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把喜富帶走以後,老恒元總是放心不下,生怕把他與自己有關的事攀扯出來,可是現在的新政府不比舊衙門,有錢也花不進去,打發家祥去了幾次也打聽不著,隻好算了。過了三個月,縣裏召集各村村長去開會,老恒元托廣聚到縣裏順便打聽喜富的下落。

隔了兩天,廣聚回來了,飯也沒有吃,歪著個頭,先到恒元那裏報告。恒元躺著,他坐在床頭畢恭畢敬地報告道:“喜富的事,因為案件過多,喜富不願攀出人來,直拖累了好幾個月才算結束。所有麻煩,喜富一個人都承認起來了,縣政府特別寬大,準他呈遞悔過書賠償大眾損失,就算完事。”恒元長長吐了口氣道:“也算!能不多牽連別人就好!”又問道:“這次開會商議了些什麽?”廣聚道:“一共三件事:第一是確實執行減租,發了個表格,叫填出佃戶姓名,地主姓名,租地畝數,原租額多少,減去多少。第二是清丈土地,辦法是除了政權、各團體幹部參加外,每二十戶選個代表共同丈量。第三是成立武委會發動民兵,辦法是先選派一個人,在陽曆六月十五號以前到縣受訓。”老恒元聽說喜富的案件已了,才放心了一點,及至聽到這些事,眉頭又打起皺來。他等廣聚走了,便跟兒子家祥道:“這派人受訓沒有什麽難辦,依我看還是巧招兵,跟閻錫山要的在鄉軍人一樣,隨便派上個誰就行了。減租和丈地兩件事,在閻家山說來,隻是對咱不利。不過第一件還好辦,隻要到各窩鋪上說給佃戶們一聲,就叫他們對外人說是已經減過租了,他們怕奪地,自然不敢不照咱的話說;回頭村公所要造表,自然還要經你的手,也不愁造不合適。隻有這第二件不好辦,丈地時候參加那麽多的人,如何瞞得過去?”家祥著眼道:“我看也好應付!說各幹部吧!村長廣聚是自己人。民事委員教育委員是咱父子倆,工會主席老範是咱的領工,咱一家就出三個人。農會主席得貴還不是跟著咱轉?財政委員啟昌,平常打的是不利不害主義,隻要不叫他吃虧,他也不說什麽。他孩子小林雖然算個青救幹部,啥也不懂。隻有馬鳳鳴不好對付,他最精明,又是個外來戶,跟咱都不一心,遇事又敢說話,他老婆桂英又是個婦救幹部,一家也出著兩個人……”老恒元道:“馬鳳鳴好對付:他們做過生意的人最愛占便宜,叫他占上些便宜他就不說什麽了。我覺得最難對付的是每二十戶選的那一個代表,人數既多,意見又不一致。”家祥道:“我看不選代表也行。”恒元道:“不妥!章工作員那小子腿勤,到丈地時候他要來了怎麽辦?我看代表還是要,不過可以由村長指派,派那些最窮、最愛打小算盤的人,像老槐樹底老秦那些人。”家祥道:“這我就不懂了,越是窮人,越出不起負擔,越要細丈別人的地……”恒元道:“你們年輕人自然想不通:咱們丈地時候,先盡那最零碎的地方丈起——比方咱‘椒窪’地,一畝就有七八塊,算的時候你執算盤,慢慢細算。這麽著丈量,一個椒窪不上十五畝地就得丈兩天。他們那些愛打小算盤的窮戶,哪裏誤得起閑工?跟著咱們丈過兩三天,自然就都走開了。等把他們熬敗了,咱們一方麵說他們不積極不熱心,一方麵還不是由咱自己丈嗎?隻要做個樣子,說多少是多少,誰知道?”家祥道:“可是我見人家丈過的地還插牌子!”恒元道:“山野地,塊子很不規矩,每一處隻要把牌子上寫個總數目——比方‘自此以下至崖根共幾畝幾分’,誰知道對不對?要是再用點小藝道買一買小戶,小戶也就不說話了——比方你看他一塊有三畝,你就說‘小戶人家,用不著細盤量了,算成二畝吧!’這樣一來,他有點小虛數,也怕多量出來,因此也就不想再去量別人的!”

