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厭請客吃飯的回報在一個春天的下午悄然降臨了。

這天是周五, 他白天忙得不可開交,勞碌了一整日,下班卻還不能走人, 被麗娜叫去了攝影組幫忙打下手;以及今天又有模特臨時請假了,作為背景板的天使少了一隻, 他身高體型將將夠, 得換一襲妝扮到鏡頭前充數。

丁厭穿好那身棉麻的白袍, 披拂的白紗纏繞著臂膀,用兩枚一指寬的金環扣緊, 鞋子是羅馬鞋,綁帶一圈圈地箍著小腿。他木頭人似的坐在鏡子前, 讓化妝師拿著刷子在他臉上掃來掃去, 眼睫和眼下都灑上了薄薄的亮片金粉, 麵頰和鼻梁閃爍著柔潤的桃金色。

幾個月沒剪短的頭發長過了耳垂, 燙得蓬鬆微卷,發箍隱入頭發絲,高高頂著一隻可笑的銀藍光圈。

他頂替的是一名女模特,但化妝師並沒有把他往女孩的樣貌打扮,反而有意突顯他的短發和俏麗五官。

“天使天使,就要沒性別才叫天使……”化妝師對著自己的作品, 滿意地點了點頭,讓開身讓他麵對鏡子, “看看, 怎麽樣?”

丁厭張口結舌:“好厲害啊……這還是我嗎?”

“好看吧?要不幫你拍幾張照?”

“好啊。”

化妝師哢嚓哢嚓幫他拍了十幾二十張, 先隔空投送傳了一些給自己, 才把手機還給他。

丁厭樂嗬嗬地翻閱照片, 分享了五張角度最好的給楚瀛。

楚瀛收到也沒多加點評, 隻回:還是我來接你。

:嗯嗯,不過我估計要弄到很晚了,還沒開始拍呢,你先自己吃飯吧

楚瀛:好

“來,我的加百列,給你戴上小翅膀。”化妝師提著一對雪白的穿戴式羽翼,等他站起身。

丁厭隻好放了手機去完成工作。

這化妝師的完美主義情結不遜色於麗娜,硬是要把翅膀的肩帶縫進他的衣服裏,達到完美無缺的臻境才肯罷休。

他隻是陪襯不是主角,和其他模特站一塊兒拍了幾個鏡頭,攏共不到一小時就順順利利地收工了。

比預想的早,還不錯!他回化妝間找自己的手機,可還沒走出攝影棚,就被同樣留下加班的佳媚拽到了一邊。

“你怎麽也在這兒?”丁厭詫異道。

“完了!”佳媚的拳頭砸在手心裏,“這個忙你必須幫我,不然我吃不了兜著走。”

“啊?”丁厭如臨大敵道,“發生什麽事了?”

“來不及了快跟我走。”佳媚拉著他的手腕,帶他穿梭過冷白光的走廊,乘電梯回到靜悄悄的辦公樓層。

“噓……”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許說話。

“噢噢……”丁厭也將音量放的極輕,連走路都不敢發出聲響。

佳媚帶他來到熄了燈的會議室外,她先鬼鬼祟祟地跨入門內,再朝他招手讓他跟上。

丁厭也緊跟著邁步進去——

“嘭——”

“哇哦~~~~~”

漫天飛舞的彩帶和泡沫雪花降落到他的頭頂發梢,炙亮的燈光白得眩目,丁厭在發愣中接受了大家的祝福——

“生日快樂!”

“Happy Birthday!!!”

佳媚、麗娜、學長……還有好多人都在,桌上有鮮花和蛋糕,這是大家為他準備的驚喜。

丁厭眼熱地望著他們,努力憋住眼淚。別哭,別哭!這麽美好的場景,哭兮兮就太醜了!

“生日快樂啊丁厭。”夏學長遞給他一隻袋子,“送你的禮物。知道你的生日是在明天,但周六不上班,所以趕在今天提前幫你慶祝了。”

佳媚也連忙遞上禮物盒,“這是我們這些人送你的,花和蛋糕是麗娜姐買的。希望你天天開心!笑口常開!”

