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馬一回家,立刻開始擦刀。

古刀需要經常維護,那些不用維護扔在那裏幾十年還光潔如新的都是現代不鏽鋼製品。

和馬先擦的村雨,仔細維護了一遍放進刀房之後,才深吸一口氣,從刀架上取下備前長船一文字正宗。

拿起刀的刹那,和馬內心淤積的不痛快一下子爆發出來。

人在念頭不通達的時候,是不會明白這種不通達的感覺是哪兒來的,自然也不知道該怎麽讓念頭通達。

和馬不明白,之前自己拔刀救下香川香子的時候,明明念頭無比的通達,為什麽現在又要拔刀伸張正義了,卻覺得堵得慌,一點沒有上次那種拔刀之後神清氣爽的感覺。

——難道,我是個拘泥於程序正義的人?

和馬捫心自問。

不像啊,不如說,自己是那種不喜歡墨守成規的人。和馬在玩跑團遊戲的時候,最抗拒的就是扮演守序陣營的角色。

隻要能達成目標,規則什麽的隨它去吧——和馬就是這樣想的。

和馬一邊仔細的給備前長船一文字上油,一邊思考著,然而卻得不到答案。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了他的疑惑,備前長船一文字正宗的聲音變得渾濁,仿佛把刀插進了泥漿裏攪拌一般。

玉藻推開門進了道場,拿了個蒲團在和馬對麵悄無聲息的坐下。

和馬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擦著刀。

玉藻率先開口了:“我還是第一次看你這麽猶豫。”

“我沒有猶豫。”和馬說。

“發生了什麽事情嗎?”玉藻問。

“沒什麽,普通的當麵跳臉嘲諷而已。”

“哦?”玉藻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據我所知你一向是嘴上不吃一點虧的主,真少見啊。怎麽回事?”

“高田被放出來了。”

“本來就到了可以保釋的時間了啊,隻不過他省了筆保釋費用罷了。”

和馬繼續:“他說,用民事途徑起訴他,就算能成功轉刑事,也可以拖上好幾年,在那期間,他要奪走日南的心。”

玉藻果斷的說:“不可能的。我又給日南弄了個新的護身符,精神類的法術——不對,現在神秘衰微,已經不能叫法術了,精神類的戲法對她都沒效。”

和馬:“心理學呢?”

“你覺得依靠純粹的心理學,能辦到那種事嗎?”玉藻反問。

和馬心裏嘀咕:我上輩子的世界辦不到,但是這輩子這個世界不一定啊,這輩子這個心理學融合了一部分神秘側的內容,或者說,把神秘給納入了科學的範圍。

玉藻:“我呢,在漫長的人生中,經常扮演傾聽者的角色。我不止一次看到人類的強者們迷惘,躊躇,但無一例外,最後他們都拿起自己托付了性命的武器,毅然決然的邁上征途。

“老實說,我還挺享受這個過程的。如果這個過程中,我的觀察對象能對我傾訴一番,就更好了。”

和馬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低頭繼續一門心思的維護愛刀。

然後和馬聽見三味線的聲音,他又抬起頭,疑惑的看了眼玉藻手裏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的樂器。

玉藻笑了笑,沒說話,繼續撥弄琴弦。

是和馬沒聽過的旋律。

旋律十分輕快,讓人想起春天外出踏青,在郊外的小溪邊野餐的光景。

和馬的心情在音樂的影響下漸漸愉快起來。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院子裏傳來阿茂和千代子的聲音。

聽到徒弟沉穩的嗓音後,和馬剛剛愉悅起來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去。

這個刹那,和馬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念頭不通達了。

他不想違背阿茂的信條。

香川香子那一次,是和馬不動手女孩可能有生命危險,所以不得不拔刀,和馬有充分的理由說服自己。

他甚至有點想把這個選擇扔給阿茂,看他會怎麽選。

當然和馬並沒有告訴阿茂真相,他一直跟阿茂說自己是找到了實證才出手。

但是這一次,並沒有迫在眉睫的生命威脅。

而且,退一步講,日南裏菜真的愛上高田的可能性,也不能說沒有。

這種情況下,和馬變得十分抗拒拔刀。

因為他不想和阿茂的信條為敵。

和馬長長的歎了口氣。

他抬起頭,發現玉藻正專注的看著他。

“有結論了?”玉藻輕聲問。

和馬:“沒有,隻是知道了問題的症結在哪裏。”

玉藻看了眼通往院子的門,輕聲道:“這樣啊。”

然後她撥弦的手突然一抖,旋律的風格驟然一變,變得仿佛古典怪談的配樂一般。

和馬:“喂,雖然是夏天的尾巴了,也不用上這麽涼爽的曲子吧?”

