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來, 李芃芃的生日又近了。

丁厭覺得這是個好題材,自作主張要請小朋友到家裏過生日,他平時兩套房子來回跑, 但賴在楚瀛那邊的時候更多,罐頭愛粘著人, 他去哪裏它貼到哪裏。

這次丁厭把貓關到對門, 回自己的小公寓打掃衛生、清理貓毛、消毒殺菌, 確保對貓毛過敏的人也能來做客。他錄製了部分步驟作為視頻素材,然後衣領扣上可佩戴式的攝像機, 去商店挑選適合小女孩生日派對的裝飾品。

他外出買回氣球、氫氣罐和數不清的海綿寶寶玩偶,提前訂做小馬寶莉的生日蛋糕, 並為李芃芃準備了一份神秘大禮。

該錄像的錄像, 該拍照的拍照, 存進電腦, 待生日過完再剪輯成片。

這半個月內,他回了榆城的父母家,但被拒之門外;敲了半天的門,無人來應,他媽媽就在屋裏,卻偏偏裝作聽不見, 不願給他開門。

那感覺比被人指著鼻子罵還難受,丁厭抹了兩滴眼淚, 放下禮品袋, 識趣地離開了。

楚瀛看他哭得不凶, 誇他比起上次有進步, 吃一兩次閉門羹有什麽要緊, 日子還長著。

丁厭:“上門求親這種事本該是你做的, 我是代你吃苦受罪,你還挖苦我。”

楚瀛:“我想到了梁山伯與祝英台。”

“什麽跟什麽啊!”丁厭破涕為笑道,“也沒有那麽苦啦!”

回不了家,丁厭難過歸難過,卻沒有“被拋棄”的危機感,他潛意識裏篤定他父母是愛他的,血濃於水,爸爸媽媽隻是在跟他較量,看他會不會先服軟。

他從前總會乖乖認錯聽話,所以他們覺得這樣冷落他、不管他、不給他錢,他總有屈服的一天。

但是他也會長大呀,他隻是長得比別人慢一點。

時間一天天過去,李芃芃在生日的前一天光臨為她準備的迷你派對,被滿屋的氣球和海綿寶寶哄得開心極了,笑容爛漫,臉蛋粉嘟嘟。丁厭問她,那你願意親親我嗎。小朋友踮起腳尖在他臉頰“啵唧”一下。

嗚嗚嗚可愛,想要女兒。

丁厭後期剪視頻,給她的小臉也打了馬賽克,是隻胖頭金魚。

這條作品在他列表裏遠不是數據最好的,但評論區溫馨友善,都在問怎麽樣能加入這個美好的家庭。

丁茵的餐廳裝修進展得如火如荼,她在K市租了一套新公寓,給兩個孩子辦了轉學,親生的還是帶在身邊安心。私立小學提供寄宿製,龍鳳胎一周隻回家兩天,如果丁茵太忙,就會把他們丟給丁厭看管。

於是丁厭的作品裏又多出了帶熊孩子去遊樂園的vlog,還分了上中下三集。

他帶帶李芃芃這種不懂事的還成,在龍鳳胎那種機敏聰慧的小孩麵前,整個人被欺壓得顏麵無存,成年人的尊嚴一敗塗地。可惡,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調皮的小孩啊!!!

但粉絲愛看他和小朋友們互動,天天催更,他不得不多錄了兩期。

楚瀛是他的專用攝影師和助理,雞毛蒜皮的小事一多,兩人很難不吵架,有次他逛街到半路賭氣,不走了,坐在街邊長椅上發呆。楚瀛把他生氣的背影錄下來,然後去最近的商場給他買了一隻超大號的大白鵝——他**之前有一隻,每晚要抱著睡覺,後來放進洗衣機攪壞了。

他領口還卡著微型攝像機,聽到有人叫自己,一回頭,正好拍下了楚瀛抱著大白鵝的畫麵。

一個周身穿黑色、高瘦俊雅的年輕人,抱著極不協調的笨重大白鵝,即使裁掉腦袋,那形象也非常符合大眾對某一類男朋友的幻想,丁厭到家把兩個視角的視頻剪了剪,發出去,火了。

讓他三天漲粉80萬的那種火。

有很多人說這是演的,拍段子,他覺得不必要澄清,便沒理會。然而謠言的發酵和傳播速度永遠領先於真相,一時間有關他是專業模特,背後有大公司操作,視頻全是劇本,性取向和穿女裝純屬炒熱度立人設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

並且又有認識他的熟人爆料了——他是直男,大學和工作期間換過多任女友。

這讓丁厭身陷囹圄、束手無策。他過去是直男且換過多任女友——兩件事皆屬事實,如果回應解釋隻會越描越黑,於是他把那條作品隱藏了,不發動態消失半個月,冷處理。

從此他隻專心拍單人視頻,不再讓楚瀛出鏡。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為了探究他的經曆與作品究竟具備真實性,還是純粹作秀,他分享女裝穿搭的小號被營銷號挖出,使得他的id又被推上風口浪尖。

