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夢醒了。

付衡緩緩地睜開眼。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夢到過去。

或許是一整天都和林一羅在一起的關係,令他找回了青春時代的記憶,而作為學生的那段時間裏,他最刻骨銘心的就隻有丞童這個人的存在。

她讓他的人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也在他的腿上留下了永遠不會消失的傷痕。

而他還記得意外重逢她的那天,她穿著的是和林一羅在今天一個顏色的連衣裙。

綠色的裙子。

該怎麽形容那種綠呢?

不是翠綠,也不是青綠,像是油畫的綠。

莫奈的油畫。

《穿綠衣的女士——卡美伊》。

付衡很喜歡那幅畫,畫中女士的背影很優美,頭稍稍往後,帶給人一種神秘。

可畫中女子在成為莫奈夫人後,生活困頓、挫折,盛年時便病故了。她雖然婉妙華美,生前卻不曾擁有過一件首飾,貧困潦倒得如同幻想著能重新開始的丞童。

真是可笑至極。

當付衡站在超市門口,隔著巨大、透明的玻璃望著收銀台的那個身影,他內心的惡意又再度被喚醒。

他想看到她發現他時的驚恐,更想看她如何抵抗這無盡的深淵般的日子。

看來人性的本質很難改變。

他還是沒變。

隻要嗅到一點兒血腥氣,他就會從深海裏浮上水麵,露出滿口尖銳的獠牙。

他熱愛、迷戀、歌頌狩獵。

甚至於在那一刻,他極盡嘲諷地在心裏發問:為什麽她還要選擇回到老家?她難道不知道這裏是他的地盤?被他發現的話,她就隻有死路一條。

狩獵的宗旨便是趕盡殺絕。

付衡推門走進超市,將選中的那一個小方盒放在收銀台的她的麵前來結賬。

她掃了碼,說出數額的那瞬間,終於抬頭發現了他。

那一刻,她果然露出了付衡期待看見的驚恐表情。

付衡滿意地笑了。

可人生總歸是一場身在迷局。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付衡再如何聰明,也算計不到鯊魚的後頭,尾隨著一艘隱匿在黑暗中的小船。

船上的獵人已經舉起了尖銳的長矛,隻為捕殺邪惡的鯊魚。

4.

時間回到2019年。

丞童刑滿釋放後的秋天。

那天的天氣非常好,湛藍的天空掛著魚鱗雲朵,林一羅站在鐵門的對麵準備好了鮮花,她來迎接丞童出獄。

丞童遠遠地就看見了林一羅在同她揮手,她露出蒼白卻喜悅的笑容,提著自己的行李箱走向了世間唯一能夠無條件接受、包容她的姐姐。

“瘦了一些吧?”林一羅打量著丞童,為她拍掉衣服上的浮灰,喋喋不休地說著:“我得帶你去吃點好的,補一補,臉上都沒肉了,新開了一家烤肉店挺火的,咱們就去那吃,打車30分鍾就能回縣內了,很快的。”

“坐公交車就可以的,姐。”丞童看向身旁的公交站點,“這裏是終點站,剛好坐到起始站就能回去縣內了。”

林一羅卻說:“不坐公交,人多。”

丞童明白她的苦心,但還是逞強道:“我沒事,我不怕人多。”

林一羅不再多說,她向來尊重丞童的決定,尤其是如今經曆了這些,她生怕自己的言行舉止會傷害到妹妹,便答應陪著她一起坐公交。

其實根本就不會有人在意他人的生死,更別說是生活了。

人們習慣議論,卻從不關心,反倒是當局者在意著這些本就不該被在意的惡意。

當林一羅和丞童走上公交時,丞童其實很害怕司機會認出自己,雖然她根本就不是什麽有名的人,可她就是擔心。

哪怕司機隻是瞥了她一眼,她都會覺得“他知道了”。

知道什麽?

她那些不堪的過去,還是她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而失去的前程?

盡管車上隻有三名乘客,丞童坐下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全身都很不自在。

林一羅握了握她的手,那是要她克服的暗示。

既然選擇了,就該努力麵對。

丞童回握了林一羅的手,她可以堅持下去。

原本在裏麵的時候她就已經決定了,結束了之後,出去了之後,她要好好的生活,就算要經曆別人的白眼和嘲諷,她也不會輕視她自己。

她沒有錯。

錯的人不是她。

盡管如此,她還是會聽到許多來自四麵八方的心聲。

“那個是不是老力家的女兒啊?小女兒吧?放出來了啊?”

“噓,小點聲,別讓她聽見了,她姐的脾氣可不算好。”

“咱們也沒說什麽啊,就是覺得這孩子怪可憐的,那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名校呢,遇見啥大事兒了不能忍忍啊,年輕任性可要不得,毀的是自己的一輩子。是不是連畢業證也沒拿到啊?這不全都白玩啦?”

“誰說不是呢,像她這種人,咋能不要命的去得罪那種人呢,學習再好也沒用,學的腦子都傻掉了。”

聽到這裏,丞童忍不住回頭去看向身後位置的乘客,卻發現她們根本都沒看她。

林一羅不安地問道:“怎麽了?”

丞童頭冒冷汗,她小聲說:“我剛剛……聽見有人在議論。”

林一羅看了看四周,根本沒有人說話,都是丞童自己的心理作用罷了。

“別想太多,你什麽都不要想。”林一羅試圖安慰丞童,“咱們先吃飽飯,等到回家之後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了就都和從前一樣了。”

丞童什麽也沒說,她整個人都很緊繃,眼神總要四處打量,生怕會有人發現她的存在。

出來的日子並不好過。

林一羅雖然盼到她回到自己身邊的這天,可卻發現,這才隻是噩夢的開端。

丞童很少會笑了。

她的性格大變,與從前簡直沒有半點相似。

沒人知道她在裏麵究竟遭遇了什麽,她不肯說。是啊,像她這種要麵子的人,隻會把痛苦咬碎了生咽進肚子裏。

林一羅的心疼並不能解決實質的問題,她能做的隻是盡快為丞童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讓她從過去的陰霾裏走出來。

可沒有大學文憑是無法從事體麵工作的,超市收銀員已經算是不錯的選擇,當林一羅試著提起時,丞童竟也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