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陰曆八月十五日,正是收秋時候,縣農會主席老楊同誌,被分配到第六區來檢查督促“秋收工作”。老楊同誌叫區農會給他介紹一個比較進步的村,區農會常聽章工作員說閻家山是模範村,就把他介紹到閻家山去。

老楊同誌吃了早飯起程,天不晌午就到了閻家山。他一進公所,正遇著廣聚跟小元下棋。他兩個因為一步棋爭起來,就沒有看見老楊同誌進去。老楊同誌等了一會,還沒有人跟他答話,他就在這爭吵中問道:“哪一位是村長?”廣聚跟小元抬頭一看,見他頭上箍著塊白手巾,白小布衫深藍褲,腳上穿著半舊的硬鞋至少也有二斤半重。從這服裝上看,村長廣聚以為他是哪村派來的送信的,就懶洋洋地問道:“哪村來的?”老楊同誌答道:“縣裏!”廣聚仍問道:“到這裏幹什麽?”小元棋快輸了,在一邊催道:“快走棋嘛!”老楊同誌有些不耐煩,便道:“你們忙得很!等一會閑了再說吧!”說了把背包往階台上一丟,坐在上麵休息。廣聚見他的話頭有點不對,也就停住了棋,湊過來答話。老楊同誌也看出他是村長,卻又故意問了一句:“村長哪裏去了?”他紅著臉答過話,老場同誌才把介紹信給他,信上寫的是:茲有縣農會楊主席,前往閻家山檢查督促秋收工作,請予接洽為荷……廣聚看過了信,把老楊同誌讓到公所,說了幾句客氣話,便要請老楊同誌到自己家裏吃飯。老楊同誌道:“還是兌些米到老百姓家裏吃吧!”廣聚還要講俗套,老楊同誌道:“這是製度,不能隨便破壞!”廣聚見他土眉土眼,說話卻又那麽不隨和,一時想不出該怎麽對付,便道:“好吧!你且歇歇,我給你出去看看!”說了就出了公所來找恒元。他先把介紹信給恒元看了,然後便說這人是怎樣怎樣一身土氣,恒元道:“前幾天聽喜富說有這麽個人。這人你可小看不得!聽喜富說,有些事情縣長還得跟他商量著辦。”廣聚道:“是是是!你一說我想起來了!那一次在縣裏開會,討論丈地問題那一天,縣幹部先開了個會,仿佛有他,穿的是藍衣服,眉眼就是那樣。”恒元道:“去吧!好好應酬,不要衝撞著他!”廣聚走出門來又返回去問道:“我請他到家吃飯,他不肯,他叫給他找個老百姓家去吃,怎麽辦?”恒元不耐煩了,發話道:“這麽大一點事也問我?哪有什麽難辦?他要那麽執拗,就把他派到個最窮的家——像老槐樹底老秦家,兩頓糠吃過來,你怕他不再找你想辦法啦?”廣聚道:“老槐樹底那些人跟咱們都不對,不怕他說壞話?”恒元道:“你就不看人?老秦見了生人敢放個屁?每次吃了飯你就把他招待回公所,有什麽事?”

廣聚碰了一頓釘子討了這麽一點小主意,回去就把飯派到老秦家。這樣一來,給老秦找下麻煩了!閻家山沒有行過這種製度,老秦一來不懂這種管飯隻是替做一做,將來還要領米,還以為跟派差派款一樣;二來也不知道家常飯就行,還以為衙門來的人一定得吃好的。他既是這樣想,就把事情弄大了,到東家借鹽,到西家借麵,老兩口忙了一大會,才算做了兩三碗湯麵條。

晌午,老楊同誌到老秦家去吃飯,見小砂鍋裏是麵條,大鍋裏的飯還沒有揭開,一看就知道是把自己當客人待。老秦舀了一碗湯麵條,畢恭畢敬雙手捧給老楊同誌道:“吃吧先生!到咱這窮人家吃不上什麽好的,喝口湯吧!”他越客氣,老楊同誌越覺著不舒服,一邊接一邊道:“我自己舀!唉!老人家!咱們吃一鍋飯就對了,為什麽還要另做飯?”老秦老婆道:“好先生!啥也沒有!隻是一口湯!要是前幾年這飯就端不出來!這幾年把地押了,啥也講不起了!”老楊同誌聽她說押了地,正要問她押給誰,老秦先向老婆喝道:“你這老不死,不知道你那一張瘋嘴該說什麽!可憋不死你!你還記得啥?還記得啥!”老楊同誌猜著老秦是怕她說得有妨礙,也就不再追問,隨便勸了老秦幾句。老秦見老婆不說話了,因為怕再引起話來,也就不再說了。

小福也回來了。見家裏有個人,便問道:“爹!這是哪村的客?”老秦道:“縣裏的先生!”老楊同誌道:“不要這樣稱呼吧!哪裏是什麽‘先生’?我姓楊!是農救會的!你們叫我個‘楊同誌’或者‘老楊’都好!”又問小福“叫什麽名字”,“多大了”,小福一一答應,老秦老婆見孩子也回來了,便揭開大鍋開了飯。老秦,老秦老婆,還有個五歲的女孩,連小福,四個人都吃起飯來。老楊同誌第一碗飯吃完,不等老秦看見,就走到大鍋邊,一邊舀飯一邊說:“我也吃吃這飯,這飯好吃!”老兩口趕緊一齊放下碗來招待,老楊同誌已把山藥蛋南瓜舀到碗裏。老秦客氣了一會,也就罷了。

