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歌壇的損失慘重,香港影壇稍可聊以**。畢竟倘若單論在金像影帝影後這個群體中的地位,張國榮和梅豔芳並不拔尖,各自隻有一尊小金人在手,比之為數不少的兩冠三冠甚至四冠五冠在手的各位同仁,他倆於金像獎上的成績簡直算得上寒磣。

香港影壇還有很多人才。

然而,或許是冥冥天意,2003年依然成了一個分水嶺。這一年,香港影壇不僅失去了哥哥和梅姐兩位風華絕代的人物,還有幕後的特技英雄,同時還是編、導、演全才的柯受良。

台前幕後頂級巨星的離世,幾乎就此標誌了一個時代的終結。

另一個時代拉開了序幕。

第二十二屆金像獎,唯一可與《無間道》爭鋒的那部電影,主演依然是金像獎再熟悉不過的張曼玉、梁朝偉,導演卻不再是金像獎熟悉的徐克、王家衛,而換成了內地的張藝謀。

《英雄》,內地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商業大片,無論你怎樣評價它,說是張藝謀跟風之作也好,墮落之作也罷,都改不了一個事實:它是第一部由內地導演在金像獎上搶下七尊小金人的電影。

如果說在這一年於獎項和票房上雙雙奪冠的《無間道》是純正港式大片的末路絕響,那麽在這兩方麵都敬陪次席的《英雄》便標誌著內地和香港合拍大片的序幕由此拉開。從此之後,金像獎便成了純正港式小品與合拍大片爭鋒的擂台。而作為裁判的金像獎評審,微妙的一點拉偏架心態總會在結果中露出些許端倪。

2011年,金像獎三十周年的時候,台上有三個司儀:毛舜筠、鄭丹瑞、穀德昭。他們問台下觀眾:“有多少已經為香港電影奮鬥了三十年的同仁?請舉手。”

密密麻麻的手臂豎起,包括台上全部三個司儀。

人生有幾個三十年?這無疑是極令人動容的一幕,卻又無法不令人欷歔。今天仍在為香港電影的榮光奮鬥著的,竟然還是三十年前那批最早打江山的人物。

後繼者在哪裏?

翻翻2003年之後的金像獎獲獎名單,倘若不看屆次不看作品,隻看名列其中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你也許會一不小心就弄混年代。

劉德華,千禧年之前的最後一個最佳男主角,做了新時代開啟之後的第一位金像影帝。

梁朝偉,第十四屆的最佳男主角,到了第二十四屆依然是金像影帝。

梁家輝,第二屆金像獎登頂時,他是最年輕的影帝;二十三年之後的第二十五屆金像獎再奪最佳男主角時,他已年近五十,而他的競爭對手中,最年輕的郭富城也已經步入不惑之年。

再然後是劉青雲、李連傑、張家輝、任達華——每一個,都已經入行三十載,做足二十年陪跑健將金像遺珠,徘徊在知天命的年紀。

最佳女主角呢?

周迅、章子怡、鞏俐、斯琴高娃——來自內地的新老花旦,連續四年壟斷了金像影後的殊榮。及至引發了香港本土影人的強烈憂思,更由口快心直的吳君如直接將不滿宣之於口公之於眾,最佳女主角那尊小金人才重新回到香港人的手裏。

然而縱然有心偏私,金像獎也實在無法將欠缺火候的年輕一輩香港女演員送上影後領獎台,有資格登上影後領獎台維護香港影人榮光的,仍然是這樣一些人:鮑起靜、惠英紅、劉嘉玲。

早在金像獎還沒誕生的年代裏,鮑起靜就已經是銀幕上的白發魔女;惠英紅則是金像獎曆史上的第一位最佳女主角。而三人中年紀最輕資曆最淺的,竟然是已經跟金像獎熟得不能再熟,“大熱惜敗”了足足二十年的劉嘉玲。

再看最佳導演:爾冬升、杜琪峰、譚家明、陳可辛、許鞍華、陳德森、徐克。

金像獎的曆史名單裏,你可以在最初十五年裏找到陳可辛、陳德森,最初十年裏找到杜琪峰、爾冬升、徐克,最初五年裏找到譚家明、許鞍華。而單論入行的時間,他們平均下來的結果隻會超過三十年。

