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之後, 世界宛如被洗過一般,街道濕漉漉倒映著城市森林,綠葉油亮得仿佛在發光。

傅司白走在前麵, 溫瓷很習慣地跟在他身後,腳踩著水, 鞋上時不時會濺起泥點。

重新變成朋友相處的模式之後,溫瓷忽然感覺輕鬆了好多。

難怪傅司白的朋友多, 時常跟他像朋友一樣拌拌嘴、也是蠻有趣的一件事。

“哎呀!”女孩發出一聲驚叫。

傅司白回頭, 看到她單腳點著地麵, 滿臉愁容, 撇嘴道:“傅司白, 我踩到’地|雷’了。”

褲腳都是濕潤一片。

“……”

鬆動的石磚路, 雨後總有“地雷”,傅司白無奈道:“跟著我。”

“哦。”

他稍稍放慢了步子, 每一步都會踩幾下,從容落腳。

溫瓷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踩他踩過的地方。

卻不想,吧唧一聲,傅司白的左腳也中招了, 水花濺起來,弄髒了他嶄新的aj運動鞋。

他臉上露出了極度的嫌棄和不爽。

很顯然,潔癖如他, 也受不了這種水坑“地雷”的招呼。

“哎, 你怎麽也中招了!”溫瓷笑了起來, “不是很厲害在排雷嗎?”

“是在排雷。”傅司白偏頭, 淡淡道, “我不踩, 中招的就是你。”

“呃。”

原來是這樣在排雷,她還以為他有本事可以避免踩雷呢。

“跟上。”

“哦。”

溫瓷乖乖跟在他身後,踩著他走過的每一步石磚路,“傅司白,你還挺仗義。”

“我怕你踩到太多水,惱羞成怒又怪我。”

“我哪有這麽作。”

傅司白反問:“你還不夠作?”

溫瓷客觀公正地回想過去戀愛的時光,她的確常常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無端發脾氣。

但那個時候,她對他的情緒也很矛盾。

說到底,這段關係裏,他帶給她蠻多的成長。

她故意道:“我以後不會那樣了,我會對我下一個男朋友很好的。”

傅司白偏頭,懶淡地睨她一眼:“老子在你這兒吃的虧,原來是給下個男朋友做嫁衣。”

小姑娘看著濕漉漉的地麵,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是你要分手的。”

傅司白腳步驀然頓住,身後的女孩險些撞上他,緊跟著停了下來。

他嘴角淺淺綻開,似笑非笑:“原來是怪我跟你分手。”

“才沒有!”溫瓷嗓音沉悶,“分不分,本來就是你說了算,我有什麽好怪的。”

“你不是早就盼著跟我分嗎?”

她越發低著頭,看著水窪倒映的招搖的樹葉。

“沒有盼著,不分…也行的。”

微風拂過,幾滴雨絲落下來,潤濕了頭發,空氣…也凝滯了幾秒。

傅司白沒有接這句話,邁著懶散的步子繼續往前走。

溫瓷壓著心裏翻湧的情緒,跟著他走到了石磚路的盡頭,穿過馬路便是河邊。

不是同路人,她能跟在他身後走到幾時…

路走到盡頭,他們之間,也就結束了。

*

雨後江邊的大排檔,微風輕拂,燥悶的空氣也一掃而空,甚是涼爽。

雖則如此,但靠近水邊蚊子也很多,溫瓷看到傅司白的手一直勁兒撓手肘的位置,於是從包裏摸出了一小瓶清涼油。

拉過他的手肘,果然有一塊微紅的蚊子包。

因為他皮膚特別白,所以被蚊子咬了也非常明顯。

“咩咩蚊就會咬出這種大包。”溫瓷看著都覺得癢癢,小心翼翼地竟清涼油抹在上麵,“你是o型血,招蚊子。”

對於這一點,溫瓷真是深有感觸。

但凡有傅司白在的地方,她就從來沒被蚊子咬過,偏他又不愛噴驅蚊水,說是聞不慣味道。

“夏天到了,你包裏一定要裝一瓶清涼油,我這瓶就送給你了。”

說罷,她拎過傅司白的書包,將清涼油裝了進去,“或者讓你下一任女朋友給你準備著。”

