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慶餘,遼東名士,應濟南鄉試。聞藩邸有道士知人休咎,心向往之。二場後至趵突泉,適相值。年六十餘,須長過胸,一皤然道人也。集間災祥者如堵,道士悉以微詞授之。
於眾中見生,忻然握手,曰:“君心術德行,可敬也!”挽登閣上,屏人語,因問:“莫欲知將來否?”曰:“然。”曰:“子福命至薄,然今科鄉舉可望。但榮歸後,恐不複見尊堂矣。”生至孝,聞之泣下,遂欲不試而歸。道士曰:“若過此已往,一榜亦不可得矣。”生雲:“母死不見,且不可複為人,貴為卿相何加焉?”道士曰:“某夙世與君有緣,今日必合盡力。”乃以一丸授之曰:“可遣人夙夜將去,服之可延七日。場畢而行,母子猶及見也。”
生藏之,匆匆而出,神誌喪失。因計終天有期,早歸一日,則多得一日之奉養,攜仆貰驢,即刻東邁。驅裏許,驢忽返奔,下之不馴,控之則蹶。生無計,躁汗如雨。仆勸止之,生不聽。又貰他驢,亦如之。日已銜山,莫知為計。仆又勸曰:“明日即完場矣,何爭此一朝夕乎?請即先主而行,計亦良得。”不得已,從之。次日草草竣事,立時遂發,不遑啜息,星馳而歸。則母病綿惙,下丹藥,漸就痊可。入視之,就榻泫泣。母搖首止之,執手喜曰:“適夢之陰司,見王者顏色和霽。謂稽爾生平,無大罪惡;今念汝子純孝,賜壽一紀。”生亦喜。曆數日,果平健如故。
未幾聞捷,辭母如濟。因賂內監,致意道士。道士欣然出,生便伏謁。道士曰:“君既高捷,太夫人又增壽數,此皆盛德所致。道人何力焉!”生又訝其先知,因而拜問終身。道士雲:“君無大貴,但得耄耋足矣。君前身與我為僧侶,以石投犬,誤斃一蛙,今已投生為驢。論前定數,君當橫折;今孝德感神,已有解星入命,固當無恙。但夫人前世為婦不貞,數應少寡。今君以德延壽,非其所偶,恐歲後瑤台傾也。”生惻然良久,問繼室所在。曰:
“在中州,今十四歲矣。”臨別囑曰:“倘遇危急,宜奔東南。”
後年餘,妻病果死。鍾舅令於西江,母遣往省,以便途過中州,將應繼室之讖。偶適一村。值臨河優戲,士女甚雜。方欲整轡趨過,有一失勒牡驢,隨之而行,致騾蹄趹。生回首以鞭擊驢耳,驢驚大奔。時有王世子方六七歲,乳媼抱坐堤上;驢衝過,扈從皆不及防,擠墮河中。眾大嘩,欲執之。生縱騾絕馳,頓憶道士言,極力趨東南。
約三十餘裏,入一山村,有叟在門,下騎揖之。叟邀入,自言“方姓”,便詰所來。生叩伏在地,具以情告,叟言:“不妨。請即寄居此間,當使徼者去。”至晚得耗,始知為世子,叟大駭曰:“他家可以為力。此真愛莫能助矣!”生哀不已。叟籌思曰:“不可為也。請過一宵,聽其緩急,倘可再謀。”生愁怖,終夜不枕。次日偵聽,則已行牒譏察,收藏者棄市。叟有難色,無言而入。生疑懼,無以自安。中夜叟來,入坐便問:“夫人年幾何矣?”生以鰥對。叟喜曰:“吾謀濟矣。”問之,答雲:“餘姊夫慕道,掛錫南山;姊又謝世。遺有孤女,從仆鞠養,亦頗慧。以奉箕帚如何?”生喜符道士之言,而又冀親戚密邇,可以得其周謀,曰:“小生誠幸矣。但遠方罪人,深恐貽累丈人。”叟曰:“此為君謀也。姊夫道術頗神,但久不與人事矣。合巹後,自與甥女籌之,必合有計。”生喜極,贅焉。
女十六歲,豔絕無雙。生母對之欷歔。女雲:“妾即陋,何遂遽見嫌惡?”生謝曰:
“娘子仙人,相偶為幸。但有禍患,恐致乖違。”因以實告。女怨曰:“舅乃非人!此彌天之禍,不可為謀,乃不明言,而陷我於坎窞!”生長跪曰:“是小生以死命哀舅,舅慈悲而窮於術,知卿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也。某誠不足稱好逑,然家門幸不辱寞。倘得再生,香花供養有日耳。”女歎曰:“事已至此,夫複何辭?然父自削發招提,兒女之愛已絕。無已同往哀之,恐擔挫辱不淺也。”乃一夜不寐,以氈綿厚作蔽膝,各以隱著衣底。然後喚肩輿,入南山十餘裏。山徑拗折絕險,不複可乘。下輿,女跬步甚艱,生挽臂拽扶之,竭蹶始得上達。不遠,即見山門,共坐少憩。女喘汗****,粉黛交下。生見之,情不可忍,曰:“為某事,遂使卿罹此苦!”女愀然曰:“恐此尚未是苦!”困少蘇,相將入蘭若,禮佛而進。曲折入禪堂,見老僧趺坐,目若瞑,一僮執拂侍之。方丈中,掃除光潔;而坐前悉布沙礫,密如星宿。女不敢擇,入跪其上;生亦從諸其後。僧開目一瞻,即複合去。女參曰:“久不定省,今女已嫁,故偕婿來。”僧久之,啟視曰:“妮子大累人!”即不複言。夫妻跪良久,筋力俱殆,沙石將壓入骨,痛不可支。又移時,乃言曰:“將騾來未?”女答曰:“未。”
曰:“夫妻即去,可速將來。”二人拜而起,狼狽而行。
既歸,如命,不解其意,但伏聽之。過數日,相傳罪人已得,伏誅訖。夫妻相慶。無何,山中遣僮來,以斷杖付生雲:“代死者,此君也。”便囑瘞葬致祭,以解竹木之冤。生視之,斷處有血痕焉。乃祝而葬之。夫妻不敢久居,星夜歸遼陽。
【譯文】
鍾慶餘,是遼東的名士。他參加鄉試。到了濟南,聽說王府裏有個道士,能知每個人的吉凶禍福,心裏就想前去看看。考到二場結束以後,他到了趵突泉,恰巧罐上了道七。道士有六十多歲,長長的胡須飄灑到胸下,是個須發銀白的老道。聚在老道身邊詢問吉凶的,好像圍了一堵牆,道士都用幾句話打發走了。道士在人群裏一眼看見了鍾慶餘,很高興地和他握著手說:“你的心術和你的品德,都是令人可敬的。”就拉著他的手上;到了閣樓,避開別人,問他說:“是不是想要知道你喲,將來呢?”他說:是的:道士說:你的福命很薄。但是這一科考上舉人,還是可以期望的。可是榮歸以後,恐怕再也見不到你的母親了。
鍾慶餘是個很孝順的孝子,一聽這話,就流下了眼淚,便想不參加鄉試,趕緊往回走。道士說:“你若錯過這次鄉試,將來再也不會中舉的。”鍾慶餘說:“母親去世的時候不能見了,再也不能做人了,即使貴為公侯將相,有什麽可取呢?”道士說:“我前世和你有緣,今生應竭盡全力幫助你。”說完就拿出一丸藥,交給他說:你可以打發一個人,起早貪黑地送回去,給你母親吃下去,可以延緩七天。你考完了就往回走,母子還來得及見上一麵。他揣起藥丸,急匆匆地往外走,神情意誌完全喪失了。由於算到母親壽終為期不遠了,早去一天,母親就能多得一天的奉養;就帶著仆人,租子一頭驢子,立刻跨上了東行的大道。往前跑了一裏來地,驢子忽然抹身就往回跑。用鞭子趕它,它不馴服;牽著籠頭往前拉它,它就擔蹶子。他無計可施,急得熱汗如雨。仆人勸他住下,他不聽。又租了別的驢子,也和那頭驢子下樣。太陽落進西山於,毫無辦法可想。仆人又勸阻說:明天就是最後一場了,何必爭此一朝一夕呢?我請求乓你早走一天,也是一個好辦法。他迫不得已,就聽了仆人的意見。