新晉導演呢?對不起,請在21世紀新設立的“新晉導演”獎項一欄去找。除了拿獎時已經40歲的“傑出青年導演”周星馳,還沒有第二位新晉導演跟最佳導演有過交集。

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尷尬,源於香港電影力量的青黃不接。

20世紀80年代,金像獎能出17歲的最佳女主角,能出26歲的最佳男主角。90年代,影帝影後的平均年紀不過三十而立,這還是被喬宏、羅蘭兩位最年長的前輩拉高了均值的結果。而到了21世紀,無論是台前的影帝影後男配女配,還是幕後的導演攝影剪接造型,40歲已經算年輕。

算算日子再看看那些熟悉的麵孔,三十年過後能夠撐住場麵的,竟然還是三十年前打下局麵的那幫人。唯一不同的是,男演員與幕後人的藝術生命更加持久,到了四五十甚至五六十歲仍是正當年的中堅力量,尚可用“老當益壯”來遮掩斷層的尷尬;而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璀璨一時的霞玉芳紅欣琳賢瓊,那許多光彩照人風格各異的女明星,卻多數選擇隻將風華正茂時最美麗的一刻留在觀眾心中,年紀稍長便或淡出或息影或遠走,離開了香港影壇。一旦後繼無人,香港能挑大梁的女演員便明顯地出現了長時間的真空狀態,以至於影後桂冠連續四年落入內地演員之手。

其實香港不是沒有出色的新人。第十八屆金像獎最佳新人,時年僅19歲的謝霆鋒,三十出頭便榮登影帝寶座;第十九屆金像獎最佳新人,年方雙十的張柏芝風頭更勁,成為最佳新人的短短四年之後便順利摘下影後桂冠。

單看這些數字,你幾乎會錯以為回到了20世紀90年代那個香港電影的黃金時期——梁朝偉張曼玉們,正是在這樣的青春年紀出道,在這樣的青春年紀拿獎,在這樣的青春年紀創造出香港電影的輝煌。

然而看看謝霆鋒、張柏芝這兩個名字,再想想他們曾經曆過什麽,你就知道今時今日,香港要有新人出頭是多麽不易。

《無間道》與《英雄》的同一年,金像獎將“亞洲電影大獎”頒給了韓國電影《我的野蠻女友》,正式宣告韓流來襲。

張國榮還活著的時候,曾被沒做功課的年輕記者一句采訪問得好氣又好笑——韓星訪港,對於有機會見到安在旭、全智賢們,哥哥是否感到興奮?

因為這是問張國榮,所以提問的記者會被同行嘲笑,無論單憑他的資曆輩分,還是在香港乃至韓國本土的現實人氣與影響力,這問題都本該反過來問。事實上,無須出動張國榮這個級別,一眾韓星組團訪港的時候,隻一個作為嘉賓出場做綠葉的鄭伊健與他們同台走天橋,現場的歡呼分貝已經足以證明,港星比之韓星毫不遜色——那還隻是因為“雙琪奪麵”人氣降到穀底,又因為拍戲需要剪了短發留了胡子,不複長發飄飄風神俊逸形象的鄭伊健。

然而,單憑港星自身的努力,終抵擋不住韓流的凶猛。

過往以他們為榮的本埠媒體,已經在更現實的利益麵前拋棄了他們,甚至反戈而擊。無論是張國榮這樣有口碑的前輩,還是鄭伊健這樣有票房的中堅,抑或是謝霆鋒這樣有潛質的新人,隻要你有點星光有些名氣,從來都逃不過香港狗仔的魔掌。21世紀的香港娛樂圈中,已經找不出一個幸運兒,不曾被狗仔用最扭曲的照片和最驚悚的文字深刻“關照”過。單看那些報道,你會以為他們全是些該被送往青山精神病院或者道德絞刑架的社會負累甚至敗類,完全不會意識到,正是這些人鑄造了“東方好萊塢”的輝煌。張國榮在被問到有機會見韓星是否興奮的時候,對涉及自己的問題可以嗤之一笑,畢竟他其時已經地位超然,不用太在意這些,但他終忍不住生氣,因為他無法不耿耿於懷於香港媒體內外有別的態度差異,為後輩們身處的媒體環境憂慮不忿:“香港也有很多優秀的年輕演員,像霆鋒啊、柏芝啊,為什麽不見你們這麽熱情地去追捧他們?”

