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邊。
一茬茬新冒出的秧苗在風裏被吹歪了腰。
著鵝黃裙衫的女子垂下頭去, 細白的一截脖頸被彎出一個柔順的弧度。
她道:“今日之事,還要多謝朝玉公子。”
沈朝玉目光落到女子低垂的頭顱。
風托起她柔順的黑發,將她發髻上的一支蝶簪吹得起舞。
一股似蘭非蘭的香氣隨著她盈盈的一拜傳來, 沈朝玉退了一步,袖手道:“江小姐客氣。”
這話說完,就好像又無話可說。
女子告辭離去。
沈朝玉看著那一抹鵝黃行走在狹窄的田埂,收回視線,轉身要走, 卻突然停了腳。
他俯身,自地上撿起蝶簪, 方才還在女子發髻間飛舞的簪子觸手微涼。
正欲叫人,身後卻傳來一道聲音:“朝玉公子,先生找你!”
一位儒生過來。
沈朝玉將中的蝶簪攥進了掌心, 微微頷首:“帶路。”
兩人去了先生那。
等處理完先生交代下來的事, 沈朝玉才回了府。
定國將軍府在東坊, 門口立著兩個氣派的石獅子, 沈朝玉將馬鞭交給迎上來的馬奴, 繞過照影壁,到了玉闕院。
玉闕院前,一個弓了背的老婆子探著頭往外看, 一見他,連忙迎了過來:“哎喲大公子,你這弄得……”
她看著沈朝玉身上的鶴袍,白色的底子, 下擺卻沾了一層泥。
“又去種地了?真是, 事情怎麽顛倒過來了, 莊稼漢想讀書, 讀書人反倒去管地裏的事,弄得一身髒……大公子,快,快去換衣,老爺、夫人和小少爺已經坐著馬車先去了,二老爺在白鶴樓請吃席……”
老婆子絮絮叨叨。
沈朝玉繞去屏風後,邊解襟口的係帶邊道:“嬤嬤,不用麻煩了。”
突聽“叮”的一聲,沈朝玉手一頓,低頭看去,一支金絲蝶簪躺在地板。
他俯身,將蝶簪撿了起來,端視半晌,將它放到一邊桌上,而後換了件家常衣裳。
“大公子,哎,你怎麽穿這件衣服?”嬤嬤驚道,“二老爺請飯,你不去吃席?”
“不去了,”沈朝玉隨手拿起一冊書卷,斜倚著窗邊的榻,“嬤嬤,傳飯吧。”
“哎,哎。”嬤嬤欲說什麽,看他一眼,搖搖頭,最後什麽都沒說,出門去了。
沈朝玉卻突然抬頭,往窗外看了一眼。
窗外楊花飄落,有一絮飄到他攤開的書卷間,沈朝玉又聞到了那股似蘭非蘭的香氣。
他伸手撣開。
嬤嬤領著侍婢進來布置飯菜,過去叫人時恰見大公子望著窗外,忙道:“大公子,飯好了。”
沈朝玉這才將書冊放到一邊,信步走了過來。
侍婢們紅著臉一陣窸窣。
她們不敢抬頭,隻能看著來人月白色廣袖拂過凳麵,又聽著對方調羹偶或碰到瓷麵的輕輕的碰撞聲。
一個侍婢上前布菜,布菜時忍不住看了眼公子。
大公子雙目微垂,拿著一雙玉筷時,動作亦優雅得像一幅畫。
無人不愛這樣的公子。
他是汴京城大部分姑娘的春閨夢裏人,亦是她們這些侍婢們遙不可及的夢。
她們聽著他的事,暗地裏偷偷討論著他,每個人為能輪值到夜班而歡心,為能得他一眼而雀躍,可又深刻地知道,他是天上的明月,不是她們可肖想的。
她們看著他定了親,定親的女子端莊大氣,她們偷偷地去街市上窺過那女子打馬揚街而過時的背影,瀟灑、恣意,與她們一看就不一樣。
宰輔府的千金,理當如此。
公子也當配這樣的人。
嬤嬤看著這幫人心浮動的侍婢們,咳了聲,對著沈朝玉道:“公子吃完了?可要再來一點櫻桃漿酪?那漿酪的方子可還是蓮翀郡王那傳來的……”
沈朝玉袖手:“不用。”
人已經去了內室。
侍婢們端盤列隊而出,嬤嬤出門前,又忍不住回望了眼,才將門闔上了。
沈朝玉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一卷書冊壓在胸口,風透過窗,吹得他長睫微微顫。
沈朝玉發現,自己竟然回到了晉陽府,還看到了那個紮著雙丫髻的江蘺。
她穿著一身鮮紅的馬麵裙,頭上帶著塊紅帕子,在一群男孩子中扮新娘,見他來了,趾高氣揚地對他道:
“喂,沈朝玉,你來當我的新郎好不好?”
