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複生和汪精衛被捕後,清朝政府鑒於單純的鎮壓不足以消滅革命,沒有立刻殺害他們,隻是把他們監禁起來,準備慢慢地實行軟化政策。1910年的夏天,為了去營救黃複生和汪精衛,我從日本經過朝鮮潛赴北京,住在我姊夫那裏。那時,曾醒有一個弟弟曾季友在北京經商,我通過他去打聽消息和聯絡同誌。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還是想不出有效的營救辦法。至於以前所設想的劫獄,根據實際情況,更無實現的可能。我的姊夫,素知我參加了革命黨,這時又見我的行跡可疑,便不管我同意與否,先替我買好車票,臨時騙我上車,一直把我送到了上海。
在上海,我碰到了熊克武、但懋辛和井勿幕等人。我們於是一同南下,到香港去找黃興和喻雲紀,共同商議發動廣州起義的事情。
在此之前,孫中山先生已與黃興、趙聲等在檳榔嶼議定要在廣東大舉起義。為此,同盟會在香港設立了起義的領導機關——統籌部,由黃興任部長,趙聲為副長。這次起義的計劃是很龐大的,除在廣東積極準備外,並派人到廣西乃至長江流域各省發動,同時通知在日本和南洋各地的同盟會員盡量參加。這是鑒於過去幾次分散性的起義都歸失敗,因此要集中全力,實行決戰,而不計成敗如何。所以這次起義仍是一種軍事投機性質的冒險,並不是客觀條件真正成熟了的有把握的行動。由於有了過去幾次失敗的經驗,這次起義的準備工作是做得比較充分和周密的。為籌措經費,孫中山先生親自到海外華僑中去募集。各方募集的結果,約得二十萬元左右。為儲備軍火,派了幾批人向好幾個國家去購買。我一到香港,即被分配到日本去負責購運槍彈。而喻雲紀等還專門設立了製造炸彈的機關。為這次起義,特別組織了五百人的選鋒隊(敢死隊),其後更增至八百人。為這次起義組織的秘密機關達三十餘處,四川同誌即曾以我的名義組織了一處機關,名日吳老翁公館(吳公涫)。後來起義失敗,人們都風傳吳老翁犧牲,把我算作烈士,其實我根本沒有到過這個公館,而先到日本買軍火去了。
買軍火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別是大批購買,並且要把它秘密地送到香港和廣州,困難就更多了。記得我第一批購得手槍一百一十五支、子彈四千發,交由周來蘇運往香港。香港原是無稅口岸,向不檢查行李,所以我們將軍火裝作行李運送。周來蘇從橫濱上船以後,我忽然接到黃興來電,說香港近日對美國總統號輪船,曾經檢查行李,要我注意。而周來蘇這次坐的輪船恰恰就是美國總統號。我於是派王希閔趕赴神戶,把周來蘇的船票換為頭等艙位,以避免檢查。誰知周來蘇膽小如鼠,當船過門司時,他忽然害怕起來,竟把所有的槍彈,一一投入海中。而船到香港,拫本沒有檢查。香港諸人聽說周來蘇押械前來,無不喜如雀躍,待周到後,才知周已把槍彈完全丟了。大家於失望和憤恨之餘,便給周取了一個外號,叫他“周丟海”。這樣一來,我續購軍火的任務就更重了。在購運軍火的過程中,我也遭到過幾次危險。一天正下雨的時候,我在急忙中親自運送手槍子彈二千發到別處去。當時我手執雨傘,腳穿高腳木屐,兩腋下各拴子彈一千發,外穿“和服”,行走起來極不方便,稍一不慎,就有摔倒的危險。不巧剛出秘密住所,偏偏遇上一個警察。我惟恐他看出破綻,便故意和他拉開一些距離,慢慢地走在他的後麵。好容易走了半裏之遙,右麵橫街又出來一個警察,走在我的後麵,把我夾在中間。這時我寘是提心吊膽,但又不敢稍露驚慌。我故意鎮靜地一直向前走去,大約走了一裏之後,才趁勢轉到別的街道,把他們甩開了,並且安全地達到了目的地。當我卸下子彈時,雖然周身是汗,但精神上卻格外輕鬆愉快,好象打了一個大勝仗一樣。還有一次也很危險:平日軍火裝箱,都是由我親自料理的。一連運出三四批以後,我因為事情太忙,就叫一個人去代替我管包裝。這個人竟把一百二十支手槍裝在一個長不到三尺、厚不過幾寸的皮箱裏。那箱子看起來不大,提起來卻重得要命,幾乎能使人跌倒。這樣就引起了車站人員的懷疑,故意將交運牌子弄錯。因為牌子錯了,領取的人必須說明箱內裝的什麽東西,並且要打開箱子查看,如果完全符合,才能取走。這一箱子軍火,怎麽能打開看得?因此運到橫濱後便被扣住了。我接到橫濱的來電,急得不可開交。因為箱子寫明運往香港,如果事情暴露,前幾批軍火正在船上,也會遭到沒收;而且報上一張揚,甚至連廣州起義的全盤計劃都將由此破壞。我於是同陳策等立即趕到橫濱。想什麽辦法去取那個箱子呢?他們首先買了一個同樣的箱子,裏麵也裝上一些沉重的東西,然後去找領事館的秘書寫信,說把箱子取出後即存於領事館;如果能把箱子取出,則在途中偷偷地把它換掉。但那秘書正在寫信的時候,卻碰著領事出來,不讓他寫。實在無法了,我便讓陳策冒險跑到車站去相機取出箱子。這時夜深人靜,所有的行李都取走了,隻刺下那個箱子,由一個日本人看守著。陳策裝做很安詳的樣子,徑直走到他的踉前,和顏悅色地同他交涉。陳說箱子是朋友的,鑰匙早給帶走了,實在無法打開,請他務必通融。他先打量了陳一陣,後來又聽陳說得很誠懇,慢慢地態度已不那麽嚴格了,而且表現出猶豫的樣子。陳於是一麵和他說好話,一麵大膽地提著箱子就走了。當陳策提著箱子勝利地回到寓所的時候,我們是多麽高興啊!
