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榆城和父母住在一塊的日子雖然溫馨, 但也充斥著許多讓丁厭不堪忍受的矛盾。
比方說他媽在一個月之內就給他安排了三次相親。小學英語教師啦、基層公務員啦、小康家庭的乖巧獨生女啦;都是很好的女孩子,說話客客氣氣,對人笑臉相迎, 可是一想到這是未來的妻子,丁厭全身心都寫滿拒絕。
他夢想中的另一半, 該是火一樣的人, 熱情洋溢、活力四射, 像曲荷那樣的。他媽聽了氣不打一處來,說機會在你手裏, 你自個兒沒把握住,小曲那麽能幹的姑娘, 能遍地開花嗎?
丁厭不幹了, 說既然找不到, 那索性不找了, 打一輩子光棍兒也挺好。
他媽斬釘截鐵地警告他,這不可能,不允許。事業家庭總得抓住一邊,他鐵了心不婚不育的話先掙個一百萬給她看看。
一百萬。丁厭拿起計算器算了算,以他現下的薪資,不吃不喝也得攢十多年, 他坦白從寬:我做不到。
他媽說那你立馬奮鬥去,不然就安安心心的待在家裏, 等過完年大伯給你安排工作, 再找個好脾氣好的姑娘, 結婚生孩子。
丁厭癟著嘴回屋了, 早知如此, 他該答應和楚瀛一起飛走, 反正都是賣身,賣給誰不一樣呢,嗚嗚嗚。
冬天室外烏雲沉沉、天氣寒冷,大家都變得不愛出門。丁厭的膽子還沒肥到敢在爸媽眼皮子底下穿裙子出門蹦迪,隻好終日縮在房間裏和大熊連麥打手遊。
他後來還是把閑置的遊戲本轉讓給大熊了,象征性地收了2000塊,使得二人的友誼從意趣相投的網友發展成了感情深厚的線下好友。
大熊聽完他的傾訴,樂嗬道:“莉莉,你這有點兒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呀。”
“那這福氣給你你要嗎?”
“我要啊。我爸媽要是能給我置辦大房子、車並解決工作,那我啥都聽他們的,讓我娶如花我也保證沒二話。”
丁厭:“你說的輕鬆,你找的女朋友還不是美女……”
大熊:“那是我憑本事找的呀。其實你穿男裝也好看,小蠻說你是時下最流行的柔弱美少年,如果去參加選秀估計能圈一大票媽粉管你叫女兒;所以你應該是不愁找對象的,你趕緊找一個堵上你爸媽的嘴,所有煩惱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嗎?”
“你不懂,除卻巫山不是雲,被心愛的人甩掉這件事讓我深受打擊,想封心鎖愛了。”丁厭低落道。
“哪兒那麽誇張,我看你出去旅遊和買東西那些,不高興得紅光滿麵嗎。你這就是冬天到了,容易emo,吃兩頓好的,啥事兒都沒有了。”
“好吧……那我下了,去吃點好的。”
“行行,你去吧。”
丁厭退了遊戲,摘掉藍牙耳機,耳朵被塞得很痛。
事實證明大熊是正確的,他打車去市中心最貴的餐廳搓了一頓,把那2000塊花光,還倒貼了酒水錢,真就快樂多了。別人他不知道,但他的快樂的確是可以用錢買來的,如果有花不完的錢就好了。
不過這注定是癡人說夢。
丁厭溜達到初中學校周邊,這條位於居民樓背後的長街完全沒變,還是又破又舊,充滿雜亂的煙火氣息,掉光葉子的楓樹張牙舞爪地佇立在磚牆下,還沒到放學時間,校門口異常冷清。
他走進一家沒聽說過名字的奶茶店,點了杯銷量最好的招牌飲品,坐在窗邊窄窄的長桌上,發呆地嘬著吸管。入口的那一瞬間,他被糖度甜得渾身冒出雞皮疙瘩。
原來他已經過了喝高甜度飲料的年紀了。
丁厭當著奶茶店老板的麵也不好意思扔掉那一大杯,隻好走出門找個大垃圾桶。店鋪的進出口是一扇僅有兩人寬的小門,他往外走,一個男人正要往裏走,他主動側身讓過,卻被人按住了肩膀——
“喲,怎麽是你啊?”