玉藻:“這是講述一對兄弟反目成仇的曲子喲。”

“你啊,也太善解人意了。”

“這是我的優點嘛。”玉藻笑道。

說話間,阿茂和千代子一邊交談一邊進了道場。

“師父,我回來了。”阿茂規規矩矩的跟和馬行禮。

而千代子則嚷嚷道:“這曲子啥啊,這麽詭異?老哥新寫的歌?這個能賣得掉嗎?”

和馬擺了擺手:“不,隻怕這個曲子誕生的時候,東京還叫江戶呢。”

玉藻:“錯了,江戶城那時候還沒建立喲,這裏隻是個小漁村,周圍全是一片荒灘。”

“居然是那麽早的歌嗎?”和馬咋舌。

“是喲,那時候我還在京都的祇園,還沒搬到東海道這邊來呢。”

千代子“誒”了一聲,正要繼續吐槽,阿茂就打斷了她。

“師父,我已經準備好委托資料,等日南小姐回來,簽了字,我們就可以開始進入流程了。”

他一邊說一邊把厚厚一疊文件放到和馬麵前的矮桌上。

和馬看了眼文件:“你還找了個打字員把文件打出來了?”

這個年代電腦什麽的還是稀罕物,要弄這種正式的公文,要專門找打字員打出來。

阿茂:“我沒有找。我在垃圾回收業者那裏打工,那附近都是辦公樓,經常會有人委托回收打字機。我跟帶我的老師傅打了招呼,拆了些完好的零件自己攢了一個打字機。”

和馬嘴巴張成O字形:“你攢了個打字機?”

“是啊,其實不是很複雜,很快就攢出來了,我本來還準備自己攢個摩托的,但是那個難度好像有點高。”

“保險起見,我確認一下,”和馬嚴肅的說,“你攢的是不能殺人的那種打字機吧?”

阿茂眨了眨眼:“殺人的話……輪起來砸頭上應該會死的。”

千代子:“你第一天認識我哥嗎?他說的打字機是芝加哥打字機,前兩天我們不是一起去看美國往事嗎?那裏麵那個噠噠噠的衝鋒槍就是了。”

和馬:“你們還去看了美國往事?”

“看啦!但是我後半段睡著了。”千代子回答。

和馬更震驚了:“你看美國往事會睡著?那麽棒那麽藝術的片啊!”

千代子:“後半段很無聊啦,另外,阿茂睡得比我還死。”

和馬盯著自己的徒弟:“不是吧?”

《美國往事》可是和馬第三喜歡的美國電影。

阿茂窘迫的笑了笑:“太長了,四個小時呢。前麵他們打天下的那段,看著很過癮,但幾個兄弟死剩下‘麵條’一個人之後,後麵我就睡著了。”

和馬:“怎麽能這樣?後麵部分那種趕上,那種麵對時間流逝的滄桑,對最好兄弟知人知麵不知心的無奈,才是電影的精華啊!”

玉藻狐疑的看著和馬:“你看完了?什麽時候去看的?那可是四個小時的超長片吧?現在你有時間去看?”

和馬:“去年跟庵野那幫人看的英文原版,不是今年這個‘吹替’(配音的意思)版本。”

玉藻一臉狐疑,但是沒再說什麽。

千代子:“啊,我想起來了,我記得電影後半,主角和他童年的女神再會了來著,結果女神嫁給了高官,超現實的。”

和馬:“對,但是那個高官,其實是他當年的兄弟,通過出賣他們兄弟幾個人獲得了進入政界的資本。”

千代子:“誒,這樣啊,我沒看出來耶!唉,一開始他們在地下室偷偷看女主角練芭蕾那段,感覺超棒的。我還以為主角會和女主有一段纏綿的愛情來著。”

和馬:“不能實現的戀愛,才有一種不完美的美感嘛。”

千代子看著阿茂:“你聽到你師父的話沒?”