當我開始在日本買軍火的時候,黎仲實也來了。但他不是來買軍火的,而是來要回扣的。他一見我就說:“把回扣給我吧,我要去救汪精衛。”我說:“我為革命買軍火,從來沒有拿過回扣,並以拿回扣為可恥。……現在既然要救汪精衛,那麽就拿去吧。”當時我對汪精衛的印象還很好,聽說要救汪,便立刻給了黎仲實三千元。我這次經手的款項前後大約有六萬元左右,黎是按百分之五拿去的。黎拿到這三千元後即回香港去了。
在從香港往廣州運送軍火的過程中,還發現一個叫陳鏡波的叛徒。因此又損失了一批軍火。為了便於運送軍火,曾專門在香港和廣州開設頭發公司,利用運頭發藏運軍火。為了運軍火進廣州和在廣州城內運送,有時還不得不把女同誌打扮成新娘,裝做辦喜事的樣子,利用花轎來抬軍火。總之,當時購運軍火是十分困難和危險的,我們為此曾經想盡各種各樣的辦法。
正因為購運軍火的困難,再加以溫生才於4月8日(三月初十)刺殺了廣州將軍孚琦,引起了清朝政府當時在廣州的反動統治者張鳴岐和李準等人的注意,所以原訂於4月13日(三月十五)的廣州起義,不得不展期到4月27日(三月二十九)。4月23日(三月二十五),黃興到廣州指揮一切。4月25日(三月二十七),張鳴岐、李準調巡防軍二營來加強了廣州的防務,胡毅生(大革命時期的堅決反革命分子),陳炯明(後為孫中山先生的叛徒)忽生畏懼,要求改期;姚雨平也故意要槍五百支,存心刁難。黃興無奈,便決心自己去拚殺李準,而令趙聲等各部退去,免遭敵人搜捕。趙聲等剛起身返港,林時爽、喻雲紀等去黃興處反對解散和延期,說巡警即將搜查戶口,起義日期隻可提前,絕不能展後。黃興遂決定以三四十人攻總督衙門去殺張鳴岐。4月26日(三月二十八),陳炯明、姚雨平報告:新來巡防軍內多有革命同誌,黃興乃定4月27日(三月二十九)仍按期舉事。事後證明,陳、姚的報告並不可靠。而黃興發電要香港的人趕去參加,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因香港到廣州隻有早晚兩班輪船,而能搭早班輪船的人數極其有限。我們在香港接電後,除派一部分選鋒於27日搭早輪趕著先行外,我和胡漢民等都隻能搭晚輪動身,因此急電黃興務將起義展緩一日。等我們的電訊達到黃興手中時,他的號令早下,大家都已行動起來,無法更改了。而這時陳炯明、胡毅生忽借此不願發動,於起義前逃出了廣州城。譚人鳳在城門口碰著陳炯明的時候,問他“往哪裏去?”他慌張地回答了一聲“出城一下”,就一去不返了。姚雨平在起義發動後也藏著不敢出來,和陳炯明、胡毅生一樣做了可恥的逃兵。這樣便使黃興領導的起義隊伍成了無援的孤軍,不得不遭到失敗。本來,陳炯明、胡毅生這樣的人不但缺乏革命意識,而且存有濃厚的封建地方主義思想,他們不象大多數廣東革命同誌那樣,對外地趕來參加起義的同誌,表示熱忱的歡迎和衷心的合作;反而認為既在廣東起事,參加的又以廣東人居多,即應由廣東人出來領導,因而對黃興(湖南)、趙聲(江蘇)的領導心懷不滿,並以此而處處與黃興為難,最後更任黃興領著無數誌士去赴湯蹈火而不顧,實際上這時他們即已對革命犯下了滔天的罪惡,而成了千古的罪人。