第二天,他在考場上潦潦草草地寫完了考卷,就立刻往回走,顧不上吃飯睡分,星夜疾行,很快就回到家裏。到家聽說母親病得很衰弱,吃了道士的丹藥,逐漸痊愈了。他進屋去看望母親,來到病榻跟前,不停地流淚。母親搖搖頭,禁止他哭泣,拉著他的手,很高興地說;“我剛才做夢,到了陰間,看見閻王的臉色很溫和。說查你的一生,沒有大的罪惡。我在想到你的兒子是一位純粹的孝子,再賜給你陽壽一十二年。”他也高興了。過了幾天,母親果然恢複了健康。
了不久,他接到考中舉人的捷報,又辭別母親到了濟南。到了濟南就給王府的內監送了一筆錢,求他向道士傳達了自己的謝意。道士很高興地出來了,他便跪在地下磕頭。道士說:“你已經考中了舉人,太夫人又增加了陽壽。這都是你的盛德引來的,貧道有什麽力量呢!”他很驚訝道士已經預先知道了,因而躬身下拜,詢問自己的終身。道士說:“你命裏沒有大富大貴,隻要活到八九十歲就滿足了。你的前身是和我一起出家當和尚,在投石擊犬的時候,你失手打死了一隻青蛙,那隻青蛙已經托生作了驢子。按照以前定下的氣數,你應該不得好死;現在因為你有友孝的美德,感動了神仙,已有解星進入你的命運,今後一定會無病無災的。但是你的夫人前世不守貞節,命裏注定應該青年守寡。現在因為你品德好而延長了壽命,她就不配再做你的夫人了,恐怕一年以後你會死了老婆的。”他悲痛了很長時間,詢問二房妻子在什麽地方。道士說:在河南,今年已經十四歲了。臨別的時候,又囑咐他說:倘若遇上危急的時候,應該奔向東南。。
一年多以後,妻子果然病死了。他的舅舅在江西的一個縣裏當縣官,母親打發他去看望舅舅,以便路過河南時,順路應驗二房妻子的預言。他偶然到,了一個村子,正趕上村民在河邊上遊戲,男女很雜亂。他剛想拉起韁繩趕快走過去,有一頭沒帶籠頭的驢,跟在後邊一起往前走,惹得騾子尥蹶子踢它。他回過頭來。用鞭子抽了驢子的耳朵。驢子受了驚嚇,拚命地狂跑。當時有個王子,才六七歲,奶媽手抱著他坐在河堤上;驢子衝過來,侍從人員都來不及坊護;把王子擠到河裏了。大夥幾大喊大叫,想要抓住他。他放開騾子的韁繩,拚命地往前奔跑,忽然想起道士的囑咐,極力奔向東南。
大約跑了二十多裏,跑進一個山村。有個分頭兒站在門外,他就下了騾子,向老頭兒作了個揖。老頭兒把他請進屋裏,自我介紹“姓方”,隨後就問他從什麽地方來的。他跪在地上磕頭。把實情完全告訴了老頭兒。老頭兒說:“不要緊。請你就住在我的家,我馬上派人丟探聽消息。”到晚上得到了準信,才知道擠到河裏的是個王子。老頭兒大吃一驚說:“別的人家可以給你幫忙,這個人家,我真是愛莫能助”了!他不停地哀求。老頭兒思謀著說:沒有辦法幫助你。請你住一宿,聽聽抓人的緩急,倘若不急,可以再想想辦法。他又愁又怕,一宿到亮也沒睡著覺。第二天派人出去探聽消息,聽說已經發出公文追查逃犯;有敢藏匿的,在鬧市上砍頭。老頭兒臉上現出為難的神色,沒有說話就進了屋裏,他疑慮重重,怕得要死,沒有辦法能叫自己安靜下來。