阿茂:“還是說回這個文件的事情吧。師父你看我弄的這個打字機打出來的東西,還行吧?”

千代子撇了撇嘴,一臉不高興。

和馬放下才維護到一半的備前長船一文字正宗,拿起阿茂放在桌上的那一疊文件。

字非常清晰,看起來一點不像是報廢打字機的舊零件攢出來的打字機的作品。

阿茂在旁邊說:“可惜墨必須用新的,我想自己調配油墨,但是總弄不對配方,色彩不對。”

和馬:“廢話,配方要是普通人隨便能弄到,那人家財團不用混了。”

千代子插嘴道:“阿茂租的那個房子,我跟你講,弄得跟個小工廠一樣。”

阿茂:“你這話不對,不是像工廠,而是我本來就租的破產倒閉的小工廠的廠房。”

和馬:“那種地方怎麽著都比一般公寓貴吧?”

“不,地段很差,夏天還很多蚊子,一般人都不會租那種地方。房東確認我不開工廠後,就用很低的價格租給我了。”

和馬挑了挑眉毛,低頭繼續看文件——突然,他想起一件事:“不對啊,你這是日語文件,日語的機械打字機又笨又重吧?”

阿茂點頭:“對啊,活字打字機,非常大。每一個活字都是我從舊機器上拆下來的,攢了很久才湊齊一套呢。”

和馬咋舌。

用活字打字機打這麽一篇文件可是個技術活,必須要專門訓練過的打字員才能辦到。

阿茂僅僅一天就弄出了這份文件的打字版,說明他已經熟練掌握了活字打字機的使用技術。

和馬:“你啊,學這種沒用的技術幹嘛,給點錢找個打字員不就完了?”

“每次都找打字員,這很費錢的,這樣自己打的話,能節省很多。”

和馬歎氣:“可是,活字打字機和它的使用方法,是馬上就要淘汰的東西,電子照排技術已經大規模應用了,很快個人電腦會大規模普及,你這個技術就沒用了。”

阿茂笑了:“怎麽可能,個人電腦好貴的,比任天堂的FC貴多了。那種東西怎麽可能大規模普及。”

和馬搖頭:“你啊,小看了技術進步。不但個人電腦會迅速普及,手提電話也會。”

阿茂正要開口,忽然扭頭看了眼千代子。

和馬早就注意到千代子在桌子下麵掐阿茂大腿呢。

估計是不讓阿茂跟和馬爭辯。

阿茂笑了笑:“那我就期待著這個未來吧。但是在普及之前,我可以先用著這個,能省一點是一點吧。”

和馬隻能點了點頭。

他看著阿茂,內心忽然微微一動,於是開口道:“阿茂,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個沒有辦法通過法律懲治的犯人,他得意洋洋的又要犯案,你怎麽辦?”

阿茂嚴肅的說:“沒有違反法律,就不能叫犯人。”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法律是人製定的,人製定的東西必然會有缺陷。遇到這種暫時沒有辦法通過法律懲罰的罪犯,你怎麽應對?”

阿茂:“推動法律進步,敦促新的法律頒布,然後再來製裁他。”

和馬:“那如果要過追溯期了呢?”

“過了追溯期了,那隻能由他去了。但我會盯緊他,讓他不能再犯。如果再犯,我必然會把他繩之以法。”

和馬:“再犯的話,會有新的受害者,會有善良的人死去。”

“我會阻止犯罪。如果阻止不了,就懲戒罪犯,讓他付出代價。”

和馬:“那如果你能提前幹掉罪犯,讓犯罪不發生呢?”

“有犯罪意圖就可以正當防衛了。”阿茂不解的說,“你到底在說什麽啊,師父?”

和馬撇了撇嘴。

看來和自己這個徒弟,不把整個事情的原委都說清楚,是沒法溝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