他一抬頭,是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丁厭回憶了兩秒,腦海裏浮出一個名字:秦丞。
“這才幾年沒見,就不認識我了?”秦丞笑著,身上一股煙味。
丁厭冷淡道:“哦,是好久沒見了。”
“別慌著走啊。”秦丞拽著他回到奶茶店,還招手和服務台裏的老板打招呼,介紹道,“那是我高中同學。”
又向老板指丁厭道:“這是我發小!和咱們一個初中的,那會兒可多女孩追他了。”
“我還有事呢。”丁厭想走,胳膊被人拉著,煩躁感油然而生。
“慌什麽?咱倆聊聊唄。”秦丞手勁大,硬生生拖他回桌前坐下。“我來接我表弟下課,這小子都初三了還天天去網咖鬼混,他爹讓我看著他點。你呢?你來這兒做什麽?”
“我跟你有什麽好聊的?”丁厭光明正大地扭開臉。
“那我直入正題了。趙玥是我妹妹,不過她沒在榆城長大,我跟她沒見過幾麵,所以談不上多少情分。”秦丞點了根叼在嘴裏,白煙徐徐噴出,“但做哥哥的嘛,哪兒有看著妹妹受人欺負的。”
又是這回事。丁厭沒給眼神,也不吱聲。
“咱們也是那麽多年的交情了,你看你是不是該給我個解釋?你是看我不順眼才刻意給我妹妹難堪,還是怎麽著的?”
“我沒想給你妹妹難堪。”
秦丞在煙霧繚繞下眯著眼,問:“那你是怎麽個意思?嫌她配不上你啊?那你可以好好說嘛!你知道她回家哭了多久嗎?她說她活了二十多年還沒被人那樣羞辱過!”
“改天我會跟她道歉的,”丁厭假裝拿手機看時間,“我真還有事,先走了。”
他起立一走,就聽身後的人怒喝道:“站住!”
秦丞:“你能有什麽事兒?我可聽你媽說了,你辭職了沒工作。丁厭,你說你也二十五六的人了,能不能像個爺們兒有點擔當啊?”
“你要擔當是吧?”丁厭轉過身來,抄起那杯沒喝完的奶茶,撕開封口,傾斜杯身倒在秦丞的頭頂上,淡咖色的茶味牛奶淋了對方一身。
他把倒空的杯子丟進垃圾桶,兩手抄進衣兜裏,說:“不好意思啊,我這顆軟柿子,沒那麽好捏。”
當丁厭走出奶茶店十米遠,仍能聽到後方秦丞破口大罵問候他全家的吼聲。
對趙玥的爽約也好,潑秦丞奶茶也罷,這些叛逆的惡作劇是他作為一個幼稚的,不像大人的兒子,做出的微不足道的反抗,他何嚐不明白這是荒謬可笑的、不成熟的,但是他仍然做了。
要打要罵就衝他來好了,被打一頓也比受窩囊氣好。
丁厭在天黑前回了家,他爸媽在客廳裏看電視,等他換好拖鞋過來,招手叫他把切好的水果端回房間裏吃。
他心裏有鬼,聲稱吃不下了,躲到臥室玩手機。
楚瀛:[視頻]
這一個月以來他們聯絡的頻率是兩三天一次,就瞎聊,也不熱絡。丁厭點開看了看,那是隻養在花園裏的大鸚鵡,毛色華美、氣宇軒昂,看體型和花色是國內禁養的那一類;他想起了楚瀛的微博頭像,是它啊!
這鳥夠聰明,還會銜著一枝剛摘下的月季花,邁著步子在圓桌邊緣繞圈圈,嗓子裏嘀咕著什麽,好似是哼歌,像極了卡通片裏呆頭呆腦的角色。
:這是你養的小鳥?
楚瀛:是的
:它會說話嗎?
楚瀛:會唱歌
:那你改天讓它給我唱一首
楚瀛:今天不行嗎?
:今天我被人欺負了……沒心情。
他絕不是有意撒嬌或哭訴,隻是湊巧罷了,他有話想說,楚瀛又恰好在。
一通語音電話撥了過來,他戴上耳機才接聽,一陣風拂過樹林的沙沙聲響徹耳畔,伴隨著清悅的鳥鳴。
“誰欺負你了?”楚瀛的語調悠然。
想到對方正坐在鳥語花香的庭院裏享受生活,丁厭好生氣,語氣重了些道:“還不是上次相親那件事。我今天碰到那個女孩的哥哥,他為了他妹妹被欺負的事情想教訓我。”
“怎麽教訓?”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先下手為強,拿奶茶潑了他一臉。他好生氣,要不是店裏老板攔著,他大概是要衝出來揍我一頓的。”
“你還敢做這麽大膽的事。”
“我怎麽不敢了?我是有點笨,但我不是孬種啊,別人欺負到我頭上我當然要剛回去!”
