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攘的城市晝夜不歇,繁星躲進了隱秘的山林中,唯有月輪隔著層薄霧將月輝撒向人間,在人們的臉上鍍上一層柔光。
夜市裏的吆喝此起彼伏,雜亂的香味撲麵而來,幾人成群的推搡說笑,或是一家幾口溫馨閑逛,帶著濃鬱的煙火氣息。
燈火闌珊的後街隻有幾盞微黃的路燈,一個高挑卻低調的身影緩緩從飯館後門走出,背包隨意甩在肩頭,略顯疲憊的揉了揉眼睛。
“小軒呐,今兒個這麽早就回去啦?”老板娘匆匆追出來,手上還滴著水,隨意在圍裙上擦了擦,神色關切。
衛恒軒心中一暖,點點頭,“嗯,今天想休息一下。”
“你這孩子,走也不知道說一聲!”老板娘嗔怪的看他一眼,又轉身進去拿了個小蛋糕遞給他,“今天生日吧?魏姨的一片心意,你不能不收啊!”
手裏被強塞了一個蛋糕,衛恒軒愣了許久,半晌才低聲說了句,“謝謝。”
魏姨笑著擺擺手,這時店內傳來客人的吆喝,魏姨趕忙應了一聲,回頭拍了拍他的手臂,小聲囑咐,“姨忙著呢啊,自己回去注意安全,聽見沒?”
衛恒軒點點頭,站在原地靜靜的看著她轉身又走進店裏,小小的餐館被擠得滿滿當當,客人遞錢時和魏姨吹上兩句,逗得她笑著向後仰,後廚煙熏霧繚,模糊了裏頭的熱鬧。
他看了看手中的蛋糕,向前走了幾步,耳邊熱鬧嘈雜的聲音淡去,隻剩下夜裏裹挾著暖意的風,偷了幾縷小飯館裏的味道,輕輕蹭過他的發梢。
衛恒軒坐在路燈下一口口吃完蛋糕,奶香味遍布味蕾,他的目光比夜色沉靜,前方喧鬧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這裏恰好可以看見那處不小心漏出的柔光。
衛恒軒將最後一口奶油吃掉,深深看了一眼熟悉的小巷,然後伸手戴起帽子,轉身離開了這裏。
喧囂漸漸遠去了,隻剩下自己的腳步聲,路燈的暖光陪著他走過許多春夏秋冬,衛恒軒知道,熱鬧從來不屬於自己。
他的家不在城東的鬧市,而是在被熱鬧遺忘的一處老巷,老巷的門口隻有一盞昏暗的路燈,時好時壞,忽閃忽閃照著滲人的黑牆。
衛恒軒感受到周圍的燈光一點點變暗,他抬頭望去,被幽暗侵蝕的房屋毫無生氣,像是被繁華遺棄的垃圾堆,許多人來到這裏,而後又忍不住離開。
今天,也終於輪到他離開了。
“誰讓你去又賭了!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女人撕心裂肺的聲音像是某種極具攻擊性的獸類,令人毛骨悚然。
一片黑暗中,隻能靠幾戶人家亮起的燈看路,衛恒軒表情不變,嫻熟的轉到另一個拐角,這裏七繞八繞的,但他早就習慣了。
“又他媽夜裏吵架,煩死了……”
“過不下去別過唄,這天底下沒人了?”
抱怨的聲音傳來,從左耳到右耳,從清晰到模糊,衛恒軒依舊帶著帽子,沒什麽表情。
老巷裏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什麽事都會發生,像是沉在湖底的那層汙穢,即便一片渾濁不堪,也沒有人會去在意。
人們一般隻會欣賞大海帶給人的驚豔,那層浮於表麵的震撼人心。
衛恒軒在一處門前停住,將背包取下,緩緩打開了門。
屋子裏的光線很昏暗,老電視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對麵破舊的沙發上斜躺著個人,聽見動靜後坐了起來。
衛恒軒捏緊了背包,抿了抿唇,“爸。”
兩人之間寂靜了片刻,衛建功緊皺著眉頭,“今天怎麽這麽早回來?”
“我想和你談談。”衛恒軒慢慢走進屋內,像是試探著進入他人的領地,可笑的是麵前這個人是他的父親,這破舊的小屋是他的家。
“談什麽?”衛建功隱隱有些不耐,腳尖不自覺的抖了抖,有了發怒的征兆。
衛恒軒掃了一眼屋內最裏側緊閉的小屋,神情微微放鬆了些,望著父親平靜道,“我報考了G大,錄取通知書已經下來了,我要去G城上學。”
一陣短暫的寂靜後,老電視的聲音戛然而止,衛恒軒下意識抬手護住頭,幾乎同時,實木的椅子迎麵砸過來,狠狠砸在他的手臂上,碎成了幾段。
他的臉色白了白,但沒說話。
衛建功臉色漲得通紅,眼睛瞪著他,沉聲道,“我看你是活膩味了!”
“報考學校敢不跟老子商量?你翅膀硬了是吧,老子是不是治不了你了!”