張哥哥一把年紀還有些天真。說霆鋒柏芝好話的媒體能有什麽錢途?有關他們的八卦、緋聞,乃至醜聞,才是銷量保證。就在張國榮發出這句憤憤之言的同時,謝霆鋒、張柏芝,迄今已經各自用小金人證明自己是香港新一代演員中最出色的兩位,也差不多是香港影壇如今僅能拿出手的兩位後生,正在被香港媒體以前所未有的巨大熱情——棒殺著。

張柏芝出車禍,媒體關注的不是她為慈善籌款才冒險受傷,而是謝霆鋒頻頻探望導致鋒菲戀告急的禍首。謝霆鋒出車禍,媒體關注的不是車禍造成了什麽傷害後果,而是謝霆鋒深夜被捕於張柏芝的香閨,入獄時被脫光衣服“通櫃”……

隻講電影不說八卦的金像獎之母《電影雙周刊》因為入不敷出而停刊,在張柏芝家門外垃圾箱中翻出八卦素材的《蘋果日報》銷量卻蒸蒸日上,連一貫有品質保證的《明報周刊》,如今也不得不放下身段開始八卦地打探起明星的隱私。

究竟是媒體根據公眾低俗的心意才如此熱衷報道明星的負麵八卦,還是公眾被媒體低俗的報道引導了心意才如此熱衷閱讀明星的負麵八卦,這筆爛賬誰也算不清楚。

唯一肯定的是,這個世界已經變了。與外麵的翻天覆相比起來,僅僅是從不那麽惡劣墮落到非常惡劣的香港媒體,所謂變化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導致香港電影陷入困境的原因裏,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本埠媒體或可算作幫凶,卻怎樣也沒有資格被稱做禍首。

2000年的時候,沒有人肯給陳德森投資去蓋他那座“十月圍城”,因為沒有人相信,在內地市場沒有開放的前提下,那幾千萬成本能夠收得回來。

十年之後,陳可辛找來四千萬去給陳德森蓋這座城,然後在內地市場收了三個億。

《十月圍城》是一部典型的內地和香港合拍大片,其班底裏來自香港一方的陣容尤為豪華,從監製陳可辛到攝影黃嶽泰,從配樂陳光榮到造型吳裏璐,幕後各方麵的領軍人物各自早已不止一尊小金人在手,幾乎是一套完整的金像獎班底。

而台前主打的演員裏,論文有梁家輝,論武有甄子丹,論老有曾誌偉,論新有謝霆鋒,更有黎明、李嘉欣這對經典銀幕情侶搭檔在時隔多年之後重現江湖,連隻露麵幾分鍾純屬打醬油的角色,客串者都是任達華、張學友這個級別的人馬。

為了讓這部十年磨一劍、代表著香港電影不息夢想的大製作能夠最終成為現實,香港影壇幾乎精英盡出,台前大牌如黎明不計片酬,幕後大腕如劉偉強不計名分,所有人的加盟動機,可以用甄子丹的四個字來概括:義不容辭。

然而,盡管香港影人已經為了《十月圍城》做到如此地步,這部電影裏壓場的核心人物,卻是內地老戲骨王學圻;而影片上映時最吸引眼球的宣傳噱頭,則是內地歌手李宇春初登大銀幕;整個故事裏最大的“好人”,國父孫文的飾演者是內地演員張涵予;最大的“壞人”,領銜刺殺孫文的清廷刺客則是內地演員胡軍。

如果《十月圍城》能夠在十年之前拍成,多半沒有這幾個人什麽事兒。那時候,王學圻還在因為被片商認為缺乏票房號召力而一再錯過出演包括《霸王別姬》在內的大片機會;李宇春還隻是個十幾歲的普通中學生根本沒出道;而張涵予還在為好萊塢大片做譯製版的配音演員;胡軍也還沒來得及因為《藍宇》平步青雲。