“好勇敢。”
丁厭周身彌漫著低氣壓的陰霾,沉聲說:“你好像對我說的一點不感興趣……”也不關心我。
“不,我是感到自己沒有用武之地,有丁點兒惆悵。”
“啊?被欺負的人是我,你惆悵什麽呀。”
楚瀛可能站起身走到了別的風聲更微渺之處,耳機裏霎時變得靜謐。
“我惆悵幫不上你什麽忙。”
丁厭不以為然道:“你又不在,怎麽幫我啊。”
楚瀛:“針對這種人的辦法是有很多的,隻要你開口,我能夠辦到。但是我發現你其實不太需要它們,你自己就能夠解決掉你生活中出現的絕大多數難題,這很了不起,所以我失去了作用。”
“我能嗎?”丁厭難以置信道,“我不覺得呀。”
他的人生庸庸碌碌、一團糟,正是他解決問題的能力低下造成的;楚瀛這麽安慰他,也不會讓他感覺好受些。
“你能的。雖然你愛哭鼻子,但你也會想辦法;不想去的約會就想方設法地放鴿子,有人找你麻煩,你就先擺出自己不好惹的架勢。盡管不是全部奏效,又或者會帶來更多麻煩,可是這些都足以說明,你並非逆來順受的人。”楚瀛說,“而有許多人連這個程度都做不到,他們遇到困難隻會想:有誰能幫幫我。”
“我也希望有誰能幫我,隻是沒有這樣的人啊。”丁厭鼻子一酸,又想哭了。“而且就算你這麽說了,我還不是被你算計著去參加了不想參加的宴會、收了你的禮物……你不要強行表揚我了,我知道我是廢柴,超沒本事的那種。”
楚瀛不明顯地笑了笑,說:“你要這麽想也可以。這地球上的生物就是有強有弱,但弱也沒關係,倘若你希望被保護,我就買明天一早的機票飛去找你。”
“我不希望!我也是個男的,有自尊和自信,誰要你保護啊。”丁厭趕快略過這個話題,一時間卻又想不起還能聊什麽,隻得逃離。“我媽叫我吃飯了,拜拜。”
“嗯,改天讓Choco給你唱歌。”
語音通話結束。丁厭長籲氣,告誡自己今後少跟楚瀛談心,這個男的實在是……無法用語言形容。
說溫柔,那是絕對是偽裝。不好說,不好說,要遠離……遠離……
他這邊剛一閉嘴,就有人硬邦邦地敲響他的房門,門外他媽冷冰冰地說道:“丁厭,你出來,有話跟你說。”
***
從小時候起,丁厭就很怕被他老媽戳腦袋,塗著指甲油的尖尖的食指,像鑽子似的要在他的頭皮顱骨上開一個孔,把說教和洗腦全部灌輸進去。
好害怕,仿佛他真的隻是塊不可雕琢的朽木。
他二十五歲了,但媽媽依然會用這種手勢教育他,“丁厭啊!你多大了啊!還跟人打架!你是想氣死你老爸老媽嗎?”
“我沒打架。”他四處躲閃那截無所不在的手指,“是他攔著我不讓我走,我難道由著他為難我嗎?我不潑他,他就覺得我好欺負,要是他反把我打一頓怎麽辦?”
“你少瞎說!人秦丞多懂事一孩子,成熟穩重,能跟你動手?”
“你又不是他親媽,你能了解他多少?他初中起就是學校裏惹是生非的一把好手,他打過的架還少嗎?他那檔子破事兒我比你們清楚多了,我才不會跟這種人有交集。”
“那人家現在也成家立業快當爸爸了,你呢?你看看你?你有什麽?”
“你又拿我跟別人比!”丁厭快忍不下去了,“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你這麽看不上你兒子,當時為什麽不再多生一個?”
“你以為我不想啊?我要是生的出老二,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你這孩子就是不識好歹你……”他媽也給他氣得七竅生煙,眉眼間淨是疲憊。先順了順氣,才道:“你做的事、說的話,就不像個二十多歲的人!”