他看過最離譜的言論是:他其實是個女人,後來做變性手術換了身份,男朋友不離不棄,兩人一起開公司做短視頻。

丁厭對網友們的異想天開和杜撰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他著實沒有能力處理這些公關危機,隻能鑽到楚瀛懷裏求安慰。

“需要我幫忙嗎?”楚瀛問。

“不要……”他決定做這份工作的那刻起,就下定決心不會仰仗倚賴他人;倘若連這點小坎坷都抗不過去,還要楚瀛插手幫他解決,那他不如注銷賬號,在家當米蟲性價比更高。

“隨他們去吧,反正我最近剪視頻剪夠了。”丁厭體會到了掙錢不易,那些不畏懼人言籍籍、堅守本心的大網紅和明星們,都有一顆鑽石心髒吧……不,也可能是因為掙得太多了。

但他確實一顆易碎的玻璃心,多少錢都買不來,所以急需自我療愈。

“我們去旅遊好不好?”他對楚瀛說。

“好,你想去哪裏?”

丁厭頓時滿血複活,開電腦找景點做旅遊攻略去了。

***

這次旅行是為彌補夏天的遺憾,但丁厭並未選擇熱帶島嶼或溫暖如春的地區,而是拉著楚瀛直飛巴黎,下飛機換乘火車,去了諾曼底大區的北部,在海邊遙望英吉利海峽和對岸的英國。

這個季節來海邊的人少,天空是霧蒙蒙的青灰,藍色海麵銜接著金黃沙灘,懸崖上生長著翠綠的冬青樹。

丁厭裹著圍巾,在風裏被吹紅了臉,他得意地說:“這種人不多還風景好的地方,是你想來的吧?”

楚瀛不給他留麵子,道:“雖然很感謝你考慮我的感受,但這個地方我小時候每年夏天都來,沒什麽新鮮感。”

丁厭用膝蓋踹他,“你怎麽給臉不要臉?”

楚瀛:“我破罐破摔了,畢竟你經常說我不要臉。”

丁厭不再接茬,他最近想通了,口角之爭沒意義,輸了就輸了吧!

但輸了總會想贏回來,沒辦法,他就是又菜又愛犯倔。到了溫暖的酒店,他從行李箱拿出一套特殊的衣裳換上。那不能算衣服,因為一片布都沒有,隻是一些金屬細鏈子合成的織物,串連的銀珠披拂成簾,形似流蘇,堪堪地遮擋住胸前。

下腹是一條同材質的閃亮魚尾,掛在腰上有些沉,“非人類感”十足。

然而事實證明貼身穿戴的飾物還是選質地柔軟的好,到了**,那些鏈條在他全身硌出紅印,難看到他想哭死,哀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過如此。

楚瀛樂得欣賞他自我掙紮的淒楚模樣,不過欣賞完了,仍然溫柔地吻過那些交錯縱橫的淡紅痕跡,手臂被碾出的褶紋微微凸起,皮膚帶著略高於體溫的熱度。

丁厭一鼓作氣把自己扒光了,縮進被窩,還好是什麽都不穿舒服呀,不然怎麽對得起這麽貴的床。

楚瀛說小時候自己每年都來,並不是假話,第二天對方就帶他去了一間位於鄉間的小別墅,尖尖的屋頂、紅色的牆,還有一座美麗的小花園。

丁厭:“原來有錢真的能天涯海角、遍地為家……”

“這是我母親留下的遺產之一,我二哥不要,讓給我了。”楚瀛道,“所以,你的確可以把這裏當成家,想來就來。”

房子請了當地人負責看管和打理,一通電話便召來了一對白發蒼蒼的白人老夫妻,給他們送來鑰匙,和一籃子從自家農場采摘的新鮮果蔬。

房子年代久遠,灰塵重,還沒有暖氣,隻能燒壁爐。丁厭在爐邊鋪了一張嶄新的毯子,趴在抱枕上追劇。

可是劇實在不好看,所以他拋棄了平板,調轉方向,重新扔下抱枕,趴著看坐在沙發裏看書的楚瀛。

楚瀛熱愛看書,那些書丁厭看不懂,所以他沒想過與人分享閱讀心得。趴累了,他仰躺著倒下去,三個抱枕疊出的高度,足夠使他的頭倒懸在枕邊,在顛倒視野的內,繼續注視著不遠處的人。

顛倒的世界很新奇,丁厭從中窺探出一丁點微末的異常——楚瀛並不是很專心,每閱讀兩分鍾,就會朝窗戶投去四分之三的視線。

丁厭觀察了片刻,問:“你在看什麽?”