挨到半夜,老頭來了,進屋坐下就問他:“你的夫人多大歲數了?”他回答自己是個光棍兒,老頭很高興地說:“我的計謀成功了。”他問老頭是什麽計謀;老頭兒回答說:“我的姐夫愛慕彿道,在南山出家;姐姐又去世了。撇下一個孤女,由我撫養,孩子也很聰明,把她嫁給你做妻子,你看怎麽樣?”他心裏很高興,這門親事正是道士的預言,又希望結成貼近的親戚,可以得到營救,就說:“小生實在幸運。但是一個遠方的罪人,很怕留下禍患連累嶽丈。”老頭兒說:這是為你想的辦法。我姐夫的道術很神通,但他很不不參與人間的事務。你們成親以後,你自己和外甥女謀劃謀劃,一定會有辦法的。他高興極子,就在老頭家裏作了女婿。
女郎十六歲,容貌掖漂亮,是個舉世無雙的美人。鍾生時常對他唉聲歎氣。女郎說:“我即使容貌醜陋,怎麽就能馬上遭到你的嫌惡呢?”他道歉說:“娘子是個仙女,和你結成夫婦,是我的幸福。但是我有禍患,恐怕給你帶來累贅。”把實情告訴了女郎。女郎怨恨說:“舅舅做事不通人情!這是彌天大禍,是沒有辦法的,事前卻不明說,把我推進一陷阱。”他直挺挺跪在地卞說:“是我死命地哀求舅舅,舅舅很慈悲,卻又沒有別的辦法。知道你能起死回生。我誠然不夠一個好丈夫,但是慶幸有個好的門第,不會辱沒你的人生。倘若得到再生,將對你虔誠地供養,是指日寸待的。”女郎歎了一聲說:“事情已經到這種程度,還有什麽推辭的?”但是父親自從削發出家以後,對兒女的疼愛已經斷絕了。沒有別的辦法,同你一起去哀求,恐怕要受到很大的挫折和淩辱。就一夜沒有睡覺,用氈綿作了兩副厚厚的護膝,各個都藏裹在褲腿裏;然後喊來轎子,抬進南山,往裏走了十幾裏。山路崎嶇險峻,再也無法乘轎子。他們下了轎子,女郎跨出一步都很艱苦,鍾生挎著她的胳膊;拽著扶著,走得精疲力盡,跟頭把式的,才到了山上。往前走了不遠;就看見了山門,一起坐在地上休息一會兒。女郎氣喘籲籲,汗水淋漓,和著粉黛交錯地往下流著,他一看此景。心裏很不忍、便說:為了我的事情,竟然使你遭到這麽大的痛苦!女郎臉色淒慘地說:恐怕這還不是最苦的!
稍稍解除了一點疲乏,互相攙扶著進了大廟,一邊給佛像磕頭,一邊往裏走。曲曲折折地進了禪堂,看見一個老和尚盤腿打坐,像是閉目養神。一個僮子拿著蠅拂,在旁邊侍立著。方丈裏麵,掃得千幹淨淨;但在老和尚的座位前邊,全都鋪上了碎石子兒,密密麻麻的;好像天上的星鬥。女郎不敢選擇地方,進來就跪在碎石子兒上,鍾生也跟在後邊,跪在碎石子兒土。老和尚睜開眼睛看了一著,馬上又閉上。女郎參拜父親說:“很久沒來探望父親了,現在女兒已經出嫁;所以和女婿一起來看望你。”老和尚沉默了很長時間,睜開眼睛看著女兒說:“妮子太累人了!”馬上又閉上眼睛不說話了。夫妻跪了很久,都已疲憊不堪,沙石快要壓進骨頭裏去了,痛得難以支持。又過了一會兒,老和尚才開口說話:“把騾子牽來沒有?”女郎回答說:“沒有牽來。”老和尚說:“你們夫妻馬上回去吧?應把騾子馬上給我送來。”兩個人叩頭爬起來,狼狽不堪地出了大廟。到家以後,遵囑把騾子送進了大廟,但是不了解父親的用意,隻是藏在家裏聽消息。
過了幾天,人們互相傳說,罪犯抓到了,已經綁赴邢場砍了腦袋。夫妻二人互相慶賀。不久,山裏打發一個僮子來到家裏,把以根斷頭的拐杖遞給鍾生說:“替你死的,就是這位君子。”便囑咐鍾生埋葬拐杖,還要設酒祭奠,用來解免付木的冤屈。他接過來一看,砍斷的地方還有血痕。於是就作了祈禱,然後埋葬了。夫妻二人不敢在此久居。星夜趕回了遼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