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家門外坡下不遠的空地裏有兩盤磨。早晨金生媳婦架磨的時候,陳菊英已經架了另一盤。磨麥子就數磨第二遍慢。兩家都磨上第二遍的時候,便消消停停羅著麵敘起家常來。一開始,金生媳婦談的是玉生離婚問題,菊英談的是在馬多壽家享受的待遇問題。
不過菊英談的不是夜裏打掃房子時候和惹不起吵架,而談的是自己的實際困難問題。她說:“大嫂呀!我看小俊也是放著福不會享!你們那家裏不論什麽時候都是一心一腹的——也不論公公、婆婆、弟兄們、小姑子,忙起來大家忙,吃起來大家吃,穿起來大家穿,誰也不偏這個不為那個。在那樣的家裏活一輩子多麽順氣呀!我這輩子不知道為什麽偏逢上了那麽一家人!”金生媳婦說:“也不要那麽想!十根指頭不能一般齊!你說了我家那麽多的好,一個小俊就能攪得人每天不得安生。誰家的鍋碗還能沒有個廝碰的時候?你們家的好人也不少嘛!有縣幹部、有誌願軍、有中學生,你和你們老四又都是團員,還不都是好人嗎?”菊英說:“遠水不解近渴。這些人沒有一個在家裏掌權的,掌權的人還是按照祖輩相傳的老古規辦事。就說穿衣裳吧:咱們村自從有了互助組以後,青年婦女們凡是幹得了地裏活的人,誰還願意去織那連飯錢也趕不出來的小機布呢?可是我們家裏還是照他們的老古規,一年隻給我五斤棉花,不管穿衣裳。”金生媳婦說:“你大嫂也是嗎?”菊英說:“表麵上自然也是,隻是人家的男人有權,也沒有見人家織過一寸布,可不缺布穿,發給人家的棉花都填了被子。”“你沒有問過她嗎?”“不問人家人家還成天找茬兒哩!就是要我織布我又不是不會,可是人家又不給我留下織布的工夫——我大嫂一天抱著個遮羞板孩子不放手,把碾磨上、鍋灶上和家裏掃掃摸摸的雜活一齊推在我身上,不用說織布,磨透了鞋後跟,要是不到娘家去,也做不上一對新的;衣裳髒成抹灰布也顧不上洗一洗、補一補。冬夏兩季住兩次娘家,每一次都得拿上材料給他們做兩對大厚鞋——公公一對,老四一對。做做這兩對鞋,再給我自己和我玲玲做做衣裳、鞋襪,再洗補一下舊的,就得又回這裏來了。就那樣人家還說‘娶了個媳婦不沾家,光在娘家躲自在’哩!”“那麽你穿的布還是娘家貼嗎?”“不貼怎麽辦?誰叫他們養下我這麽一個賠錢貨呢?賠了錢人家也不領情。我婆婆對著我,常常故意和別人說:‘受屈活該!誰叫她把她的漢糊弄走了呢?’”
金生媳婦說:“咦!我也好像聽說過有喜是你糊弄走了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菊英說:“不錯,走的時候是打我那裏走的,不過那是他自己的主張。我自己在那時候的進步還不夠,沒有能像人家那些進步的婦女來動員他參加誌願軍,可是也沒有學那些落後婦女來拖後腿。他們恨我,恨的是我不夠落後。”“那麽有喜究竟是誰動員去的呢?”“是誰?自然還是人家自己。本來人家在一九四九年就要參加南下工作團的。後來被我那個糊塗公公拖住了。那些事說起來就沒有個完:我跟有喜是一九四八年結的婚,那時候我十八,他二十一。聽他說他在十五歲就在小學畢了業。他說那時候他想到太行中學去升學,他爹說:‘你二哥上了一次中學,畢業以後參加了政府工作,就跑得不見麵了,你還要跟著他往外跑嗎?哪裏也不要去!安安穩穩給我在家裏種莊稼!’可是在我們結婚以後的第二年,我都生了玲玲了,他爹忽然又要叫他去上學……”金生媳婦說:“人家都說他是怕孩子參軍。”菊英說:“就是那個思想。四九年春天,不是有好多人參加了南下工作團嗎?在人家開會、報名時候,他爹把他和有翼兩個人圈在家裏不放出來,趕到夏天就把他們一齊送到縣裏中學去了。那時候他已經二十二了,站在同學們中間比人家大家高一頭。人家都叫他老排頭,背後卻都笑他是怕參軍才來。到了五〇年,美國鬼子打到朝鮮來了,學校停了幾天課,老師領著學生們到城外各村宣傳抗美援朝,動員人們參加誌願軍,有些村裏人就在他背後指著他說:‘那麽大的人躲在娃娃群裏不參加,怎麽有臉來動員別人?’他說從那時候起,同學們都說他丟了學校的人,弄得他見了人抬不起頭來。