丁厭語言能力盡失,收下禮物走近挨著抱了他們每一個人。

“我、我嘴笨,不知道說什麽,但謝謝大家……你們對我太好了……”他含糊地喃語道,生怕聲音再大些就會當場嚎啕大哭。

“哭什麽,這是你應得的。”麗娜走來拍他的肩,“大家夥兒都喜歡你,你該高興啊,別哭了。”

“我就是太高興了……”他咬著嘴唇咽下抽泣聲,向在場的人深深鞠了一躬,“謝謝你們!”

佳媚被他此舉逗得咯咯笑,“你也太傻了吧,好直啊。”

“厭哥厭哥!別哭鼻子了!改天請大家吃頓好的比什麽都實在!”

“就是!我先提議——海鮮自助!你們有意見沒?”

“你丫黑心想把壽星往死裏整啊。”

“厭哥不缺錢啊!”

丁厭抹了抹眼淚說:“我真的不缺錢,改天會請大家吃飯的,吃什麽都可以。”

“耶!耶!厭哥萬歲!”

“這話大家可都聽見了,不準耍懶啊!”

丁厭咧嘴笑道:“絕對不耍懶!”

在會議室裏有說有笑地分食完了那塊大蛋糕,其他人還得接著回去加班,隻有夏天灝是早早下了班,特地等到這個點為他慶生。丁厭感動得要命,人情自有真情在。

他去樓下部門的化妝間拿了衣服和手機,然後直接乘電梯到底樓,和學長一同走出寫字樓。

夏天灝瞧著他的一身裝束,“沒換衣服?”

“不想再麻煩你等我啦。”丁厭從對方手裏接過裝了禮物的紙袋和一大捧芍藥花。

“沒事,如果你想換的就去換吧,我今晚沒事。”

“不用了不用了,我回家換是一樣的。”他不願耽誤別人的時間。況且這身衣服是服裝師用棉麻白布現縫的,金環是假的,道具翅膀和鞋子也是便宜貨,不用慌著還回去。

夏天灝:“你怎麽走?還是朋友來接你?”

“對……對的。”

“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丁厭想人家既然敢問,那心裏必定有答案了,自己再否認辯白也沒意義,於是道:“算是吧……”

“但我記得你是直的?”夏天灝不感到意外,卻也不是十分置信。

“說來話長啦……”他誠懇道,“夏哥,你會替我保守秘密吧?你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我誰都還沒說過……”

“你不想被別人知道?”

“不想誒。”

“好吧,我不會告訴別人。”

“謝謝你!”丁厭抱著花騰不出手去感謝,但麵上的心情更好了。

他一扭頭,瞄見楚瀛的車,回眸告別:“那我先走了,下周見!我會單獨請你吃飯的!”

“再見,生日快樂。”

***

楚瀛在手機裏見過他這身造型了,所以關注點放到了他懷中的花和禮品袋上。

“什麽日子,這麽隆重?”

——難道他不知道我的生日嗎?丁厭轉念一想,不,也有可能是故意裝的。楚瀛花花腸子太多了,他跟不上節奏;那不如順水推舟,他也假裝不知道。

“沒什麽啦,之前請同事吃飯,他們回贈我的。花是別人的,她不想要,我就收下了,回去插在花瓶裏,養眼。”丁厭煞有其事地編著謊話。

“可是這上麵的卡片寫了你的名字。”楚瀛摘下花束頂上的小卡片,“你過生日?”

我靠,他居然真的不知道嗎!丁厭一半失落,一半窘迫,還要做出心不在焉的態度道:“不是今天。”

楚瀛:“那是哪一天?”

丁厭輕快飄然的心情被一塊巨石壓到幽冷的洞窟裏,他有意說錯道:“下周三。”

“嗯。”楚瀛應聲,掃視他的穿著和妝容,不吝嗇地誇讚道,“很適合你。”

丁厭暴躁地把那束花拋去了後座,默不作聲地係好安全帶;末了又道:“看什麽?怎麽還不開車啊你。”

呸呸呸,什麽男朋友!關鍵時候掉鏈子,他不要了!

今天分明是很特別,很有紀念意義的一天。丁厭心中異常酸楚,他今天的打扮、被同事送禮慶祝生日,還有他沒來由的氣焰,哪一件不值得楚瀛關心關心;可這個人就是全程無所表示,安靜地開著車,被他拿來撒過氣後再也不看他了。

啊啊啊啊!丁厭如坐針氈,氣死,氣死了!