可是十年之前香港影人拍不了《十月圍城》,因為沒有內地市場供他們收回投資。

十年之後,內地市場終於對香港影人開放,而作為交換,他們的銀幕機會也不得不對內地演員開放。這要求不隻來自於合拍製度的硬性規定,更來自於市場票房的直接選擇。

作為出名會捧影後的導演,能上陳可辛的戲是多少女演員夢寐以求的機會。從沒演過電影的李宇春卻需要他三顧茅廬鍥而不舍去請。

《十月圍城》作為一部群戲,而且主要是男人的群戲,李宇春的角色在其中戲份少得可憐。貴為金牌大導的陳可辛肯為這樣一個說不上多重要的配角人選如此屈尊枉駕,顯然不會是因為看中了李宇春演技有多高超——事實上,《十月圍城》之前李宇春推掉了無數片約,原因都是她自己對演戲根本沒信心。

但是陳可辛對她有信心。

除她本人與角色的確有些契合度外,陳大導真正看中的還是,在《十月圍城》主攻票房的內地市場,李宇春很紅,紅到“令人發指”的地步。既然她一場演唱會門票就可以實打實地賣出上千萬,那麽她的大銀幕處子秀又該價值多少呢?片方半玩笑半認真地稱她至少要承包五千萬票房,而媒體的口徑則更誇張些——她一個人貢獻了一個億。

李宇春作為內地當時最紅的偶像進入《十月圍城》的選角視線隻不過是個偶然。然而這偶然背後,卻是個此消彼長的必然結果:

在內地市場,香港影人曾經巨大的領先優勢正隨著內地演藝力量的迅速崛起而逐漸散失。

今天在內地有號召力的香港明星,數來數去,其中最年輕的謝霆鋒這一代,出道也已經差不多十年了。而這一輩中原本在人們眼裏最有接班潛質的幾個人才如陳冠希、張柏芝、鍾欣桐,卻差不多集體被某件事給毀了個幹淨。

年輕偶像既是如此狀況,那麽年長戲骨呢?

《十月圍城》裏胡軍所飾演的大反派,原定人選本是梁家輝。

可是十年荏苒而過,等到梁家輝真正出演這部戲的時候,已屆知天命之年,導演擔心他體力不濟無法承擔過多動作戲,於是大筆一揮,將他從武力值超群的終極Boss大反派改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知識分子革命者。

《十月圍城》王學圻所飾演的核心人物,原定人選本是曾誌偉。可是在這十年裏他作為娛樂節目“獎門人”的主持人,每周都以搞笑形象跟大家見麵,導演擔心他一露麵觀眾就忍不住想樂,失去了角色本身的嚴肅莊重,於是大筆一揮,將他從男一號改成了路人甲。

這也就是梁家輝從第一天就開始跟這部戲一直跟足十年感情太深,而曾誌偉跟做這部戲監製的陳可辛情同父子。換個人被這麽涮,不是不可能翻臉的。

金像獎三十周年之際,穀德昭和鄭丹瑞兩個在香港電影台前幕後做足三十年的司儀在台上搞氣氛講笑,用了一個笑話小品諷刺內地電影眼下的“潛規則”:香港人去內地做電影想吃得開混得好,普通話隻要會講四個字就行了。

內地老板問:“可以賣兩個億嗎?”

香港影人隻需要答一個字:“行。”

內地老板再問:“可以讓我女朋友做女主角嗎?”

香港影人隻需要答三個字:“沒問題。”

這個段子與其說是在諷刺內地電影不夠健康的發展現狀,不如說是處於悖論困境的香港影人在百感交集地自嘲尷尬:為了生存,他們沒有辦法對內地資金和市場說不。可為了得到內地投資打開內地市場,就不得不接受內地的條件起用內地演員。而這樣做的代價,卻是犧牲了香港電影自己的特色,更擠占了香港影人原就有限的生存空間。

內部是媒體環境的惡化,香港經濟的不景氣,本土電影幾乎不堪好萊塢大片一合之敵;外部是哈日哈韓成風,香港明星號召力大不如前,而內地影壇在發展過程中雖然鬧出怎樣的笑話都不奇怪,卻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了其正在迅速崛起的事實,憑借著龐大的市場和雄厚的資本,越來越明顯地以巨無霸式的影響力成為籠罩在香港影壇上空的陰影。

