏說:“唉!世態炎涼,仙界和人世都是沒有區別的。‘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可惜沒有好勝的好女人,能做出鏡中的悲歡。我希望再多些仙人,讓喜愛的女兒能嫁到人間來,那麽在貧窮的苦海中眾生會少許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