沈朝玉很明確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他覺得奇怪。
分別這麽多年,他從未想起過這個人,連夢都沒夢到過一次,可此時,卻突然夢見了她,連她臉上蹭到的灰、以及眼睛裏的狡黠都一清二楚。
他長久的沉默似乎讓女孩生氣了,她哼了一聲,轉過頭,指著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道:“李子見,你來當我新郎!”
虎頭虎腦的男孩答應了。
沈朝玉看著那兩人玩在了一起,一群人像風一樣,卷過紅磚土建造的院子,又卷去了東邊的小巷,熱鬧得塵土飛揚。
突的,畫麵變了。
紅衣女孩換了綠衣,雙丫髻上的紅綢換成了綠綢,立在白牆下,訥訥地道:“他們喜歡請我吃東西,關我什麽事?”
沈朝玉聽見自己說了幾句話。
女孩淚珠在眼眶裏打著轉。
隨著他那些話,她突然一抹眼睛,“沈朝玉,你等著!”
“我要你那些朋友全都喜歡我,我要讓他們絕交,攪得你雞犬不寧!”
小姑娘瞪著他的那雙眼睛被怒意點燃,成了瑰麗的緋色。
……
沈朝玉睜開了眼睛。
他望了會頭頂,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在榻上睡著了,起身,書卷落地,沈朝玉俯身去撿,目光觸及一抹金色。
在看到那金簪時,突然頓了頓,白天女子那截柔順得、好像誰來都能掐斷的細頸突然浮現在眼前。
溫順的、柔和的,與那雙燃燒著熊熊烈火的眼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走去桌邊,茶水在小甕上溫著,喝了口茶,才去了床邊,合衣睡下。
天還未明之時,定國府大門被一陣劇烈的拍門聲敲響。
“公子!府台道流匪作亂,蓮翀郡王八百裏加急,求公子相助!”
“聖上那邊呢?”
“聖上已命附近府台調兵,命公子從旁協助,這是手諭。”
“備馬。”
沈朝玉道。
**
江蘺回府就發現了那支蝴蝶簪不見了。
命小廝回去找,也沒找到,原想第二天問問沈朝玉,可他竟然一連半月都未曾出現,後來才從書院其他學生口中得知:他是奉了禦命去了江南府道台,幫助蓮翀郡王平亂。
許是她的眼神太過驚訝,褚蓮音笑著摸摸她頭:“不用奇怪,沈朝玉師從方萊先生,當年童生試一路考到州府,雖最後殿試缺了席,可他當年那首《吊民賦》卻是人人稱頌的。”
“當今早就有意讓沈朝玉入朝,但他一直推辭不受,賴在學院裏不肯挪窩,前些年還去遊學……不過,做學生做到他這樣,可真真是……”
後麵的話,江蘺沒仔細聽。
沈朝玉於她,從前是個話不投機的舊人,現在是未來姐夫,少接觸微妙。
以江蘺從前經曆,扯上男子,總會讓她與姑娘們產生齟齬——她那般歡喜大姐姐,可不希望大姐姐對她因此心生芥蒂。
所以,沈朝玉能遠便遠最可。
就這般又過了小半月,又是一次休沐。
江蘺自一大清早,就起了床,穿上一身磨舊了的青衣在修剪院子裏的花草。
她於這些花草總是很有心得的,以前在江南總督府時,阿爹還特意為她修了一個百花園,百花園內的花全是她培育的,十八學士、重紫蓮台,那些在外麵一株都罕有的花,她培育了許多,一眼望去,千芳盡開,似山瀾花海;常有遊人騷客慕名而來,欲求園子一觀。
不過,都被阿爹拒了。
也許是那時過得太囂張太不知轉圜,才得了那一場滔天之禍。
思及此,江蘺垂下頭,專心地用花剪修起一株蘭花的枝花枝的。
“阿蘺妹妹!阿蘺妹妹!”