困境中的香港人從不會放棄,愈挫愈強才是他們的一貫作風。

內憂外患之下,香港影人選擇了精誠團結。沒有人可以幫他們,他們隻有自己幫自己。

這種團結,最直接最明顯地體現在了一年一度的金像獎上,從現場氣氛到評選結果,越到後來,司儀的插科打諢便越掩不住一種隱隱的、明知不可而為之的悲壯氣氛——都說將來隻有華語電影,都說香港電影將來會隨著海峽兩岸和香港的進一步融合而漸漸消亡,可即便香港電影是一條注定要沉的船,也絕不能沉在他們手裏。

然而這種姿態在不知其中糾結的外人看起來,卻又是另一種觀感:雖說金像獎原本就是以扶植香港本埠電影為己任,可如今這緊緊抱團到已然自成小圈子的做法,似乎很不夠“東方好萊塢”本該擁有的自信與大氣。

金像獎不是沒有大氣過。以拓寬格局為目的設立“亞洲電影大獎”本就是進入新千年之後的事。尤其自《英雄》拉開合拍片序幕之後,金像獎更用實際行動熱情擁抱了給了香港影人新出路的“內地和香港合拍製度”——來自內地的合拍片女主角,連續四年登上了金像影後的領獎台。

然而,金像影後的桂冠連續多次旁落於內地女演員之手的事實,卻引發了香港本埠影人的強烈不滿,用吳君如追問甄子丹的話說:“你跟很多內地女演員合作,她們的素質是不是真的比香港女演員高呢?是不是工作態度好呢?”

其實倘若追根究底,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結果,與其說是因為香港女演員太弱,不如說是香港男演員太強。合拍片的配額製度決定了男主角來自香港,女主角就得用內地演員。而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金像影帝一定得是“自己人”這條底線不可跨越的前提下,將最佳女主角頒給內地女演員,已是金像獎能夠作出的最大限度的示好。

但這示好一旦動了香港影人自己的蛋糕,卻會激起強烈反彈。

就像吳君如在聽到甄子丹中肯評價在他看來內地女演員“她們是學院派,演藝基礎好,而且真的很拚”之後,吳君如的不滿非但未曾稍減,更在接下去的追問裏添了許多弦外之音:“真的很拚?那是不是叫她們做什麽都願意?”

須知在今天的香港影壇,吳君如的地位已經早不止當年的“大笑姑婆”那麽簡單。作為金像金馬雙料影後,同時還是全港最高票房的女演員,仍舊活躍在香港影壇的女明星中,她是僅存幾個尚能壓場的大姐大級人物之一。而她的另一半是金像最佳導演陳可辛,成就和影響力更毋庸多言。以吳君如今天的身份地位開口說這樣的話炮轟起金像獎的政策傾向性,不是完全能用“心直口快個人行為”八個字解釋緣由的。

壓力之下,金像獎開始在最近兩三年裏矯枉過正,專注於扶植起“自己人”。

仍以《十月圍城》為例,這部當年最轟動的合拍大片,創造了提名獎項數目的新紀錄,而且公認有機會創造拿獎新紀錄的最大熱門,卻生生被頒獎時根本沒來得及公映的本土小製作《歲月神偷》“偷”走了四尊小金人,而其中三尊“偷”於提名時原屬最大熱門的內地演員之手:最佳男主角候選王學圻,最佳新人候選李宇春,最佳電影歌曲候選《粉末》(主唱:李宇春)。

同一年,張靜初、趙薇兩位提名影後的內地花旦隻能目送已算金像獎曆史傳奇人物的惠英紅登上最佳女主角的領獎台——同一個角色,劇組在為小紅姐報名參選金馬獎時,選擇競爭入圍的卻是最佳女配角。

這一年,對於領取小金人早已不陌生的內地影人,幾年來頭一遭未能在金像獎上有任何斬獲。及至第二年金像獎創辦三十周年之際,頒獎結果幾乎回歸到了當年草創時純屬香港影人“自娛自樂”的局麵則顯示,內地影人在香港電影金像獎上的突然“失寵”,似乎不隻是一個意外。