坐著也不舒服,背後那對破翅膀太硌骨頭了,可是和衣服縫在了一起,脫也脫不下來。

他不舒坦,也不希望旁邊的人舒坦。丁厭偏著頭,難以釋懷地盯著楚瀛的側臉;他自幼膽小怕事,還愛哭,使壞也隻能搞些不痛不癢的惡作劇。

一腔奇異的念頭支配著他,使得他探出手,朝對方手肘下方和腿間的空隙伸去。

“別鬧了,”楚瀛分出心神,提醒他,“我在開車。”

丁厭不是白癡,他同樣在注意路況,這會兒夜裏十一點了,路上冷冷清清,又不是高速,怕什麽。

“那你開慢點啊。”他事不關己地說。左手還在不規矩地捏著對方右腿內側的肉,其實不太捏得動,估計是體脂率低,骨頭還硬。

男人的身體果然是乏善可陳啊……

楚瀛問:“你不想回家了嗎?”

丁厭:“那就別回啦。”

車突然急轉彎,拐進一條偏離主幹道的狹路,駛離鬧市區直入一片空曠荒涼的建築工地。

“你想幹嘛?謀殺拋屍嗎?”丁厭收回了手,懼怕道。

“我是想不通你想幹什麽。”楚瀛說。

“戲弄戲弄你而已……”他弱聲弱氣道。

“我招你惹你了?你要在我開車時戲弄我,那樣很危險,你不知道嗎?”

“要死也是我們倆一起死,你怕個什麽勁,膽小鬼!”

楚瀛停滯了半秒,反問:“你說我膽小?”

丁厭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專揀挑釁之言道:“對呀,我覺得你膽小、虛偽、狹隘、善妒,還中看不中用!”

楚瀛被他氣笑了,左手搭在方向盤上,食指有節奏地敲著,發出指尖與皮革摩擦相碰的輕響。

丁厭後頸隱隱發毛,“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你靠過來點,我告訴你。”

“我不……”

“是很重要的事。”

四目相對,一秒,兩秒,三十秒……

……唔。丁厭將信將疑地湊到對方臉側,耳朵貼過去;霎時間一股強勁的力道把他摜回座椅!楚瀛撕咬著他的耳垂,牙齒鉗著薄薄的肉片拉扯研磨,不疼,但很磨人。

他被狹小空間內的劇烈移動顛簸得頭暈,感到有人在啃咬他的下頜角,體溫像火一般燒紅了他的脖子和臉。

剛才他捏了楚瀛哪裏,這一刻楚瀛就在捏他哪裏,手指帶著輕掐的力度從他的膝蓋揉到他的腿根。

丁厭的皮膚細薄,和他的個性相似的敏感,平時捏兩下就紅了,哪裏經得住掐;可是楚瀛像塊鐵,推拉不動,打了還手痛,情急之下他喊出了羞於啟齒的稱謂:“老公!老公……!別、別掐我……”

“我怕疼……你弄的我好疼的!”

楚瀛也非常地不要臉,此時此刻來了一句:“抱歉,聽不懂。”

哇哇哇嗚哇他好壞!好壞啊啊啊!

說楚瀛牙尖嘴利絕不隻是形容,而是事實;丁厭被咬得頭皮發麻,先是疼痛,然後是癢,冒出的冷汗濡濕了額角的發絲,快化成對方指縫間一灘握不住的軟泥。

至於後來他們為什麽會從前座換到後排去,那就是此地不宜詳述的段落了。

廉價的羽毛翅膀不停地脫落翻飛,充盈著車內。丁厭打死也想不到自己還能發出那麽恬不知恥的聲音,要論他最後悔的,那還是下班的時候沒聽學長的話,上樓把衣服換了;因為這身袍子連衣裳都算不得,隻是塊布,撕開簡直不要太容易。

不過楚瀛並沒有什麽興趣去撕它,撩起來就可以了。

這放在一年前,他怎麽能想到有一天會和一個男人在車裏幹這檔子事呢。

當落到自己身上,那真是**刺激都沒有了,隻剩下腰酸腿軟,想呼吸,又被拖回深不見底的水裏。

丁厭最慶幸的則是這附近荒無人跡,沒有人會看到他經曆了什麽。

倘若有誰不湊巧地經過,隻需走到敞開了縫隙的車窗前,便能窺得天使墜入凡塵落難的那一幕。

淚珠閃著細碎金光,哭紅的眼眶,發絲間夾雜著柔軟羽毛。好可憐,好可憐。

***

淩晨兩點,丁厭拖著精疲力竭地身軀回到家中,找了把剪刀將衣服剪爛,和變形的翅膀一齊塞入黑色垃圾袋,放到了門口,明天再丟。

他沒精力去抱抱他的小母貓了,徑直走進浴室放了一缸熱水,水溫不敢太燙,清洗也不敢用力搓,草草地泡過澡,換上短袖和睡褲,站在鏡前吹頭發。

他這邊一弄完,外麵又有人敲門。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他開了門,楚瀛端著給他煮的海鮮粥來慰問他了。