丁厭耐心耗盡,說:“隨便!我沒錯!這回邱阿姨一家子都被我得罪光了,你們以後也別跟他們家來往了。”
他媽扶著額頭,快被他氣到暈厥,可這是含辛茹苦養了二十多年的寶貝兒子,站著個頭比她高出一大截,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更不能拿著掃帚趕出家門。冤家!她真是生了個討債鬼!
“我實話跟你說了吧。你上高三快高考那陣子,你外婆病危住進了醫院,我和你爸在外地出差趕不回來,請護工吧放心不下,你那大姨和姨夫也指望不上;後來你知道是誰去醫院守著你外婆的嗎?是你邱阿姨。伺候病人是多苦多累的活兒你能想象嗎?你邱阿姨忙前忙後,端屎端尿,每天還煲湯燉補品,硬撐到我們忙完趕回家。人家對我們,那是有恩情的!你個小孩子你懂什麽?你腦子裏就隻有遊戲、花錢、談戀愛!”
丁厭微哂道:“是是是,但凡是個人,都對咱們家有恩情,我看我這輩子什麽也別幹了,就跟著你們一起還人情債吧。”
“你是該一起還!這世上的事兒,都是一報還一報,你出去混也遲早是要還的。甭廢話了,我和你邱阿姨商量好了,後天聖誕節,外邊熱鬧,咱兩家人湊一桌吃頓飯,你該道歉就道歉,該賠罪也別端著。”
“我不去。”
“你不去以後就別管我叫媽!”
“媽,你怎麽這樣啊?你非得讓我難堪,你就滿意了嗎?”
“這叫做人留一麵,日後好相見。你不給別人留麵子,倒總想著別人給你麵子,你以為你有多金貴?這事兒就這麽說定了,你要有異議,趁早收拾東西有多遠滾多遠,過年也別回來了,咱家沒你這個人!”
房門“砰”地關上,像堅硬地拳頭砸碎了丁厭的胸骨。屋外延續著他媽把電視聲音開到最大的聲響,掩蓋住了低低嗚咽的啜泣聲。
他愛哭這點是遺傳了母親,一激動就容易淚失禁。然而此時此刻,他半點淚意也無,隻覺得渾身都疼。
丁厭再三思忖,終於是走出了房間。
他家是二百多平的平層,從他的臥室去客廳要走幾十步。他一邊走近,他媽一邊慌亂地抽紙巾堵住眼淚。
“媽媽。”丁厭在她身前蹲下,握住她精心保養卻依然爬滿了皺紋的雙手,“我錯了,對不起。”
他媽適才擦過的眼角瞬時被淚水淹沒。
“後天吃飯我會去的,你不要難過了。”丁厭將耳朵貼在她的腿上,接住她手裏緊攥的濕潤紙團,抬手徒勞地為她沾去眼淚,“我永遠愛媽媽。”
母親破涕為笑,眼尾的細紋如同湖水的漣漪輕漾著。
她的指尖帶著最溫暖宜人的體溫,撫摸過他的耳際和發梢,“媽媽知道。”
***
聖誕節當天,大街上張燈結彩,櫥窗裏布置著泡沫雪粉和穿紅襖的雪人麋鹿;喜愛熱鬧的年輕人們捧著節日限定紅色包裝的咖啡坐在街角暢聊,隨處是打扮鮮亮的時髦女孩子。
丁厭穿著白色的加厚款毛衣,脖子套了條寶藍色圍巾,形單影隻地逛著禮品店,為今晚要負荊請罪的對象挑選禮物。不是秦丞,而是趙玥。
聽他老媽那意思,還是想撮合他和趙玥,因為趙玥是那些介紹給他的女方裏,長相最清麗秀美的。
他媽是不折不扣的外貌協會,沒生出個他堂姐丁茵那樣的美麗女兒,是此生遺憾,所以兒媳婦想盡可能找個基因優良的;畢竟丁厭長得不差,要是結婚對象也在中上水平,妥妥能生出個絕美寶寶。
丁厭是無所謂寶寶不寶寶的,他對繁育後代沒什麽執念。再說長得好看也不全是益處,就他的人生體驗而言,弊端也不少;或許是他的好看不夠主流吧,假如他有楚瀛那種姿色,他在婚戀道路上怕是會比當下順利。
他這長相也就討小姑娘喜歡,一遇上家長,都覺得他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婚前體檢得重點檢查生育能力。可惡啊,可惡至極!