越是風味純正的香港本土小製作,在今天越容易得到金像獎的青睞。20世紀80年代的香港電影音樂界老人泰迪羅賓回歸《打擂台》,金像獎用小金人歡迎;香港影人新生代中的謝霆鋒這幾年銀幕內外表現十足拚命,金像獎用小金人提攜;徐克、洪金寶這些當年為香港電影打天下的老將們如今依然老當益壯,金像獎用小金人激賞。

盡管到這個時候已經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是內地市場養活了大半香港影人,盡管各位香港大導演的作品如今幾乎都是合拍大片,而且早已經在各種場合用各種語言表達“以後將不再有香港電影這個說法,將來隻有華語電影”,然而各部年度大片中的內地麵孔,如《孔子》中的周迅,《狄仁傑之通天帝國》裏的鄧超、李冰冰,《葉問2》中的黃曉明,在金像獎頒獎禮上或者根本不見身影,或者隻能全程當觀眾,鏡頭寥寥,最高待遇也就是作為僅有的幾位內地嘉賓點綴現場。

有意思的是,對於內地嘉賓的邀請選擇倒又顯出金像獎識時務的可愛一麵——有資格上台給香港優秀影人頒獎的,是首位來自內地的金像影後得主周迅,以及前一年來金像沒能拿獎仍登頭條的李宇春——總之或者你夠強,或者你夠紅,對於真正的內地一線人馬,金像獎還是要另眼相看的。

然而當輪到周迅、李宇春做嘉賓時,雖然二人行止姿態落落大方無可挑剔,卻仍舊一開口就露了怯——不是怯在不會說話,是怯在不會說廣東話。周迅強一點,領了香港身份證後多少學會幾句不鹹不淡的粵語勉強能夠湊趣,而隻會講普通話的李宇春,在內地各種頒獎禮的場合本是個常常一句話引發全場爆笑的妙人,到了金像獎的舞台上,卻一開口便予人以鮮明的“外人”印象,場麵冷到極點。

原本,金像獎對於普通話早就不陌生了。講著普通話在金像獎舞台上出彩的嘉賓,從馮小剛算起迄今也不在少數,就是李宇春本人,頭一年參加金像獎時還曾用普通話把台上做司儀的曾誌偉噎得沒語言,台下觀眾卻聽得哄然大樂。

這原本早已不成為隔閡的語言問題,在金像獎三十周年這個特殊的時間點,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裏卻又凸顯出來,當然不能說是金像獎有心為之,卻也不能說是完全無意。

堅守粵語文化與堅守本土特色,對於香港影人來說,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重合的命題——北上合拍,香港影人第一條要被迫改變的,就是在銀幕裏改說普通話,然後更要戴上不得拍鬼怪、不得拍神佛、不得拍血腥、不得拍情色等足以將曆屆金像贏家大半扼殺在萌芽狀態的“緊箍”。

因為有個出身鑲黃旗滿人的母親,爾冬升應該是香港知名導演裏普通話最好的一個,他卻沒有借此便利順應潮流大舉北上拍片,相反卻幾乎一根筋地堅守在香港本埠,拍《旺角黑夜》,拍《新宿事件》,拍《門徒》……拍一個個因為題材本身的高度敏感性從一開始就幾乎不可能通過內地電影檢查製度審核的劇本。

然而堅持如爾冬升,卻仍然無法免俗地起用了張靜初、範冰冰、徐靜蕾這些內地女演員——除去投資方的要求這種令導演無可奈何的“不可抗力”,實話說,香港新一代裏能拿得出手的女演員,除了張柏芝真的也沒幾個了,偏她被各種各樣的私人問題所困,一時半會兒沒法出來演戲。也難怪曾親手將她送上金像影後寶座的爾冬升一直念叨著等她複出。

香港的列位金牌大導演裏,唯一比爾冬升更加“不識時務”的,大概隻有杜琪峰。

杜大導不是不懂得向現實妥協,他甚至曾因為太懂得識時務帶著以風格冷峻黑暗著稱的銀河映像轉型拍喜劇,而自斷一臂地把銀河早期幹將遊達誌給氣回了馬來西亞。他本來寧肯從片場打雜的劇務中提拔演員,也不喜歡用歌壇跨界過來演戲的明星,可他最終還是用了劉德華、鄭秀文兩位歌壇的天王天後,而且幫前者拿到了金像影帝頭銜,幫後者坐穩了票房一姐的位置。

可他就是不北上,堅決不北上。反正他的作品多是男人戲,有邵美琪這樣韶華雖逝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做女主角已經足夠撐場。

然而這樣堅決的杜琪峰,到如今再拍都市喜劇,也不得不用起內地的高圓圓、王寶強。以此觀之,誰能說將來有一天真正的銀河風格杜氏電影裏,就一定不會出現來自內地的演員?