傅司白看著女孩絮絮叨叨的模樣,心裏也開始癢癢了。

雖然她脾氣不怎麽好,總是和他鬧別扭,但在生活細節方麵,她的確將他的生活照顧得無微不至,小到他o型血招蚊子這種事,都會記在心上。

“溫瓷,我癢。”

“你別撓,越撓越擴散,擦了清涼油就舒服了。”

“還是癢。”

溫瓷湊近他的手肘,輕輕吹拂著,涼絲絲的,果然就舒服了很多。

他嘴角綻了綻,戲謔道:“下一任,還真不一定能找到你這樣的。”

“我怎樣啊。”

“這麽招人煩…”

溫瓷一把甩開了他的手。

卻又聽他磨砂般的嗓音緩緩道,“偏又這麽招人疼。”

這時候,老板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盒飯上了桌,給倆人擺了兩個小碗。

這家的炒河粉分量特別足,溫瓷一個人總是吃不完一份。所以為了避免浪費,倆人心照不宣,每次過來都隻點一份。

傅司白照理在河粉裏東挑西揀,將細碎的雞蛋和火腿腸都給了她。

“你又來,我不吃這個,我吃蔬菜!”

“讓你長點肉,瘦得被跟個骨架子似的。”

“傅司白同學,請不要隨便點評我的身材。”溫瓷不滿地說,“別忘了我們現在隻是普通朋友關係。”

傅司白看著女孩白皙纖細的頸子、係著編織精美的黑繩,一直蔓延到領口之下,下麵掛著他送給她的貔貅墜子——

“既然是普通朋友了,那玩意兒還不還我?”

溫瓷護住了領口,理直氣壯道:“這是你送我的,又不是借的,怎麽還有歸還期限麽?哼,就不給!”

“溫瓷同學,骨氣呢?”

“沒有骨氣,它能給我帶來好運。”

傅司白嘴角揚了揚,低頭,筷子戳著柔韌的河粉:“它從沒給我帶來好運,可能…比較喜歡你。”

她睨他一眼。

此時此刻的他,身上那股子狂妄的勁兒消失了,敞開心扉地說話時,溫瓷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種發自內心的溫柔。

她問道:“生在傅家,還不算頂天的好運嗎?”

“如果能選,我寧可不姓傅。”

“凡爾賽哦傅司白。”

“沒有凡爾賽,我羨慕你,還能當媽寶女。”

說到這個,溫瓷便不再用言語刺他了,她知道這男人內心最薄弱的地方在哪裏。

這就是最真實的人間,各有各的際遇,不管貧窮還是富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

以前礙於戀愛關係,倆人從未真正敞開心扉,沒想到分手之後,反而真的開始交心了。

溫瓷沉默了很久,說道:“我媽媽也挺喜歡你的,嗯…但她不是你媽媽,是我一個人的。”

傅司白淡笑:“知道,沒想和你搶。”

小姑娘想了想,很小聲地說:“但以後…以後如果成為很好的朋友,再請你去我家吃飯吧。”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那我要怎麽和卜卜成為很好的朋友?”

“就…別這麽討厭就行了。”

“好。”

傅司白繼續給她夾雞蛋火腿腸,“這頓我請。”

溫瓷麵無表情:“幾塊錢的事,倒也不必這麽客氣。”

“幾塊錢就不是錢了?”

“行吧,那謝謝啦。”

吃完飯後,倆人坐在江岸堤壩邊吹風,傅司白取出一枚白色的耳機,塞進了溫瓷的耳朵裏。

耳機裏放著一首很溫柔的情歌。

時光忽然也變得很溫柔,在他們之間細細地流淌著,生怕驚擾了這一刻的寧靜。

就在這時,溫瓷忽然看到遠處有個女人,站在蘆葦叢生的江岸上,背影蕭索淒然…

她有幾次一條腿都邁了出去,但又戰戰兢兢地收了回來。

“傅司白,你看那個人,她是不是要跳河啊?”

