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九月四日)範登高參加了馬家的分家談判,整整誤了一天,沒有顧上去收賬,晚上回去十分不高興。靈芝也很關心菊英的事,見他回去就問談判的結果,才問了一句,就引起他一大堆牢騷話來。他說:“我算不會和青年人共事!話要往理上說!說話抓不住理了,別人實在不容易給她圓場!”說著從衣袋裏掏出一卷棉紙卷來往桌上一摔說:“人家在十年以前就寫好了的分單怎麽能說是假的呢?”靈芝問:“怎麽昨天才提出分家,十年以前就會有了分單呢?”登高指著那卷紙說:“你不會看看!”靈芝展開一看,見第一張前邊寫著一段疙疙瘩瘩的序文,接著便是“馬有餘應得產業如下”,下邊用小字分行寫著應得的房屋、土地名目、坐落、數目。又翻了第二張、第三張,序文都一樣,一張是有福的,一張是有翼的,隻是沒有有喜的。靈芝問:“怎麽沒有老三的呢?”登高說:“菊英拿去研究去了!看她能研究出什麽來!”靈芝又翻了翻,見刀把上那塊地寫在老二有福名下,就又問登高說:“怎麽?沒有把刀把上他們那塊地爭取到老三名下嗎?”登高表示很煩躁地說:“任他們怎麽處分我!這個糊塗決定我沒有法子執行!”靈芝正要問底細,趕騾子的王小聚走進來。小聚問:“收起錢來了嗎?”登高說:“倒收起‘後’來了!”“那麽明天走不走?”“等一等看!我拿一拿主意!”他想了一陣子說:“這麽著吧!我明天自己趕上騾子走,把那些存貨帶上,能退的退,能換的換別的貨,退換都不能的話,我再想別的辦法。”小聚說:“那麽我呢?”“你幫忙給我在家收幾天秋!”“咱們當初不是說過我不做地裏的活嗎?”“不願意做你就回家,反正幹幾天按幾天算賬!”這一下可把小聚難住了:不幹吧,回家沒有個幹的;幹吧,實在有點吃不消。靈芝一聽登高說他自己要趕著騾子走,接著便問:“給菊英分家的事不是還不到底嗎?”登高說:“調解委員又不是我一個人!”“可是支部給你的任務你還沒有完成呀!”“老實說,要不是為那個我還不走!讓他們換個別人完成去吧!隻要他們有一個人能完成了,我情願受嚴重處分;要是他們也完不成的話,那就證明他們是借著黨的牌子故意捏弄我——該受處分的是他們!”就在這時候,外麵有人喊靈芝去開會,靈芝便答應著跑出來。登高還隔著門給靈芝下命令說:“出去不要亂說!”
這天夜晚的會議是黨、團支委在金生家聽取各個臨時宣傳小組長匯報。
靈芝走到金生家的院子裏,見玉生和寶全老漢在院裏試驗著一個東西。這東西,猛一看像一副蓋子朝下的木頭蒸籠安在個食盒架子上,又用滑車吊在個比籃球的籃架矮一點的高架子上。這是玉生父子倆在兩天內做成的新鬥,可以一次裝滿一口袋。他們先把口袋口套在像籠蓋的那個尖底漏鬥上,往地上一放,像食盒架子下麵的腿和這漏鬥一齊挨了地,然後把一口袋穀子裝到這副蒸籠樣子的家夥裏,把繩子一拉吊起去,一個人隨手扶住口袋,穀子便漏到口袋裏來。在周圍看的人,除了金生、金生媳婦、寶全老婆、玉梅、青苗、黎明、大勝——他們一家子外,還有幾個黨、團支委和臨時宣傳小組組長。當玉生拉起繩子,穀子溜滿了口袋,寶全老漢把套在底上的口袋口卸下來的時候,大家都喊“成功了,成功了”。靈芝想:“這些人就是有兩下子!”她見這個家夥下半截連在一起,上半截卻是幾個圈子疊起來,便問:“為什麽不一齊連起來呢?”玉生說:“這六道圈子每一道是一鬥,下邊是五鬥,一共一石一鬥,誰該少得一鬥去一道圈。”“為什麽不湊成一石的整數呢?”“因為社裏的口袋,最大的隻能盛一石一鬥。”“五鬥以下的怎麽辦呢?”“五鬥以下用小鬥找補!”大家都說想得周到。