無論如何,迄今為止爾冬升、杜琪峰都可算是香港導演中堅守本土誓不低頭的死硬派。相比之下,他們的很多同行就識時務得多,紛紛選擇北上“淘金”。

這其中,最成功的一位當屬陳可辛。他最早探路內地的試水之作《如果·愛》,將周迅捧為首位來自內地的金像影後;兩年之後的《投名狀》,令李連傑成為第一位金像稱帝的動作演員;再過兩年的《十月圍城》,他幫導演陳德森圓了一個十年之夢的同時,攬下了八尊金像獎座,在內地收了三億票房。

在香港,金像獎用小金人表示認可;在內地,市場則用票房表示接納。能夠同時在這兩方麵左右逢源,是很多香港影人向往的境界。

不是沒有人做到過這一點。比如徐克,但在《狄仁傑之通天帝國》之前,徐老爺也經曆了一些不夠成功的嚐試摸索,從《七劍》用回劉家良做武術指導,到《女人不壞》探討新時代女性觀念,兜兜轉轉一大圈,才發現大家最歡迎的,依然還是當年那個打造過《黃飛鴻》、《新龍門客棧》、《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的,淩厲的,炫目的,充滿視覺衝擊力的武俠徐克。

再比如吳宇森,上下兩部《赤壁》雖然票房稱雄,於金像獎上卻上部被《葉問》搶走最佳電影的殊榮,下部更被《十月圍城》全麵壓製,稍顯遺憾。而且吳大導用內地資金市場捧港台自己人的居心太過坦白,比之認認真真用內地演員做主角的另兩位,口碑上已然落了下風。

從獎項到票房再到北上“淘金”時的口碑身段,香港導演中,迄今幾乎一帆風順做到最好的,唯有在香港電影黃金年代裏算得上出色,卻還算不上最好的,唯一的陳可辛。

當你看到陳可辛對內地電影的認識,就會理解,為什麽偏偏是他在內地能夠做到如此成功。這絕不隻是個幸運的偶然。

“其實內地導演,我最怕的隻有一個,就是馮小剛。因為馮小剛是人民的導演,其他人都跟人民脫節,隻有他一個是人民的導演。這是香港導演學一輩子都學不來的,香港導演一輩子都不會有馮小剛那麽厲害。馮小剛的紀錄是全世界都沒有的,是斯皮爾伯格都沒有的,能夠十幾年連冠,而且每一部電影都既有質量又有票房,既有商業又有人文。所以隻有在內地這個大的平台,才真正考驗香港導演的才華,就是能不能跟內地老百姓接軌。”

然而就是這個向往做“人民的導演”,要“跟內地老百姓接軌”,更曾親手把內地周迅送上金像影後寶座的陳可辛,跟公開不滿內地女演員連續榮獲最佳女主角的吳君如是一對兒。說得誇張點,如果不是另一半當初對金像獎的炮轟,陳可辛製造的《十月圍城》沒準還能多拿幾尊小金人。

香港影人對於內地的心態之矛盾糾結,單從這對影壇伉儷的組合身上便可窺一斑而知全豹。有的保守抗拒,有的開放進取,卻總歸是一家人,無論持什麽態度做法,說到底都還是為了自家的利益榮光。隻不過這個“自家人”何時能變成中國影人,卻唯有交給時間本身來解答。

時間雖然尚沒能給出準確答案,卻早已給出足夠的線索。

金像獎的第一個十年,梁家輝因為參與了跟內地合拍的電影,被封殺成了擺攤影帝;張叔平為了不被封殺,上台領獎時代“章叔屏”多謝大家厚愛;周潤發告訴劉德華他暫時還沒必要考慮被封殺的風險;斯琴高娃在得獎後好幾周,才從新疆的一張報紙上無意發現自己成了金像影後……