丁厭沒拒絕,坐在客廳裏小口喝著粥,他晚上就吃了兩塊蛋糕,又被人按著折騰了三個小時,餓是應該的。

他怨氣深重地凝視著楚瀛的臉,就因為這個人,他寶貴的26歲生日,竟然是在()中度過的,好過分呐!

可是他如果馬上跟對方說,其實今天是我生日,你愧對於我。真怕楚瀛又會因為他撒謊,再收拾他一頓。

怎麽說,真就是收拾,還打他那裏……

嗚嗚嗚,不好,跟男人睡覺真的不好。打不過,任人擺布。尤其這種既沒有媽,又沒有女朋友,缺乏管教的男人,凶巴巴的沒有服務意識……

——他說他單身很多年的那刻起,我就早該知道。丁厭唉聲歎氣,自控力強可不完全是好事,一失控起來可謂是破壞力驚人。

想到這點,他失去胃口,丟開了勺子。

楚瀛:“味道不好?”

“我覺得你不好。”丁厭說。

“願聞其詳。”

“你隻是會親,根本就不懂怎麽讓別人快樂……”丁厭真的很難過,他總是能把女朋友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可是怎麽換他自己到這個位置上,隻能遇見這種不體貼男的,好倒黴嗚嗚。

“對不起,因為你哭起來很可愛,所以想多聽你哭一哭。”

“你是變態嗎?”丁厭嚇得聲音變調了。怎麽有人能光明正大地說這種話!

“也還好。”楚瀛問,“要不再試試?”

“試什麽……”

“你不是嫌我不夠溫柔嗎?”

“不試了……我要睡覺了,”丁厭把碗一推,“你趕緊走吧。”

楚瀛笑了笑,拿出一隻小盒子,鄭重地交到他手心裏,“生日快樂。”

他瞪大眼睛,“你!你不是不知道嗎?”

楚瀛:“我怎麽會不知道?”

丁厭氣壞了,作勢要把那隻小盒子砸對方臉上,卻被人按下了手腕——

“別急著扔,先看看是什麽。”

丁厭猶疑不定,然後斜睖著他,邊打開了盒蓋。

那是一把車鑰匙。

“我靠……”丁厭摸著那個車標,顫聲道,“這、這……”

“上次答應過你的,原本想周六一早帶你去車庫再給你驚喜,但你可能更想睡懶覺吧。”楚瀛又拿出了溫馴與體貼入微之貌,“等你睡醒了,我們再去辦公證和轉移登記。”

“不、不用了。”丁厭惶恐道,“你願意把車借我開我很開心,但贈予就不必了,我不要……”

“要的。”楚瀛說,“看得出你對我不是很滿意,就當是補償你今晚的不愉快經曆。”

“熟能生巧嘛……你不經常、那肯定就……”丁厭把鑰匙放回盒子裏,不想再碰它,“其實也沒有很不愉快……說不定是我不習慣而已。你、你……你討厭!為什麽要送我,我受不了了。”

他腦子裏亂糟糟,站起身要回臥室,不想楚瀛追來牽他的手,而他竟沒能迅速掙脫開。

感覺就好像,沒有皮膚了,隻剩滾燙的骨頭**在對方麵前,想法和心腸曝露無遺,逃無可逃、無處藏匿。

也不知是羞還是恥占了上風,蒙蔽他的神魂理智,他一頭鑽到了楚瀛的懷裏,想要躲進另一個人的身體,希望自己就此消失。

可是自我如何會消失。他摟著緊密相貼的人,別扭道:“你下次不許欺負我了……”

“不能欺騙我,不能捉弄我。”丁厭惡狠狠道,“否則我就殺了你!”

“好可怕,我再也不敢了。”楚瀛眼裏含笑,慎重地問,“能親你麽?”

“隻能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