一會,人到齊了,後來的人又要求他們試了一遍。金生說:“咱們開會吧!”大家散了。玉生和寶全老漢收拾工具。金生媳婦和婆婆打掃院裏撒下的穀子。靈芝看到人家這一家子的生活趣味,想到自己的父親在家裏擺個零貨攤子,和趕騾的小聚吵個架,鑽頭覓縫弄個錢,擺個有權力的架子……覺著實在比不得。她恨她自己不生在這個家裏。她一麵看著人家,一麵想著自己,沒有看見別人都走了,直到聽見魏占奎在南窯裏喊她,她才發現隻剩她一個人沒有進去,便趕緊答應著進去了。
玉生離了婚,南窯空下來正好開會用。當靈芝走進去的時候,可以坐的地方差不多都被別人占了。她見一條長板凳還剩個頭,往下一坐,覺著有個東西狠狠墊了自己一下;又猛一下站起來,肩膀上又被一個東西碰了一下。她仔細一審查,下麵墊她的是玉生當刨床用的板凳上有個木橛——在她進來以前,已經有好幾人吃了虧,所以才空下來沒人坐;上邊碰她的原是掛在牆上的一個小鋸,已被她碰得落在地上——因為窯頂是圓的,掛得高一點的東西靠不了牆。有個青年說:“你小心一點!玉生這房子裏到處都是機關!”靈芝一看,牆上、桌上、角落裏、窗台上到處是各種工具、模型、材料……不簡單。她把碰掉了的小鋸仍舊拾起掛好,別人在炕沿上擠了擠給她讓出個空子來讓她坐下。
金生宣布開會了,大家先靜默了幾分鍾。在討論什麽問題的會議上,一開頭常好靜默一陣子,可是小組長匯報的會上平常不是這個樣子,不知道這一次為什麽靜默起來。停了一會之後,有個小組長說:“我先談一點:袁天成留那麽多的自留地,在群眾中間影響很壞。有人說:‘用兄弟旗號留下地,打下糧食來可歸了自己。這叫什麽思想?’別的人接著說:‘社會主義思想!黨員還能不是社會主義思想?’還有人說:‘有黨員帶頭,咱明年也那麽辦——給我老婆留下一份,給我孩子留下一份,給我孫子留下一份……’還有人說:‘總是入社吃虧吧!要不黨員為什麽還不想把地入進去?’我們碰上人家說這些話,就無法解釋。這是一宗。還有……別人先談吧!我還沒有準備好!”可是別人好像也都沒有準備好,又靜默下來。
靈芝本來是個來聽匯報的團支委,可是她見沒有人說話,自己就來補空子。她說:“我不是個小組長,可是也可以反映一點情況:菊英爭取刀把上馬家那塊地的事,好像是已經吹了。我看這事壞在我爹身上。馬家拿出幾張十年前就寫好的分單,把刀把上那塊地寫在老二名下,菊英不讚成,我爹還不高興。在我看來,我爹自己是也不願意入社、也不願意讓村裏開渠的——隻要一提到這兩件事他總是不高興。他說他自己……”玉梅搶著說:“菊英也說他不幫一句忙。菊英懷疑這些分單是假的。她把她拿到的一張給了我,要我替她找永清叔研究一下。”說著就從衣袋裏往外取那張分單。別的小組長,也都搶著要說群眾對於範登高的反映。金生說:“等一等!還是先讓靈芝講完大家再講。”
原來每一個組裏一開始去宣傳,都碰到群眾對範登高提出意見來——差不多都說:“你們且不要動員我們,最好是先動員一下黨員!”說這話的人們,有的是自己早想入社,同時對範登高有意見,想借這機會將他一下軍;也有些是自己不想入社,想借範登高做個頂門杈——不過都包含著個“黨員不該不帶頭”的意思在內。因為有這個情況把宣傳的人弄得沒話說,很被動,所以在向小組長匯報的時候,都把這個情況擺在第一位提出來。小組長們來開會的時候,誰也準備先談這個,可是一坐下來之後看見靈芝在場就有此顧忌,都以為應該想法讓靈芝回避。靈芝倒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她所以發言,隻是因為她覺著她爹的思想、行動處處和黨作對,發展下去是直接妨礙村裏工作的。她早就說過她要給她爹治病,現在看著她爹的病越來越重,自己這個醫生威信不高,才把這病公開擺出來,讓黨給他治。靈芝說開了頭,大家放了心,所以才打破沉默搶著要說。