他閑逛了半日,最終買了一瓶香水、一支口紅和一盒氣墊。這幾款是他用過的產品,還不錯,希望趙玥會喜歡。
為表致歉誠意,他還寫了張卡片塞進盒子裏,並親手包裝好綠金色的外皮,絲帶纏繞係出漂亮蝴蝶結。
這大抵是傳說中的蝴蝶效應了,他當初保存楚瀛的照片時,壓根沒想到會有今日。
哎。有什麽辦法呢,自己挑起的禍端,隻能由自己收尾了。
晚上吃飯地點定在一家本地酒樓,這家是丁厭父母最常光顧的館子,裝潢門麵和價位都過得去,特色菜肴味道佳,老板也是老熟人,服務信得過;平時設宴款待親友、交際應酬,都是極好的。
但對於丁厭就一般般了,他長了個外國胃,喜歡吃清淡生冷的食物,牛排隻要三成熟,最愛生魚片和擠了檸檬汁的海鮮;熱菜隻愛燉的,像重油的炒菜、紅燒肉類,和一切麻辣口味的刺激性食物,他都無福消受。
可在他父母眼裏,這隻是他嬌生慣養的表現,什麽愛吃不愛吃的,挑食罷了,多餓幾頓給什麽都吃得下。
他對今晚要要見的人、要吃的菜都興致缺缺,到點打車去了,還得在樓下等,做好請客吃飯的表率。
不到七點,秦丞一家人開著私家車到來,邱阿姨和她老公,秦丞和他身懷有孕的老婆,還有趙玥,不多不少滿滿五個人。
多年沒見過邱阿姨,這一見,丁厭發覺她也沒自己記憶中那麽虛偽討厭;說話很和氣,捧著他的臉連聲讚歎:“這小模樣長的,比上中學時更標致了!你媽當初就該聽我的,送你去學表演。”
可拉倒吧,就我這呆頭笨腦的還學表演,還沒出道呢先坑死自己了,丁厭譏諷地想;但臉上笑盈盈的領著他們一家子去了酒樓二層的包間。
飯桌上,他拿出禮物送給趙玥,女孩子先推脫說不必了,怎奈兩家父母攛掇,於是她隻好紅著臉收下,算正式接受了丁厭的道歉。
但輪到秦丞就沒這待遇了。丁厭臉色木然地瞧著人,連口也不願開。
若說做男人就該胸懷坦**,那該秦丞坦**嘛,被潑被奶茶而已,多大點事兒。
他對秦丞的惡感並非隻因那兩三件事而起,打碎台燈推卸責任那次,不過是他決意與此人斷交的導火索。幼年的秦丞是典型的孩子王,調皮搗蛋的暴力小男孩,每天撿根棍子東戳西戳,還打傷過他收養的流浪小狗;長大了也死性不改,從打小狗變成打女友肚子裏的孩子,他討厭這個人,從小就討厭。
他就是記仇、小家子氣,讓他給這樣一個人道歉,做夢。
這麽一來,桌上氛圍又陷入僵局,邱阿姨打圓場道:“小孩嘛,哪兒有不犯錯的,我家丞丞也有錯在先。又沒人受傷,就潑杯飲料嘛,不至於不至於,哪犯得上用道歉這兩字。”
雖然電視劇裏總是上演潑水的情節,下屬辭職前潑上司一臉水,情侶分手女的潑男的一臉水,陌生人吵架了也能端起一杯水就開潑。但當現實中真發生此類場景,那還是很難以讓人接受的,跟挨了一巴掌差別不大。
所以秦丞沒接話,靜靜地抽著煙。
丁厭想,看來我不說點什麽是很難收場了。
“你太太懷孕了,你還抽煙?”他說。
秦丞不甘示弱道:“喲,你還關心起我老婆肚子裏的孩子了?”