“那扇窗前,以前有一張書桌。”楚瀛望著那裏,“每天下午,我媽媽都會在那裏工作,她不想我出去亂跑,所以會找一本書給我,讓我坐在這兒看,等她工作結束了,就來和我討論書裏的故事。”

丁厭的褲管寬鬆,小腿勾著前後晃**,布料下滑露出一截小腿肚,“那張桌子現在搬去哪裏了?”

“忘記了。”楚瀛收回目光回到書上,翻過一頁,“人的生活就是這樣,你認為一成不變、索然無味,其實有些人和物,何時走出了你的生命,你不會知道。”

丁厭低低笑著,“你這話說的,仿佛你活了好幾十年了。可是你才不到30歲,與其緬懷往事,不如走入未來。”

“未來?”楚瀛對這個字眼持無所謂的態度,問,“那你的未來裏有什麽?”

“有我想要的一切!”丁厭的腦容量無法支撐他思考深奧的哲學命題,他提議,“我們來看電影吧?大西洋太美了!我想看關於大海的題材。”

楚瀛應景地給他放了一部《碧海藍天》。

看到結尾,丁厭居然罕見地深受感動、濕了眼眶。

然後一整晚都被淹沒在影片帶來的感受中。

夜晚躺在咯吱作響的古董**,他四肢緊緊纏繞著旁側的人,他多希望自己能變成一床被褥或一捆繩子,把楚瀛嚴密地裹進身體裏。

“你貼得這麽近,我沒法睡覺。”

“不行,我怕我睡醒了,你就變成海豚遊走了。”

“你多慮了,我和電影男主角不像,我沒有窮盡畢生也要追逐的理想。”

“孤獨就是你的理想。”丁厭說完,詫異自己還能脫口而出這麽文藝的句子,但不太應景,他感到無地自容,埋頭在楚瀛頸肩亂蹭,“我不管啦,就這樣……我就要這麽睡……”

但抱得那麽緊,怎麽可能睡得著,於是兩人隻能在**滾來滾去,不知疲倦。

過度放縱會使作息晝夜顛倒,盡管每天黎明才能在倦怠中睡去,丁厭卻不想糾正或脫離這樣醉生夢死的狀態。

那部電影喚醒了他內心的恐慌,他熱愛現在的生活,傍晚起床站在陽台上俯瞰這座寧謐安靜的小鎮,他變得開始向往一成不變和乏味。

好希望永遠留在這裏,生活靜止在這一刻就好,什麽都不要發生。

可惜萬事萬物終歸有盡頭,十二月初,丁厭因姐姐打來的電話中斷了無憂無慮的假期。

丁茵餐廳的籌備進入收尾階段,預計聖誕節開業,想請他回去幫幫忙。

收拾行李的那天,丁厭找不到自己的耳機了,他在臥室裏翻箱倒櫃,找遍了每個角落,最終耳機沒找到,倒是意外獲得了一本紙頁泛黃的日記。

它落滿了塵埃,被遺棄在櫃子和地板間的縫隙裏,他用沾了水的毛巾擦幹淨封皮,翻開的瞬間依然被撲麵而來的粉塵黴灰嗆得咳嗽。

第一頁是用鉛筆歪歪扭扭寫著的兩個漢字,字跡一看就屬於還在學寫字的小孩,控製不了筆鋒和力道,“楚瀛”兩個字的偏旁部首嚴重分家,卻又寫得極其認真,一筆一畫完整齊全。

我看一看,他會生氣嗎?

丁厭轉動腦筋,說不準自己偷看了會釀成何種後果。但以年份而論,恐怕連楚瀛自己都忘了還寫過這麽一本日記吧?

他在還給楚瀛和先偷看一眼之間自我博弈,但沒能抵抗住好奇心,翻開了第二頁。

這不是一本尋常意義上的日記。可能得到它時,楚瀛的年紀還小,中文不夠好,寫得最標準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每一頁記錄的段落句子更像啟蒙教育階段的孩童學習造句。比如:

1.今天,吃了蘋guǒ,味道壞。

2.哥哥dǎ我的頭

3.今天是禮拜六,天氣qíng lǎng

4.看書是累的,想玩

從這個時期起,就能看出是個執拗的小孩了,即使隻是寫給自己看的日記,也絕對不用英文蒙混。

讀到“有cì在花園,chuō我,疼”的時候,丁厭嘴角上揚,想象出一個表情冷淡的小男孩在樓下的花園裏被花藤或荊棘紮到手的畫麵。

由於每篇內容不多,還隻寫了半本,丁厭十來分鍾就翻閱完畢。

那些寫不出的名詞,楚瀛都用簡筆畫代替了。

有一頁是“想吃,媽媽做的↓”,然後下方空白處畫了一個圓圓的餡餅,中間有五角星的形狀。

旁邊是一個哭鼻子的小人兒。

啊,真可憐啊……想吃想的都哭了,不知道最後吃到沒有。

哈哈哈,笨蛋,為什麽不直接跟你媽媽說呢?

丁厭用手機拍下這一頁,並把日記本塞進了行李箱最底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