他說他早就想報名,隻是有那麽個爹,自己就做不得主。到去年(一九五一年)秋天,美國鬼子一麵假意講和,一麵準備進攻,學生們又到城外各村宣傳,這次人家不讓他參加——大家出去宣傳時候把他一個人留下。這時候,他越想越覺得他父親做得不對,越想越覺得自己太落後了,因此就下了決心要報名參加中國人民誌願軍,可是人家學校說學生參軍一定得得到家裏的同意。你想我們那家裏會同意他去嗎?到了冬天,他實在不願意待下去,就請了兩天假,說是回家可沒有回,跑到我娘家去找我——那時候我在娘家住。他和我訴了半天苦,問我是不是同意他參加誌願軍。大嫂!你想,我要再不同意,難道是想叫家裏把他窩囊死嗎?我實告你說你可不要向外說:我同意了。我留了他兩天,給他縫了一套衣裳,把他送走了。後來家裏知道了,我婆婆去找人家學校鬧氣,學校說他請假回家了,又拿請假簿給她看;她問有翼,有翼也說是,她沒話說了才走開。這是有翼說的。她從學校出來又找到我娘家,你想我敢跟她說實話嗎?我說‘來是來了,住了一天又回學校去了’,她當時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後來就硬說是我把她的孩子鼓動跑了。他走了,他那糊塗爹今年春天也不讓有翼去上學了——隻差半年也不讓人家畢業。這老兩口子的心眼兒不知道怎麽好好就湊到一塊兒!還有我那大嫂……”說到這裏,糊塗塗老婆牽著個小驢兒走來了,菊英吐了吐舌頭把話咽住。
糊塗塗老婆常有理向磨頂上一看便問:“二遍怎麽還沒有完呀?”菊英說:“隻剩磨頂上那麽多了!”“大驢從早上磨到這時候了,該替了,可是小驢拉不動二遍。你不說早些趕一趕!”金生媳婦想替菊英解圍,便向常有理說:“老嬸嬸!我看可以替!多了拉不動吧,那麽一點總還可以!一會三遍上了就輕得多了!”常有理慢騰騰地應酬著把大驢卸下來,菊英接著把小驢換上。常有理看著小驢拉了兩圈,見走得蠻好,就牽著大驢回去了,臨走還吩咐菊英說:“攆快一點!晌午還要用驢碾場!”金生媳婦說:“你們那個到晌午可完不了。我這三遍都上去了還怕完不了哩!天快晌午了老大嬸!”常有理也知道完不了,隻是想讓菊英作難,見金生媳婦看出道理來,也就改口說:“趕多少算多少吧!真要完不了多磨一陣子也可以!”說著便走遠了。
菊英說:“你聽她說的那像話嗎?驢使乏了還知道替上一個,難道人是鐵打的?‘多磨一陣子’!從早晨架上磨到現在,隻吃了有翼給送來的那麽一碗飯,半饑半飽挨到晌午也不讓卸磨,這像是待人嗎?”金生媳婦說:“牲口不好,為什麽一次不能少磨一些麥子?”菊英說:“這都是我大嫂的鬼主意!她們兩人似乎是一天不吵架也睡不著覺,可是欺負起我來,她們就又成一勢了。她們趁我在家,總是愛說米完了、麵完了,差不多不隔三天就要叫我上一次碾磨,攢下的米麵叫她們吃一冬天,快吃完了的時候我就又該回來了——算了算了!說起這些來一輩子也說不完。”
一會,寶全老婆來找金生媳婦,說小俊在玉生的南窯裏取了個大包袱走了,不知道都拿走了些什麽。金生媳婦說:“娘,你不到場裏告玉生說?”寶全老婆說:“我去過了,玉生不管。玉生說:‘隻要她這一輩子能不找我的麻煩,哪怕她連那孔窯搬走了我也不在乎!’說是那麽說,要是連玉生的衣裳都拿走了,叫我玉生穿什麽?”金生媳婦說:“娘!我想她真要想和玉生離婚的話,她不拿玉生的衣裳——因為那樣一來她就走不利落了。我看玉生說得對,她真要能走個幹淨,咱們就吃上這一次虧也值得。丟了什麽沒有,等玉生晌午回去一查就知道了。依我說都是些小意思!算了吧娘!”寶全老婆也沒有和人鬧過氣,經媳婦這麽一說開,談論了一陣子也就回去了。
這時候,兩家的磨上都上了第三遍,驢子轉兩圈就要下一磨眼,連撥磨頂帶羅麵,忙得喘不過氣來,閑話都顧不上說了,隻聽得驢蹄踏著磨道響、羅圈磕得羅床響,幸而有金生的七歲女兒青苗幫著她們撥兩趟磨頂,讓她們少跑好多圈兒。
金生家的麩還差一兩遍沒有溜淨,老方就來卸磨。這時候,菊英才把第三遍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