恒元對著家祥訓了這一番話,又打發他去請來馬鳳鳴。馬鳳鳴的地都是近二十年來新買的,不過因為買得刁巧一點,都是些大畝數——往往完一畝糧的地就有二三畝大。老恒元說:“你的地既然都是新買的,可以不必丈量,就按原契插牌子。”馬鳳鳴自然很高興。恒元又叫家祥叫來了廣聚,把自己的計劃宣布了一番。廣聚一來自己地多,二來當村長就靠的是恒元,當然沒有別的話說。

第二天便依著計劃先派定了丈地代表,第三天便開始丈地。果不出恒元所料,章工作員來了,也跟著去參觀。恒元說:“先丈我的!”村長廣聚領頭,民事委員閻恒元、教育委員閻家祥、財政委員張啟昌、建設委員馬鳳鳴、農會主席張得貴、工會主席老範、婦救主席桂英、青救主席小林,還有十餘個新派的代表們,帶著丈地的弓、算盤、木牌、筆硯等,章工作員也跟在後邊,往椒窪去了。

廣聚管指劃,得貴執弓,家祥打算盤。每塊地不夠二分,可是東伸一個角西打一個彎,還得分成四五塊來算。每丈量完了一塊,休息一會,廣聚給大家講方的該怎樣算,斜的該怎樣折,家祥給大家講“飛歸得畝” 之算法。大家原來不是來學習算地畝,也都聽不起勁來。隻是覺著丈量得太慢。章工作員卻覺著這辦法很細致,說是“丈地的模範”,說了便往柿子窪編村去了。

果不出恒元所料,兩天之後,椒窪地沒有丈完,就有許多人不來了。到了第五天,臨出發隻集合了七個人:恒元父子連領工老範是三個,廣聚一個,得貴一個,還有桂英跟小林,一個沒經過事的女人,一個小孩子。恒元搖著芭蕉扇,廣聚端著水煙袋,領工老範捎著一張鑊,小林捎著個鐮預備割柴,桂英肚裏懷著孕,想拔些新鮮野菜,也捎著個籃子,隻有得貴這幾天在恒元家裏吃飯,自然要多拿幾件東西——丈地弓、算盤、筆硯、木牌,都是他一個人抱著。丈量地點是椒窪後溝,也是恒元的地,出發時候,恒元故意發脾氣道:“又都不來了!那麽多的委員,隻說話不辦事,好像都成了咱們七八個人的事了!”說著就出發了。這條溝沒有別人的地,連樣子也不用裝,一進了溝就各幹各的:桂英吃了幾顆青杏,就走了岔道拔菜去了,小林也吃了幾顆,跟桂英一道割柴去了,家祥見堰上塌了個小壑,指揮著老範去壘,得貴也放下那些家具去幫忙,恒元跟廣聚,到麥地邊的核桃樹底趁涼快說閑話去。

這天有才恰在這山頂上看麥子,見進溝來七八個人,起先還以為是偷麥子的,後來各幹其事了。雖然離得遠了認不清人,可是做的事也都看得很清楚,隻有到核桃樹底去的那兩個人不知是幹什麽的。他又往前湊了一湊,能聽見說說笑笑,卻聽不見說什麽。他自言自語道:“這是兩個什麽鬼東西,我總要等你們出來!”說著就坐在林邊等著。直到天快晌午,見有個從核桃樹下鑽出來喊道:“家祥!寫牌來吧!”這一下聽出來了,是恒元。壘堰那三個人也過來了兩個,一個是家祥,一個是老範。家祥寫了兩個木牌,給了老範一塊,自己拿著一塊:老範那塊插在東圪嘴上,家祥那塊插在麥地邊。牌子插好,就叫來了桂英、小林,七個人相跟著回去了。有才見得貴拿著弓,才想起來人家是丈地,暗自尋思道:“這地原是這樣丈的?我總要看看牌上寫的是什麽!”一邊想,一邊繞著路到溝底看牌。兩塊牌都看了,麥地邊那塊寫的是:“自此至溝掌,大小十五塊,共七畝二分二厘。”東圪嘴上那塊寫的是:“圪嘴上至崖根,共三畝二分八厘。”他看完了牌,覺著好笑。回來在路上編了這樣一段歌:

丈地的,真奇怪,

七個人,不一塊;

小林去割柴,桂英去拔菜,

老範得貴去壘堰,家祥一旁亂指派,

隻有恒元與廣聚,核桃樹底趁涼快,

芭蕉扇,水煙袋,

說說笑笑真不壞。

坐到小晌午,叫過家祥來,

三人一捏弄,家祥就寫牌,

前後共算十畝半,木頭牌子插兩塊。

這些鬼把戲,隻能哄小孩;

從溝裏到溝外,平地坡地都不壞,

一共算成三十畝,管保恒元他不賣!