正修剪著花枝,褚蓮音的聲音便自院門口傳了來。
江蘺抬起頭來,恰見褚蓮音一身藍衣穿花拂柳而來,隻是她邁步快,這一條榴仙裙被她穿出了颯爽的味來。
褚蓮音一見她,眉頭就是一皺:“阿蘺妹妹,你在這作甚?家中花圃自有花農料理,何須你親自…”
“我喜歡嘛。”
江蘺打斷她,輕輕減去一斜出的枝丫,而後將花剪遞給眉黛。
眉黛拿著花剪下去,江蘺不慌不忙地將手浸到旁邊的清水盆裏,洗淨擦幹,才道:“大姐姐尋我,可是有事?”
“自是有事,”褚蓮音道,“阿蘺,前兩回休沐,第一回 你說剛入書院,功課還不適應,要在家學習;第二回你說身子不適,不想出門,這回總不能再不應了我吧?”
“可……”
江蘺才說了個可字,剩下的話就被褚蓮音一瞪給瞪回去了。
褚蓮音:“阿蘺,你知道在家悶著會變成什麽?”
江蘺:“什麽?”
“前番我與森柏他們去密林狩獵,狐狸沒獵著,卻在樹林裏找到了一些花蘑菇,全長在陰暗的樹影子裏,山裏的老樵夫說,這蘑菇就是一直蹲在那影子裏,才長出來的。”褚蓮音看著她,“阿蘺,你可不能變蘑菇。”
江蘺心說,她當然不會變蘑菇,她會變…
變什麽來著?
可就是想不起來。
褚蓮音卻已經趁機拉了她進房,囑咐眉黛取最近新做的羽裙出來。
最近汴京的閨秀圈裏又流行羽裙,說起來這羽裙還是外邦傳來的,以輕薄的榴仙紗做外幅裙,裙下串著羽毛,跑起來時,那羽毛便也會隨身姿搖曳。
還有那講究的,會拔了孔雀的尾羽做墜,配上一色的紗,——不過,孔雀翎卻是太貴了。
宰輔府不算窮,可也不會花那錢去買孔雀翎。
江蘺身上這件就是普通的白羽,隻是這裙一上她身,便貼合得像為她量身定做,尤其是她嫋嫋立在那,表情無辜,更有股仙氳之氣,如……
“九天玄女下凡塵。”褚蓮音看得呆了記,而後一擊掌,“就這件了。”
“眉黛,替你家小姐好好梳個頭,就……墮仙髻吧。”
褚蓮音忙得團團轉,江蘺像個被擺布的布娃娃,過了會,全部打扮好,褚蓮音繞著她轉了一圈,突然道:“等等,還差一點。”她按著江蘺坐到梳妝台前,拿起桌上的黛筆,沾了珠粉,在她額頭畫了片羽毛。
那珠粉是真正的珍珠粉,調和了不知什麽東西,塗在臉上不會掉。此時,那珠粉繪製的羽毛泛著隱隱的微光,刹那間竟將她那雙眼睛點亮了。
褚蓮音讓江蘺看向鏡子:“阿蘺,你看,多好看?”
江蘺看著鏡子,一怔:“大姐姐…”
“阿蘺,你是女孩子,要好好打扮自己。”褚蓮音道,“我第一回 見的阿蘺,穿著緋色軟煙羅,騎在一匹馬上,裙擺的繡線在光下像團烈火。那時我就想,阿蘺是天上的仙女。”
江蘺腦中卻浮現出自己最後一次去監牢時探望阿爹時,阿爹對著自己嚎啕大哭的模樣。
阿爹一直很驕傲,他說她長得像她阿娘,兩人都像仙女一樣漂亮。
可那天他卻捶著胸說悔,坐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
他說:“我的阿蘺怎麽辦,你這副模樣……阿爹悔啊……阿爹走了,誰來護住我的阿蘺……”
江蘺看著鏡中的自己,伸手一抹,就想將額心的羽毛抹去,才碰到,就被褚蓮音抓了:“阿蘺?”
等她觸到阿蘺的眼神,卻是一愣:“不喜歡?”
“沒有。”
大姐姐是一番好意,江蘺當然不會這樣說,隻是想了想,還是拉開妝奩,從裏麵取出麵紗,掛到了臉上。
“哎?”
褚蓮音不意江蘺這般為何,等看去卻覺得這樣更妙,阿蘺那雙眼睛是全身最好看的地方,望一眼都要陷進去,此時麵紗遮住,隻露出那雙眼睛,就更顯得那雙眼睛好看了,似籠著霧、氳著情,一眼過來,就撓得人心底癢癢的,想看清,她眼波卻又已經滑過去了。
唯一的遺憾,卻是那羽毛被碰過,還是略有些糊了。
“走吧。”
江蘺卻滿意這一點糊。
月滿則溢,從前是她不懂,現在卻懂了。
“行,走,去西市。”
褚蓮音也不是那糾結之人,一想,也隨著江蘺往外去。
“為何要去西市?”