小順來找小福割穀,一進門碰上老楊同誌,彼此問詢了一下,就向老秦道:“老叔!人家別人的穀都打了,我爹病著,連穀也割不起來,後晌叫你小福給俺割吧?”老秦道:“吃了飯還要打穀!”小順道:“那我也能幫忙,打下你的來,遲一點去割我的也可以!”老楊同誌問道:“你們這裏收秋還是各顧各?農救會也沒有組織過互助小組?”小順道:“收秋可不就是各顧各吧?老農會還管這些事啦?”老楊同誌道:“那麽你們這裏的農會都管些什麽事?”小順道:“咱不知道。”老楊同誌自語道:“模範村!這算什麽模範?”五歲的小女孩,聽見“模範”二字,就想起小順教她的幾句歌來,便順口念道:

模範不模範,從西往東看;

西頭吃烙餅,東頭喝稀飯。

小孩子雖然是順口念著玩,老楊同誌卻聽著很有意思,就逗她道:“念得好呀!再念一遍看!”老秦又怕闖禍,瞪了小女孩一眼。老楊同誌沒有看見老秦的眼色,仍問小女孩道:“誰教給你的?”小女孩指著小順道:“他!”老秦覺著這一下不隻惹了禍,又連累了鄰居。他以為自古“官官相衛”,老楊同誌要是回到村公所一說,馬上就不得了。他氣極了,劈頭打了小女孩一掌罵道:“可啞不了你!”小順趕緊一把拉開道:“你這老叔!小孩們念個那,有什麽危險?我編的,我還不怕,就把你怕成那樣?那是真的吧是假的?人家吃烙餅有過你的份?你喝的不是稀飯?”老秦就有這樣一種習慣,隻要年輕人說他幾句,他就不說話了。

吃過了飯,老秦跟小福去場裏打穀子。老楊同誌本來預備吃過飯去找村農會主任,可是聽小順一說,已知道工作不實在,因此又想先在群眾裏調查一下,便向老秦道:“我給你幫忙去。”老秦雖說“不敢不敢”,老楊同誌卻扛起木鍁掃帚跟他們往場裏去。

場子就在窯頂上,是好幾家公用的。各家的穀子都不多,這天一場共攤了四家的穀子,中間用穀草隔開了界。

老楊同誌到場子裏什麽都通,拿起什麽家具來都會用,特別是好揚家,不隻給老秦揚,也給那幾家揚了一會,大家都說“真是一張好木鍁”(就是說他用木鍁用得好)。一場穀打罷了,打穀的人都坐在老槐樹底休息,喝水,吃幹糧,蹲成一圈圍著老楊同誌問長問短,隻有老秦仍是畢恭畢敬站著,不敢隨便說話。小順道:“楊同誌!你真是個好把式!家裏一定種地很多吧?”老楊同誌道:“地不多,可是做得不少!整整給人家做過十年長工!”老秦一聽老楊同誌說是個住長工出身,馬上就看不起他了,一屁股坐在牆根下道:“小福!不去場裏擔糠還等什麽?”小福正想聽老楊同誌談些新鮮事,不想半路走開,便推托道:“不給人家小順哥割穀?”老秦道:“擔糠回來誤得了?小孩子聽起閑話來就不想動了!”小福無法,隻好去擔糠。他才從家裏挑起簍來往場裏走,老秦也不顧別人談話,又喊道:“細細掃起來!不要隻掃個場心!”他這樣子,大家都覺著他不順眼,小保便向他發話道:“你這老漢真討厭!人家說個話你偏要亂吵!想聽就悄悄聽,不想聽你不能回去歇歇?”老秦受了年輕人的氣自然沒有話說,起來回去了。小順向老楊同誌道:“這老漢真討厭!吃虧,怕事,受了一輩子窮,可瞧不起窮人。你一說你做過長工,他馬上就變了個樣子。”老楊同誌笑了笑道:“是的!我也看出來了。”

廣聚依著恒元的吩咐,一吃過飯就來招呼老楊同誌,可是哪裏也找不著,雖然有人說在場子裏,遠遠看了一下,又不見一個閑人(他想不到縣農會主席還能做起活來),從東頭找到西頭,西頭又找回東頭來,才算找到。他一走過來,大家什麽都不說了。他向老楊同誌道:“楊同誌!咱們回村公所去吧!”老楊同誌道:“好,你且回去,我還要跟他們談談。”廣聚道:“跟他們這些人能談個什麽?咱們還是回公所去歇歇吧!”老楊同誌見他瞧不起大家,又想碰他幾句,便半軟半硬地發話道:“跟他們談話就是我的工作,你要有什麽話等我閑了再談吧!”廣聚見他的話頭又不對了,也不敢強叫,可是又想聽聽他們談什麽,因此也不願走開,就站在圈外。大家見他不走,誰也不開口,好像廟裏十八羅漢像,一個個都成了啞子。老楊同誌見他不走開大家不敢說話,已猜著大家是被他壓迫怕了,想趕他走開,便問他道:“你還等誰?”他呶呶唧唧道:“不等誰了!”說著就溜走了。老楊同誌等他走了十幾步遠,故意向大家道:“沒有見過這種村長!農救會的人到村裏,不跟農民談話,難道跟你村長去談?”大家親眼看見自己惹不起的厲害人受了碰,覺著老楊同誌真是自己人。

天氣不早了,小順喊叫小福去割穀,老楊同誌見小順說話很痛快,想多跟他打聽一些村裏的事,便問他道:“多借個鐮,我也給你割去!”小明、小保也想多跟老楊同誌談談,齊聲道:“我也去!”小順本來隻問了個小福,連自己一共兩個人,這會卻成了五個。這五個人說說話話,一同往地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