汙言穢語摻雜著的怒火撲麵而來,衛恒軒被他一腳踹到了地上,他其實不矮,能有一米八幾,他力氣也不小,能上去跟眼前這個滿口“老子”的人對拚。
可他沒有,拳頭攥了又攥,最後隻伸手護住了頭,認命似的閉上了眼睛。
方才還算有條理的客廳現在一片狼藉,果盤裏的水果被摔爛,汁水黏膩,衛建功喘著粗氣,手扶著沙發,盯著他的眼神是一片怒意。
衛恒軒緩緩從地上撐起來,低聲道,“我每個月都會打錢回來,足夠六六的開支,這樣可以嗎?”
衛建功盯著他沒說話,忽然狠狠抽了他一巴掌,“老子缺你這點錢?”
衛恒軒臉上火辣辣的疼,領子也被揪了起來,他抬頭看見了父親略顯扭曲的麵容,衛建功咬牙道,“你和你媽一樣,都是養不家的白眼狼。”
衛恒軒瞳孔驟縮,手指捏緊了沙發扶手。
衛建功將他扔到沙發上,轉身摔門離去,牆皮被震的落下幾塊,發出細微的聲響,衛恒軒看著一片狼藉的客廳,沒有動,放任自己倒在沙發上,抬起一隻手擋住眼睛。
密密麻麻的疼痛從身體各處傳來,是熟悉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伴隨著他,多年如一日,衛恒軒甚至覺得很輕鬆,因為很快,他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
他終於可以去看看外麵的天空了。
最裏側的房門被悄悄打開,從裏頭探出一個怯生生的小腦袋,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他看見了沙發上躺著的人,眼睛倏地紅了。
衛恒軒感受到自己垂下的手被人小心翼翼的牽住,暖烘烘的小手試圖包裹住他,但很快退而求其次的拉住了他的小指。
“哥哥。”六六喊他。
衛恒軒應了一聲,放下擋在眼睛上的手,摸摸他的腦袋,小孩兒的頭發軟乎乎的。
六六由著他摸,黝黑的眸子靜靜盯著衛恒軒,半晌才低下頭看著腳尖,輕聲問,“哥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衛恒軒手指一僵,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六六卻一下子撲到他的懷裏,聲音帶著哭腔,小聲的湊到他耳邊道,“那哥哥要走的遠一點……”
他不想哥哥挨打了。
衛恒軒渾身一震,目光有些茫然的盯著虛空一點,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遊樂場。
五年前,是他第一次去遊樂園。
冰淇淋的味道融化在舌尖,甜滋滋的,他舍不得吃的太快,最後化了一手,女人溫柔的替他擦幹淨。
那天是他目前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候。
隻是天色昏暗時,媽媽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
“小軒,媽媽還有事,自己回家好不好?”
她聲音打著顫,衛恒軒也一直沒抬頭。
他乖乖點點頭,媽媽抱了抱他,很用力的抱著他,像是想把他融化在懷裏。
可下一秒,溫暖就消失了,她轉身拉開車門,那車門好像很難拉開似的,媽媽拉了三次才拉開。
突然一隻小手拉住了她的袖子,小心翼翼的問,“媽媽,你是不是要走了?”
女人肩膀猛的顫抖兩下,沒敢回頭,因為她知道自己不能回頭,一旦回頭她就走不了了,可那隻小手卻主動放開了她。
“那要走的遠一點啊……”
衛恒軒主動退後一步,低聲道。
女人慌亂匆忙的上了車,車門被“砰”的一聲關上,衛恒軒看了許久,沒等到她的一次回頭,但他那時候是開心的。
離開這裏後,媽媽就不用挨打了。
可他低頭看著腳尖,幾滴晶瑩的東西落下,他沉默的轉身用手擦了擦,獨自離開了遊樂園,他的背後是一片歡聲笑語。
就在剛剛,他也是其中一員。
衛恒軒一直都知道媽媽想要離開,可直到被丟下時才想起來哭。
可他隻能往前走,因為他的家在城西的老巷,門口隻有一盞路燈,去晚了就記不住回家的路了。
以後,也不會有人帶著他七繞八繞的走進家門了。
…………
小手緊緊扒住他的衣服,衛恒軒愣神許久,他下意識去看右手邊的窗戶,那天空昏暗,卻難得能瞧見幾顆星星,好像他一伸手就能觸摸似的。
可他眼眶微紅,輕輕別開視線,伸手將六六抱了個滿懷。
“哥哥走不遠的。”
他低頭看了看懵懂的六六,眼睛裏遍布著紅血絲,半晌才仰頭吸了口氣,輕聲道。
“就算哥哥不在六六身邊,也能讓六六平平安安的長大。”
他沒有再去看窗外的天,而是看向了左側,那裏也有一扇窗,隻是黑壓壓的一片,老樓零星的亮著幾盞燈,像是在夜幕中張牙舞爪叫囂著的巨獸。
少年眼裏的光,驟然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