“西市熱鬧啊,正好,你不是愛看書麽,我們去逛逛攬書齋……”
兩人的聲音漸漸遠去。
眉黛看著自家小姐和大小姐言笑晏晏的模樣,忙跟了上去。
攬書齋在西市最繁華的富貴坊裏,宰輔府的馬車到巷道口就進不去了,白鹿書院的休沐時間和官邸的休沐時間是一樣的,這時節,許多人拖家帶口地出來玩。
江蘺下了車,由褚蓮音帶著一路往前走。
眉黛頭在後麵亦步亦趨地跟著,生怕將兩位身嬌肉貴的小姐給跟丟了,翠央留在馬車上照應。
褚蓮音卻絲毫不擔心。
她的騎射功夫在書院都是數一數二的,除了輸給過沈朝玉,還沒輸給過誰。
她保護阿蘺綽綽有餘。
她還時不時停下來,指著道路兩旁的建設給江蘺看。
楊柳青青。
十裏楊堤。
坊市被一條河分成兩邊,河裏還時不時劃過畫舫,河上架著條船,去富貴坊就要經過這座橋。
褚蓮音帶著江蘺上了橋,指著河上停在湖心的畫舫:“現下這些畫舫可不營業呢,等到了晚上,點了燈、亮了牌,若有客人,艄公就將船劃過去,將人接上船……”
江蘺看著她眉飛色舞的表情:“大姐姐,你莫不會也上過……”
褚蓮音一臉遺憾:“我倒是想去,可惜才上了船,那老鴇一看到我,就將我趕了下去,也不知才哪兒看出來我是女子的。”
“說起來,再有一月就是點花魁之日,森柏他們還說要結伴同遊,來湊一湊熱鬧呢。”
江蘺咳了聲,褚蓮音一看她表情,以為她是不好意思了,忙道:“走吧,去攬月齋。”
正說著,旁邊一道尖叫:“有人掉水了!有人掉水了!”
江蘺扶著石欄一看,一個小兒郎在水麵撲騰,眼看要沉下去,她腳才踩欄鑒上,就見一道月白色長袍掠過眼前。
那人衣袂被風吹得鼓起,兩袍展得如同流雲,那流雲極快地點過水麵,而後,拎著小兒郎到了岸邊。
小兒郎一到地上,就被一個中年婦人抱住,嚎啕大哭,她一邊拍小兒郎,一邊罵他不聽話。
而這功夫,那救人的人已經穿過人群,離開了岸邊。
待岸上的人反應過來,要找方才救人的人,卻哪裏還找得到。
褚蓮音看著河岸,道:“沈朝玉他回來了?”
江蘺麵前卻浮現那月白袍掠過眼前的場景。
就在剛才,她竟然想伸手…去碰一碰。
真奇怪的感覺。
江蘺低頭,看了看手,對看著河麵的褚蓮音道:“大姐姐,不是說要去書齋?該走了。”
“行,走吧。”
褚蓮音道。
橋下了就是富貴坊。
富貴坊進去第二家就是攬書齋,一樓多放著誌怪小說,今日又是各大書院休沐時間,一樓書架前擠擠挨挨,站著不少人。
江蘺一進去便發現許多熟麵孔,白鹿書院的許多學生都在。
褚蓮音被一人叫住了,兩人聊得投機,江蘺喊了遍,見褚蓮音沒聽到,就讓眉黛留下來,讓她一會跟褚蓮音說自己上去了,而後去了二樓,又上了三樓。
果然,如小二所說,三樓人很少。
大約是因陳列的都是故紙陳堆,比不得一樓的誌怪有趣,這裏幾乎說得上僻靜。
她想尋一本《三經注疏》,錢方德注寫,曾經托人都沒尋到,這攬書齋說不得能有。
江蘺按著店小二的說法,直接往最後一排書架去。
才走到書架旁,還未進去,卻是一愣。
隻見在書架與窗格光影明暗的交界處,靠著一人。
剛才還在河邊見過的男人雙腿交攏,靠在低低的窗格處,一手拿著書卷在看,光影安靜地落在他的書卷上,也在他鼻梁與眼窩處留下斜斜的暗影。
似是聽見動靜,他抬頭望了她一眼,旋即,眉微微蹙了起來:“江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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