金生讓靈芝接著說完,靈芝便接著說:“我爹說他自己明天要趕上騾子走開,讓別人去管菊英分家的事。我覺著他的思想上有病,支部應該給他治一治!”張永清說:“治過了,治過了!支委會和他談了幾次話了,隻是治不好!”金生說:“治不好又不是不治了。還要治!大家還是先談情況吧!”有個小組長說:“我在我們那個互助組裏給大家講應該走社會主義道路、不要走資本主義的道路的道理,就有人提出‘共產黨領導的是什麽道路’。我說‘當然是社會主義道路’,人家就問‘買上兩頭騾子雇上一個趕騾子的,是不是社會主義道路’。這話叫我怎麽回答呢?”金生問:“你是怎麽回答的?”那個組長說:“我說那是個別的。”“他又說什麽?”“他又說:‘共產黨的規定,是不是小黨員走社會主義道路,大黨員走資本主義道路?’”張永清大聲說:“混蛋!這是侮辱共產黨!這話是誰說的?”金生歎了口氣說:“不要發脾氣!這是咱的黨員給人家擺出來的樣子!”別的組長又都談了些一般宣傳情況,差不多都有和範登高、袁天成兩個人有關係的話。金生說:“我看這兩個人的問題再也放不下了!”玉梅又補充報告了一下菊英和她講過的分家情況,就把菊英的分單遞給張永清看。張永清是個文化程度比較高一點的人,可是看了看分單上的序文,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麽,便向靈芝手裏一塞說:“我這文化程度淺,請你替我解釋一下。”靈芝說:“我看過了。這位老古董寫的疙瘩文我也不全懂,好在字還認得,讓我念給大家聽聽!”接著她就念出以下的文章來:“嚐聞兄弟鬩牆,每為孔方作祟;戈操同室,常因財產糾紛。欲抽薪去火,防患未然,莫若早事規劃財產權益,用特邀同表兄於鴻文、眷弟李林虎,秉公評議,將吾財產析為四份,分歸四子所有。嗣後如兄弟怡然,自不妨一堂歡聚;偶生齟齬,便可以各守封疆。於每份中抽出養老地四畝,俾吾二老得養殘年,待吾等百年之後,依舊各歸本人。恐後無憑,書此分付四子存據。三子有喜應得產業如下……”接著便念出哪裏哪裏地幾畝幾畝,哪裏哪裏房子幾間幾間……最後是“一九四二年三月五日,立析產文約人馬多壽。中證人於鴻文、李林虎。於鴻文代書”。張永清聽完了說:“怨不得疙裏疙瘩的!我就沒有看見是這個老家夥寫的!”青年們都問他於鴻文是個什麽樣的人。張永清說:“是臨河鎮上一個老秀才,常好替別人寫一些訛人的狀子,挑唆個官司,已經死了七八年了。”大家都說不用解釋,大體上都聽明白了。金生說:“看樣子這分單也不是假的。據我估計,可能是那時候老多壽怕鬥爭,準備和孩子們假分一次家,後來因為不鬥爭他了他沒有把這東西拿出來。”金生問他們刀把上那塊地分給誰了,靈芝說:“分在老二名下。”金生想了想說:“不論是真是假,分給菊英這份地也不壞。我看就那樣子好了!”秦小鳳說:“我也覺著這份地很好。隻要他們公道一點就好。咱們軍屬們又不是要占人家的便宜的。”張永清說:“可是沒有刀把上那塊地呀!”金生說:“那個咱們另想辦法吧!”玉梅問:“那麽我們這一小組這個任務算解除了吧?”金生說:“好吧!明天早起我再和你詳細談!”