五 好怕的“模範村”

過了幾天,地丈完了,他們果然給小戶人家送了些小便宜,有三畝隻估二畝,有二畝估作畝半。丈完了地這一晚上,得貴想在小戶們麵前給恒元賣個好,也給自己賣個好,因此在恒元家吃過晚飯,跟家祥們攀談了幾句,就往老槐樹底來。老槐樹底人也都吃過了飯,在樹下納涼,談閑話,說說笑笑,聲音很高。他想聽一聽風頭對不對,就遠遠在路口站住步側耳細聽,隻聽一個人道:“小旦!你不能勸勸你爹以後不要當恒元的尾巴?人家外邊說多少閑話……”又聽見小旦攔住那人的話搶著道:“哪天不勸他?可是他不聽有什麽法?為這事不知生過多少氣!有時候他在老恒元那裏拿一根蔥、幾頭蒜,我娘也不吃他的,我也不吃他的,就那他也不改!”他聽見是自己的孩子說自己,更不便走進場,可是也想再聽聽以下還說些什麽,所以也舍不得走開。停了一會,聽得有才問道:“地丈完了?老恒元的地丈了多少?”小旦道:“聽說是一百一十多畝。”小元道:“哄鬼也哄不過!不用說他原來的祖業,光近十年來的押地也差不多有那麽多!”小保道:“押地可好算,老槐樹底的人差不多都是把地押給他才來的!”說著大家就七嘴八舌,三畝二畝給他算起來,算的結果,連老槐樹底帶村裏人,押給恒元的地,一共就有八十四畝。小元道:“他通年雇著三個長工,山上還有六七家窩鋪,要是細量起來,丈不夠三百畝我不姓陳!”小順道:“你不說人家是怎樣丈的?你就沒聽有才老叔編的歌?‘丈地的,真奇怪,七個人,不一塊……’”接著把那一段歌念了一遍,念得大家哈哈大笑。老秦道:“我看人家丈得也公道,要寬都寬,像我那地明明是三畝,隻算了二畝!”小元道:“那還不是哄小孩?隻要把恒元的地丈公道了,咱們這些戶,二畝也不出負擔,三畝還不出負擔;人家把三百畝丈成一百畝,輪到你名下,三畝也得出,二畝也得出!”

得貴聽到這裏,知道大家已經猜透了恒元的心事,這個好已經賣不出去,就返回來想再到恒元這裏把方才聽到的話報告一下。他走到恒元家,恒元已經睡了,隻有家祥點著燈造表,他便把方才聽到的話和有才的歌報告給家祥,中間還加了一些罵恒元的話。家祥聽了,沉不住氣,兩眼得飛快,罵了小元跟有才一頓,得貴很得意地回去睡了。

第二天,不等恒元起床,家祥就去報告昨天晚上的事。恒元聽了,倒不在乎罵不罵,隻恨他們不該把自己的心事猜得那麽透徹,想了一會道:“非重辦他幾個不行!”吃過了飯,叫來了廣聚,數說了小元跟有才一頓罪狀,末了吩咐道:“把小元選成什麽武委會送到縣裏受訓去,把有才攆走,永遠不準他回閻家山來!”

廣聚領了命,即刻召開了個選人受訓的會,仿照章工作員的辦法推了三個候選人,把小元選在三人裏邊,然後投豆子,可是得貴跟家祥兩個人,每人暗暗抓了一把豆子都投在小元的碗裏,結果把小元選住了。

村裏人,連恒元、廣聚都算上,都隻說這是拔壯丁當兵。小元家裏隻有一個老娘,又沒有吃的,全仗小元養活,一見說把小元選住了,哭著去哀求廣聚。廣聚奉的是恒元的命令,哀求也沒有效,得貴很得意,背地裏賣俏說:“誰叫他評論丈地的事?”這話傳到老槐樹底,大家才知道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小明見鄰居們有點事,最能熱心幫助。他見小元他娘哀求也無效,就去找小保、小順等一幹人來想辦法,小保道:“我看人家既是有計劃的,說好話也無用,依我說就真當了兵也不是壞事,大家在一處都不錯,誰還不能幫一把忙?咱們大家可以招呼他老娘幾天。”小明向小元道:“你放心吧!也沒有多餘的事!燒柴吃水,一個人能費多少,你那三畝地,到了忙時候一個人抽一晌工夫就給你捎帶了!”小元的叔父老陳為人很痛快,他向大家謝道:“事到頭上講不起,既然不能不去,以後自然免不了麻煩大家照應,我先替小元謝謝!”小元也跟著說了許多道謝的話。

在村公所這方麵,減租跟丈地的兩份表也造成了,受訓的人也選定了,做了一份報告,吃過午飯,撥了個差,連小元一同送往區上。把這三件工作交代過,廣聚打發人把李有才叫到村公所,歪著個頭,拍著桌子大大發了一頓脾氣,說他“造謠生事”,又說“簡直像漢奸”,最後下命令道:“即刻給我滾蛋!永遠不許回閻家山來!不聽我的話我當漢奸送你!”有才無法,隻好跟各牛東算了算賬,搬到柿子窪編村去住。

隔了兩天,章工作員來了,帶著縣裏來的一張公事,上寫道:“據第六區公所報告,閻家山編村各幹部工作積極細致,完成任務甚為迅速,堪稱各村模範,特傳令嘉獎以資鼓勵……”自此以後,閻家山就被稱為“模範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