金像獎的第二個十年,張國榮帶著對京城“爺兒們”的敬畏戰戰兢兢去了北京拍《霸王別姬》,到關機宴時,已經敢借著酒勁現出香港最後一位西關大少的本色當眾教訓一位京城的爺:“你再敢打你老婆,我叫香港的朋友來收拾你!”鞏俐空降香港,香港人用最直接的方式表達對新科威尼斯影後的態度:請她出任在當時等於最紅女星認證的周星馳電影女主角,全然不理會她的登頂之作是跟無厘頭差別以光年計的《秋菊打官司》。黎明唱著《我來自北京》成為香港天王,王菲為竇唯在北京胡同裏倒馬桶仍舊是香港天後,陳可辛則試圖撮合他們兩個在香港的銀幕上談一場內地人的戀愛……

金像獎的第三個十年,斯琴高娃親身站上了金像影後的領獎台;胡軍、劉燁兩個內地年輕人出現在金像影帝的候選名單;“小燕子”趙薇在用《還珠格格》幫助香港亞視破天荒打低無線的收視率之後成為新一任星女郎;蒙嘉慧迫於經濟壓力,放著杜琪峰禦用女主角的大好前途不要,接拍起內地的電視劇;已經因為身體吃不消不拍武俠片很多年的張曼玉,因為張藝謀的一聲召喚進了《英雄》劇組;梁朝偉跟浙江女孩湯唯一起奉獻了出道以來尺度最大的**,然後做了蘇州人劉嘉玲的老公;頭戴三頂金像影帝桂冠的梁家輝因為要用普通話跟王學圻飆戲而惶恐了兩個月;李宇春從沒演過電影卻被陳可辛、陳德森三顧茅廬請進劇組,因為她可以承包五千萬乃至一億的票房……

三十年彈指一揮間。

三十年很短,短到金像獎誕生之初那一代才華橫溢的新銳影人,到今天仍舊是香港影壇的活躍幹將。惠英紅隻不過用了二十八年就等到自己的第二個金像影後頭銜;蕭芳芳隻不過用了二十七年就從金像司儀升格成金像終身成就獎得主;許鞍華隻不過用了二十六年就完成了金像最佳導演的帽子戲法。

什麽?你問男人們都去哪裏了?第一屆金像獎唯一穿禮服入場的女嘉賓兼首位金像影後小紅姐最有發言權:“三十年前的發仔是全場唯一穿禮服的男嘉賓,三十年後的發哥是全場穿禮服最有派頭的男嘉賓……”

三十年很長,長到足夠金像獎全程見證一部又一部經典的華麗誕生,一顆又一顆明星的閃亮崛起。星仔是怎樣變成星爺,榮少是怎樣變成哥哥,梁朝偉是怎樣從想獎想到腿軟變成拿獎拿到手軟,張曼玉是怎樣從選美花瓶變成演技女神,爾冬升是怎樣從武俠小生變成文藝導演,王家衛是怎樣從最佳編劇候選變成以拍戲沒有劇本著稱的難搞導演,劉偉強是怎樣從最佳攝影的徒孫變成最佳導演,徐克跟吳宇森是怎樣從惺惺相惜到分道揚鑣再到相逢一笑……

三十年卻還不夠長,在見證了香港電影的騰飛與輝煌,也見證了屬於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以巨星隕落後繼無人的方式悲情落幕之後,金像獎卻還來不及見證,麵對嶄新華語電影時代的來臨,在彷徨、傷感乃至不忿的情緒下,嚐試過抗爭、妥協及至迎合的香港影人,最終能否為自己在這個全新的時代裏尋找到一個準確的定位,好為華語電影創造輝煌,更為香港影人重塑榮光?

也許總會有那麽一天,香港影人不會再糾結於影帝一定得是“自己人”,影後不能總來自內地,《霸王別姬》不會再被視為外語片,而《集結號》不用再作為亞洲電影方能參選……

或許,在另一個三十年裏,金像獎便能夠見證這一切。

(完結)

那是最壞的時代,那是最好的時代——

獻給曾經星光熠熠的香港影視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