匯報完了,金生宣布黨支委留下,其餘散會。先走出門來的人說:“咦!下雨了!”靈芝聽了說:“下雨好!下了我爹明天就不走了!”金生向魏占奎說:“捎帶去叫醒樂意老漢,問一問場上還有沒有攤的東西!”魏占奎說:“我們幾個人去看一下好了!要有的話,我們自己收拾一下!你們談你們的吧!”
金生領著黨支部委員們到旗杆院後院找縣委老劉去。其餘的人,是社員的都到場上去,不是社員的回了家。靈芝雖說不是社員,可是已經和社發生了關係,也跟大家到場裏去了一趟。大家見早有人把場上應遮蓋的東西都已經遮蓋好,知道是張樂意社長早有布置,就都回來了。
靈芝回到家的時候,範登高老婆早睡了覺,隻有範登高獨自一個人對著煤油燈坐著。登高問靈芝開的是什麽會,靈芝想要是向他實說了,他一定還要問長問短,不如含糊一點,便告他說是團的會。可是登高很關心是不是談到今天給菊英分家的事,便又問團裏討論什麽問題。他這一問,靈芝猜透了他的心事,覺著更不應該和他說實話,可是又不願意讓他再追問下去,便選了個他最不願意追問的問題回答他說:“討論的是資本主義道路和社會主義道路。”靈芝猜得很準,登高果然不再追問了。
靈芝睡了,登高仍然沒有睡,仍舊對著一盞燈聽外邊的雨聲。他覺得天氣也和他作對,偏讓他第二天走不了。哪一陣雨下得小一點,他都以為是雨停了,可是仔細一聽都覺失望。後來他走到門外向天上望了一下,睜著眼和閉上眼一樣黑,看樣子好像這場雨要下個一年半載的。就在這時候,院門外有人打門;問了一下,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張永清。他給張永清開了門,永清進來問他要那三張分單,說是支委會要研究一下。他說:“那是調委會的事,支部為什麽管得著?”永清說:“人家和咱們的團員鬧氣,難道黨內不應該摸一摸底?”登高說:“好吧!你們能管到底更好!我實在跟人家沒有話說了!”說罷便把三張分單拿出來讓永清拿走了。
他送走了張永清,又把大門關上,回來吹了燈,躺在椅背上猜測支部會研究出什麽結果來,又想到明天走不了該怎麽辦,支部說分單是假的該怎麽辦,是真的又該怎麽辦,留不住馬家刀把上那塊地怎麽辦……想下去沒有完。他正想得起勁,又聽得有人打門。他摸著走到門邊問了一聲,是黨的小組長。小組長告他說:“你不用開門了!金生叫通知你:明天要是還下雨,早上開支部會;要是不下雨,晚上開支部會。”說了就走開了。登高在裏邊喊叫說:“等一等!要是明天不下雨,我就得請個假哩!”小組長遠遠地說:“誰也不準請假!縣委有重要報告!”說著就走遠了。登高想:“這一下又讓他們拴住了!”屋子裏已經吹了燈,眼睛已經一點用處也沒有了。他慢慢摸到他坐的那把椅子上往下一坐,少氣無力自言自語說:“實在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