“誒誒,打住打住。”丁厭媽媽忙伸手按下這個危險的話題,“你倆都給我好好說話,別針尖對麥芒的,難看!小丞你把煙滅了,看在孩子的份上忍幾個月,二手煙對孕婦和胎兒傷害太大了,你是要做爸爸的人了,肩膀上有責任,聽阿姨的話。”
秦丞懶洋洋地摁滅了煙。
“好了好了,吃飯吃飯。”邱阿姨給丈夫使眼色,又和丁厭媽媽相視一笑。她用筷子給懷著身孕的兒媳婦夾了一塊魚肉,“靈靈嚐嚐這個,這家的魚味道可好了。”
隨著碗筷碰撞和一道道菜肴被夾入碗中,飯局總歸是維持秩序進行了下去。
“你怎麽不吃呢丁厭?”邱阿姨看他幾乎沒動筷,關切道。
“別管他,他就這德行。”丁厭爸爸黑著臉夾菜,橫了兒子一眼。
丁厭媽媽:“他呀吃不慣太燙的,等菜放涼了他才願意吃。我這兒子被我慣的不像樣子,讓你們見笑了。”
“這誰家不是呢,他們這一代獨生子女的性格都怪著呢,哪兒像咱們那時候……”
他們有說有笑地吃著飯,丁厭卻無聊得玩起手機。
恰逢此時,他收到了楚瀛一分鍾前發起的位置共享。
隔著十萬八千裏跟我共享個什麽勁,炫耀時差嗎?
丁厭悻悻然地點開,先是疑惑,然後是不敢相信,最後詫異萬分地皺了皺眉,放大地圖再縮小,反複兩次,才確認了對方的定位離他僅需20分鍾的車程。
他退回對話框,打字問:???你竟然回來了?
對方正在輸入……
楚瀛:吃飯了嗎?
:算還沒吃
楚瀛:有空嗎?
:不算有空
楚瀛:能勻出時間嗎?
丁厭抬眼望了望飯桌上的眾人,敲出那個字時,心髒的悸顫牽動著手指微微發麻。
:能
楚瀛:在那兒別動,我去找你
***
人生中總有那麽幾個時刻,會盼望有人將自己從無望的低穀中拯救出來。煩悶的現實、枯燥乏味的工作、身不由己的聚會,想要掙脫陰沉晦暗的海底,浮上水麵盡情呼吸,仿佛魚也能擺動尾巴飛上雲霄,親吻空中的白鴿。
丁厭從前是萬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迫切地跑上前去擁抱一個男人。對方比他高,身材比他結實,一隻手隔著衣料摟緊他的腰,竟讓他感到呼吸困難。
楚瀛身上還是那股薰香的氣味,鬆木般沉靜,予人安寧,但體溫又很灼熱,像隻爐子;丁厭被烤得麵頰泛紅,抱完忙把人推開了。
他隻是覺得有人千裏迢迢地為他而來,值得一個擁抱,僅僅是這樣。真摩擦出火花反而很難收場,還是該保持距離,止乎於禮。
兩人站在馬路邊,川流不息的車輛鳴笛,寒風凜冽,車燈與路燈交錯的光痕映照著雙方的臉,使得一切細微表情與暗流湧動的情緒都無處可藏,顯露無遺。
丁厭:“你為什麽會回來……”
楚瀛不答,隻笑道:“你真的不知道?”
地球上有千萬上億種生物,人類卻是當中最口是心非的那一種。明明我沒有要你幫我,我明明拒絕了你;但是你來了,我還是會很高興……
一股溫熱的洪流淌入心底。丁厭眼眶發熱,隻憋出一句“謝謝你”。
楚瀛的眸色淺,在瀲灩的光影中流光溢彩,高挺懸直的鼻梁投射下的陰影裏,微揚起的嘴唇問:“謝我什麽?”
這種明知故問的遊戲真沒意思。丁厭不玩了,改問:“你不是要過完聖誕節才回來麽?”
“之前是這麽計劃的,但計劃隻是計劃,”楚瀛道,“走吧。”
丁厭避開對方想來牽他的手,支吾地說:“我爸媽還在上麵……我們在聚餐。”
“可是你說你沒有吃飯。”
“我沒胃口,因為是和討厭的人一桌……”
楚瀛:“那你是想我上去跟你父母打個招呼?”