4月27日(三月二十九)午後5時半,廣州起義爆發了。黃興親自領著一隊人直攻總督衙門,及至攻入後堂,才發現張鳴岐早已逃避。再返出衙門,恰遇敵人的大隊人馬。林時爽誤信其中頗有黨人,便欲曉以大義。他剛喊話出口,即中彈犧牲;黃興亦傷右手而斷兩指。此後黃興仍領著隊伍奮勇殺敵,且戰且走,直到最後剩下他一個人,才避入一家小店,換了衣服,逃到廣州河南女同誌徐宗漢家,由她看護,以後他倆即因此而結成了夫婦。起義的那一晚上,喻雲紀、熊克武、但懋辛等另為一路,他們從後麵攻入總督衙門。喻雲紀胸前掛著滿滿的一筐炸彈,所向披靡。他用炸彈炸開督署後牆時,但懋辛受傷了。熊克武一麵扶但,一麵戰鬥,頗為不利。他們走出督署,又與眾往攻督練公所。喻雲紀沿途拋擲炸彈,一人奮勇當先,敵人見之無不喪膽。但終因寡不敵眾,橫身被創,最後彈盡力竭,為敵所俘。當敵人審問他的時候,他慷慨激昂地說:“學說是殺不了的,革命尤其殺不了。”然後英勇犧牲。
這次起義延續到第二天才失敗。我們船近廣州的時候,很遠就聽到了槍聲,大家都很驚異,但因船上人雜,不便交談。我估計是起義發動了,當海軍士兵上船來檢查時,我便問那操四川口音的軍人,他說是城內革命黨造反,打起來了。於是我也故意高聲地附和,讓大家知所警惕。我們下船後,立即趕至城外叫做“但公館”的一所起義機關。這時槍聲已經停止了。我們一麵派人去了解情況,一麵搜尋武器和製造炸彈的材料,準備馬上行動起來,挽救這次起義。但四處搜尋的結果,仍是一無所得;而探消息的人回來又說起義已經完全失敗了,並且官兵正在四處抓人。我們無奈,隻得返回香港。
在這次起義中,革命黨人表現了無比的英雄氣概。例如從容就義的林覺民,在事前即給他妻子寫了一封感情深摯的絕命書,受審時又揮筆寫了一篇堅貞不屈的自供狀,這些用血淚寫成的文字,就是今天讀起來還令人感動,足以流傳千古。又如廣東的李文甫和花縣來的許多同誌,據一米鋪以米包為堡壘,與敵奮戰,至死不屈。其餘的烈士也都非常英勇。烈士們的英勇精神甚至使李準這樣的劊子手也嚇破了膽。李準在大肆屠殺之後又逮住了但懋辛。他親自審問,當他得悉但係四川榮縣人時,故意說:“你是趙熙的學生嗎?”而但卻說:“我不是趙的學生,我是革命黨。”李於是又接著說:“算你是革命黨,自首免死。”不等但再說話,就把但拉下去關了起來,而沒有殺害他。難道李準有點回心轉意或是還顧及鄉誼嗎?不,不是的,殺人如麻的李準是毫無人性的,他從來不顧鄉誼,更不會回心轉意,他隻不過是在革命者的鮮血麵前發抖罷了。但懋辛下獄後,外邊的人不知詳情,誤傳他已自首,上海《民立報》還寫了不少的文章罵他,後來事實弄清了,證明他被捕後還是堅決的。
這次起義,犧牲的人很多。後來有人收斂死難者的屍體,得七十二具。廣州的人民為了紀念他們,把他們合葬在黃花崗。自此,“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名,遂傳遍天下。
誌士們雖然英勇無比,但是,沒有發動廣大群眾參加的單純軍事行動,終於無法避免其失敗的命運。這就是廣州起義所以失敗的根本原因。此外,如運送軍火的失事,叛徒的混入以及陳坰明、胡毅生等人的臨陣脫逃等等,都是造成失敗的重要因素。對於陳、胡等個別廣東人的封建地方主義,大家都非常不滿。黃興一到徐宗漢家,立即用左手在草紙上寫了一封萬言的長信,讓我帶交同盟會總部,其中說:“實不啻集閩、蜀之同誌而殲之”,對那些不顧大局的分子表示極大的憤慨。對於陳鏡波那樣的叛徒,人們更切齒痛恨。所以當陳不久以後來到香港的時候,洪承點便把他誘至郊外,用匕首將他刺死了,這一無恥的奸細終於受到了正義的懲罰。
廣州起義雖然失敗了,並且付出了無比高昂的代價,但是,烈士們的鮮血畢竟沒有白流,它激發了無數的人們繼起鬥爭,並使反動統治者嚇得喪魂失魄。緊接著廣州起義以後,辛亥革命的**就來到了,這並不是偶然的。因此,廣州起義在中國曆史上特別是在舊民主主義革命的曆史上自有其一定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