傅司白視力更好些,順著溫瓷手指的方向望去,皺眉道:“還是個孕婦。”

話音剛落,那孕婦竟然真的一頭栽進了江水中,溫瓷和傅司白兩人離她最近,一躍而起,朝著那孕婦所在的江岸跑了過去。

女人在水裏掙紮撲騰著,岸上的人看到了,也紛紛停下來指指點點,呼喊著趕快救人打電話。

傅司白已經脫下了外套,但真的要下水的那一刻,他眼前忽然漫開了一片血紅色的海洋,全身顫抖了起來,那是他生命中最不敢正視的傷痛體驗…

溫瓷知道傅司白沒辦法遊泳,有次體育遊泳期末考、他都掛紅燈了。

他會遊,但畏水。

她怕傅司白在情急之下會下水救人,不等他反應,自己毫不猶豫地跳入江中。

盡管初夏六月,但江中的水溫也還是寒涼徹骨的,幸而溫瓷自小被爸爸教會了遊泳,隻需幾秒便適應了湍急的水流,朝著女人撲騰的方向遊去。

“我抓到你了,別怕,別掙紮。”溫瓷竭力地安慰著,緩緩將女人拽上岸。

不想岸邊竟有成片的水草,溫瓷的腳偏偏被纏住了,她掙紮了一下,沒掙開,隻能拚命將那女人托著往上送,自己嗆了幾口水。

傅司白看出了小姑娘的異樣,心都揪緊了,壓抑著內心強烈的恐懼和不安,終究還是跳下水,朝著她遊了過去。

溫瓷看到傅司白下水了,很著急,想要叫他回去。

幸而她們距離岸邊已經很近了,她隻好將女人遞給他:“司白,把她送上岸!”

傅司白沒有接那女人,他深吸一口氣,然後沉下了水,摸索著將溫瓷腳上的水草全部揪扯開,然後帶著她和孕婦一起上了岸。

圍觀的人群立馬圍了上來:“沒事吧!”

“真是太危險了!”

“救護車馬上就到!”

女人嗆了水,也被嚇慘了,瑟瑟發抖,卻也沒有生命危險,隻是情緒崩潰地大哭著:“你們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

“有什麽想不開的啊,非要跳河,要不是有這倆年輕人正好遇見,你今天就沒命了!”路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而且你還有孩子了呢!不為自己,也為自己肚子裏的孩子想想啊。”

“我老公…我老公在我懷孕的時候和別的女人好,我…我…我或者還有什麽意思!”女人泣不成聲,“他們對我不好,我為什麽還要給他們家生孩子,我還不如帶著孩子去死!讓他們後悔一輩子”

溫瓷輕微地顫抖著,走到女人身邊,握著她的手沉聲道:“你不隻是別人的妻子、別人家的媳婦,你還是爸爸媽媽的女兒啊…為什麽要讓親者痛、仇者快。不關心你的人、不愛你的人,他們才不會後悔,你的死懲罰不了他們。”

傅司白擰著衣服上的水,喘息著,望向了她。

女人聽到她最後這句話,頓時也反應了過來,怔怔地看著溫瓷:“你…你說得對,我為什麽要讓他和那個女人得意,他們肯定巴不得我死了。”

“是啊,你必須好好活著,你要過得比他們好才對。”

“沒錯、沒錯,是這樣的…”

溫瓷見她沒有了求死之心,這才鬆了口氣。

這時候,救護車呼啦呼啦地開了過來,醫生護士抬著擔架,將女人送上了車。

救護車離開以後,人群也漸漸散了,溫瓷和傅司白倆人全身濕潤跟落湯雞似的,狼狽地坐在河邊,麵麵相覷。

傅司白驚魂未定,本就冷白的皮膚更是慘淡不已,嘴唇都發白了…

她走過去,輕輕抱了抱他:“司白,沒事了啊,你別怕。”

“你知不知道新聞裏有多少為救落水的人犧牲自己生命的,江裏有旋渦、有水草、水勢湍急…”

他忽然揪著溫瓷的衣領,嗓音低沉壓抑,怒聲道,“聽過一句話嗎,淹死的都是會遊泳的。”

“可你不也跳了嗎。”女孩有點委屈,“你還怕水呢,連浴缸都不敢用,還怪我。”

“老子是看你要死了!”

少年頭發滴著水,眼底有血絲,一字一頓,壓抑而有力,“你死了,我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