“不不不!”丁厭嚇得連連擺手,“我是騙他們說接電話才跑下來的……我要是一聲不響地跟你走了,那他們會生氣。”
“我們隻是去吃頓飯,所以你隻是離開你的爸爸媽媽幾小時而已。”
哦對……他說的好對。丁厭再回想自己方才的思維,搞得好像楚瀛要帶他私奔一樣……
“那我給他們發條消息。”他遲鈍地在手機上編輯短信——
:媽媽,我的好朋友來找我了,我陪他去辦些事,晚上遲點回家。
“發好了!”丁厭開開心心地報告道。
楚瀛受他的笑容感染,挑了挑眉,替他打開車門,邀請他坐進去。
***
坐上車,丁厭如同去參加春遊的小學生一般興高采烈。這感覺很難形容,並非對目的地或旅途有何期待,而是能夠脫離一成不變的環境、規則的束縛,這個行為本身就極具新鮮感和**力。
什麽烏煙瘴氣的人和事,皆如窗外倒退的風景,瞬息間離他遠去了。
“你怕冷嗎?”開車的人問。
“還好吧,我挺抗凍的……”丁厭說。他也不確定,他又沒有跑到冰天雪地裏挨凍過。
問過他後,楚瀛打了通電話;語言十分簡短,猜不出是在安排什麽。
丁厭原想著,楚瀛作為一個不算鋪張浪費,但卻對錢有著破壞欲的富二代,大約會請他去什麽格調高雅的奢華餐廳吃一頓燭光晚餐,以彰顯浪漫情懷。
可對方的行事作風總能超出他的預期,居然開車出城帶他來到了郊外的河灘邊。
一下車冷風刺骨,丁厭驚訝道:“這種地方還有飯館?”
“那倒是沒有。”楚瀛鎖上車門,領著他踏過荒草,往鋪滿鵝卵石的河岸邊走去。
不遠處的橋上燈光暗淡,下方的橋洞中坐著幾名夜間垂釣的漁友,橘色亮光倒映在河麵成了流動的碎金子,河上燃著一簇亮汪汪的篝火,赤紅的火焰在風中跳躍;這幅動靜相宜的景致讓郊區的夜色不再那般寂寞。
丁厭開著手機的電筒打光,磕磕絆絆地跟在楚瀛背後,“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裏呀。”
楚瀛:“就在前麵。”
他要是個女孩,絕不敢大大咧咧地跟著男人跑到這種地方來,但這個社會男人活著也不大安全,隻希望楚瀛不是變態殺人魔吧。
走近那叢旺盛燃燒的篝火,火邊有一張桌板、兩隻箱子,和兩把戶外折疊椅,坐在其中一把椅裏上的人看見他們,即刻起身迎上來;他戴著一頂漁夫帽,麵目不清,和楚瀛說了兩句話便走。
丁厭張望著那人的背影,問:“那是誰?”
“算是我的朋友。”楚瀛走到那兩隻保溫箱旁,揭開箱蓋,翻動著裏麵的東西。
丁厭也蹲過去,瞧一瞧到底有什麽。
結果令他甚為驚喜,全是他喜歡的海鮮!有海膽、北極貝、藍鰭金槍魚、鬆葉蟹、牡丹蝦……琳琅滿目,每一種都料理好了盛在容器裏,既能生食也能加工。
“都是今天下午才從北海道空運來的,你要是想直接吃也行。”楚瀛尊重他的意願。
“你連我最愛吃海鮮都知道……”
“陪你吃過三次飯,連這都觀察不到,豈不是太笨了。”
“如果不生吃,你打算怎麽做?”丁厭問,“你還會做飯?”
“我會做飯,但我對口味不挑剔,能吃就行;所以你大概不能適應我做的菜。”楚瀛的飲食習慣意外的粗糙,可能和他把野外探險作為愛好有關。
說完,又開啟另一隻箱子。這邊裝的則是叫不出名稱的配菜、調料和廚具等,還有一瓶未開封的白葡萄酒和兩隻高腳杯;這份深藏的精致昂貴,與昏暗雜蕪的河灘格格不入。
楚瀛用冰塊浸過的濕毛巾擦了手,然後挽起袖口。盡管切檸檬片、燒水、備菜這些不需要技術和廚藝,但他駕輕就熟的動作還是讓丁厭看得目不轉睛。
丁厭坦誠直言:“你和我想象中區別好大……”
“是落差還是驚喜?”
“不好說……”丁厭坐到椅子上,他一向是隻管吃不管做的,火苗煨暖他涼涼的雙手。“我對你的動手能力感到驚喜,但對你的廚藝感到落差……”楚瀛自己都那樣說了,他可不敢再奢望烹飪後能有好味道。
這個男的又在暴殄天物……
倒不是埋怨,畢竟他是被請客吃飯的人,但稍稍有一些失落。
“之所以選在這裏,一是因為我第一次來這座城市,不了解這裏的美食和餐廳,相比互聯網上的評價,我更信任自己的味蕾。二是我認為開闊的視野更有利於放鬆身心,而且我問了你,你說你不怕冷。”楚瀛把刷好調料的鬆葉蟹裹上錫紙,丟到火堆裏烤。
此等野蠻的做法!丁厭擔憂地望著那些鮮嫩的魚肉,說:“你還是留些讓我蘸醬油生吃吧。”
在火堆旁吃生冷的食物是前所未有的冰火兩重天。但配上適口性很好的白葡萄酒,還算別有一番滋味。
他們拿著兩條烤熟的巨長蟹腿慶祝了天主耶穌的誕辰。
丁厭咬著寡淡的蟹腿肉嚼了嚼,評價道;“你的手藝我隻能說……很尊重食材原有的味道。”
楚瀛忍俊不禁,“你如果想去暖氣充足的飯店裏,在服務生的殷勤侍奉下大快朵頤,那我隻有下次補償你了。”
“你不會是故意給我下套的吧……”丁厭說,“要是我說好,你就又能請我吃飯了。”
“那你願意滿足我請你吃飯的心願嗎?”
“這麽樸素的心願我當然可以滿足你啦。”
有一說一,丁厭還是蠻享受被人捧著的,他就是這麽膚淺,怎麽樣啦。
消滅了那一箱子珍饈海味,還喝了不少酒,丁厭的酒勁又犯了。他不滿地咕噥道:“你又騙我喝酒,自己不喝。”
“因為我要開車。”楚瀛大義凜然道。
“你是不是想灌醉我,然後趁人之危?”丁厭稀裏糊塗的,張嘴就來。
“嗯,有點想。”
丁厭:“你還敢承認!”
楚瀛:“你全都清楚,還自願中招,這能怪我嗎?”
然而對方什麽也沒做,隻繼續往火堆裏添著柴薪。
“我是信任你才喝你給的酒……”丁厭又端起杯子幹完了剩下的三分之一,眼神迷蒙水潤。他眨了眨眼,依舊沒有實感,也說不上危機意識;他真正害怕的,是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權,所以喝醉不是明智之舉。
那假如是自願的……自願?他怎麽會自願和男人睡,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唔好暈哦,不想了不想了。
見他這狀態不宜久留,楚瀛來扶他回車上。
他不要人扶,自己搖搖晃晃地走到荒草叢裏,楚瀛怕他再摔倒或崴腳,強硬地扣住了他的肩膀,牽引他走向停車的方位。
“你今晚感覺怎麽樣?開心嗎?”楚瀛溫聲問。
“開心。”丁厭搖頭晃腦,虛弱地說,“下次不和你野餐了,每次都喝醉……”
“那你願不願意獎勵讓你這麽開心的我?”
丁厭窮盡思路解析著這句話的含義,並側過臉端量身旁的人,旋即點了點頭,“太高了你,頭埋下來……”
楚瀛隻想測試他的清醒程度,聽了他說話,知道他醉得厲害,正想說“你還沒告訴我你家地址”,卻被一隻手勾了過去——丁厭沒等到人靠近,隻好主動拽過對方的衣領,在那張很不賴的俊臉上印下一吻,“好了,就這樣,不準得寸進尺。”
然後下一秒,雙腳離地、身體騰空,他被人打橫抱起,從夜風中過渡到暖和的車室內;他像件輕軟的衣裳,溫順貼靠在椅背上,然後一具身軀壓了下來,熾烈的親吻落在他的眉心、鼻尖和唇齒間。
丁厭醉是醉了,但殘存的神智尚且能讓他明白這是在幹嘛。
“就不能不做嗎……”他嬌聲嬌氣地想躲,但那些細細密密的吻仿若是粘在他的皮膚表層,與他的觸感難舍難分。
好吧,這應該是楚瀛的回答了。也能理解啊,男人嘛。
就是……楚瀛頸間的味道好香,隨偏高的體溫彌散在他的鼻尖。氣味分子具化為一隻小小的鉤子潛入他的大腦皮層,挖掘出一段被他深埋在意識深處的回憶。
丁厭神遊在記憶碎片的海洋間,被那縷香味勾纏廝磨,一幅幅愈漸清晰的畫麵呈現在他的眼前……
他猛一激靈,霎時間猶如被潑了冷水般驚醒,酒意揮發得無影無蹤。
水霧融融的眼眸裏露出恐慌,丁厭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人,顫巍巍道:“那天晚上……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