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林薇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再一次她夢見了上輩子的高三生涯,而且這一次的夢境很清晰,填補了所有缺失的空白地帶。

原來命運是個最狡猾的小偷, 它偷走了歲月裏最重要的一段記憶,那些念念不忘的感情, 如今終於一一回響。

……

夢的起點是她被孫亦卓不體麵地轟出了奧賽班。

在那之後,她休學了一段時間, 直到期末才返回了學校。

結果高三上學期期末考的極差, 她變成了墊底差生, 再次喪失了學習的動力,幹脆擺爛,開始渾渾噩噩度日。到了高三下學期,擺爛擺到隔三差五才回一次學校。

每一次返回學校, 她都會聽到有關秦浚生的噩耗, 他的病情一次比一次嚴重, 全世界都沒有一個和他匹配的骨髓造血幹細胞捐獻者。

一會兒是某某部位大出血, 一會兒是胸腔積液差點沒救回來, 一會兒是醫院實在沒辦法了, 隻好用他父親的骨髓進行半相合的移植手術,結果引發了嚴重的排異反應。

半年後,秦浚生搶救無效去世, 死於腦出血,當時距離高考隻剩下了三天時間。

據說他去世的時候,由於嚴重的貧血和藥物過敏, 全身的皮膚都變成了烏紫色, 血液裏連一點血小板都沒有了。

沒有血小板, 人體就沒有凝血功能, 各個內髒器官出血根本止不住,所有的醫生都束手無策。

學校方麵是高考後才告訴了大家這個消息,特意把他的死訊壓了下來,以免影響到同學們的心情。

那天全校舉行畢業典禮,當她路過1班的時候,聽到裏麵傳來一陣陣悲慟的哀嚎聲,幾乎要把教室屋頂給掀翻。

班長賀奕站在講台上,悲痛道:“老大說,他不耽誤大家參加高考,所以讓叔叔姨姨隱瞞了下來……”

這是個特殊的畢業典禮。沒有鮮花與掌聲,整個奧賽班的同學都在哀悼他的英年早逝,哭聲如排山倒海一般襲來。

她還在1班教室門口遇見了徐老師,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樣。她出於禮貌打了一聲招呼:“徐老師。”

徐老師抬頭怔怔看著她,喃喃自語道:“他才19歲……他還這麽年輕,老天爺為什麽不多給他一點時間?!”

沒錯,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19歲。

秦浚生真的死了,世界上根本沒有所謂的醫學奇跡。

她嗟歎了一聲世事無常,背著書包走向了校門,留下了這句感慨。

……

本來她以為,自己和秦浚生的緣分也就這樣了,一個從未見過麵,隻聽過名字的陌生同學而已。

直到離開學校後,她接到了一通電話,是秦浚生的媽媽何盈姿打來的。

何盈姿邀請她去秦家一趟,說是秦浚生臨終前有東西留給她,請她務必去看一看。

掛了電話,她還很納悶:奧賽班的校草秦浚生,全校第一名的學霸秦浚生,我都沒見過他。這麽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會有什麽東西留給我呢?!

出於同情的心理,她還是決定去看一看。

那是上輩子她第一次去秦家,也是最後一次去秦家。

見到秦媽媽的第一眼,她就震驚了。

何盈姿看麵容才四十歲不到,眼角一絲皺紋都沒有,但是頭發卻是半黑半白摻雜,新長出來的發根是全白的。她是個極其美麗的中年女人,也是個未老頭先白的母親。

可憐天下一片父母心。

何盈姿紅著眼眶拿出了一本日記,即使處於巨大的悲痛中,她仍保持著克製和優雅:“小林,阿姨今天請你過來,是因為小浚他臨死前還在記掛著你。”

“阿姨,其實我根本不認識他。”她很抱歉道,以為秦家父母是認錯了人。

何阿姨道:“不認識沒關係,我也是看了他的日記,才知道他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女生是你。”

她愣了愣,翻開了秦浚生的日記本。字跡遒勁有力,龍飛鳳舞,確實是他親筆寫的——

【去年冬天,我在考場上遇到一個特別可愛的女生。

我把她的眼鏡給踩碎了,她乖乖牽著我的袖子,走到了女生宿舍門口。

她講解詩句的樣子很認真,她的笑容非常孩子氣,看得出來,她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古詩詞。

後來,我每次路過5班的時候,會偷偷觀察一下她在做什麽。觀察得久了,我發現她是個學習勤奮的女孩子,每天不是在看書,就是在伏案寫作業。

看起來,她不太會和人打交道,平常隻和前排的一個女生講話聊天,她也不喜歡體育課,很少去操場上散步。她最喜歡的科目應該是語文,但她往往會皺著眉看數學書。

聽他們班的同學說,她是班上的學霸。她的數學成績不太好,語文英語成績倒是還不錯……尤其是她的語文成績,常常考到理科班裏的第一名。

……她一個文科天才選手,怎麽會選擇讀理科班?

後來打聽了下,聽她高一的班主任程老師說:她的理想是研製出廉價的癌症靶向藥,所以才報了理科班。

她的誌願是考上北大藥學院,拯救全世界的癌症患者。

看樣子,她真是個人美心善的好姑娘。

……

有的時候,我也挺嫉妒5班的男生,每個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到她的身旁,和她隨隨便便說兩句話。

她一般都會心不在焉地敷衍過去,無論哪個男生和她搭訕,她的態度總是挺不耐煩的,好像嫌棄他們打擾了自己的學習。久而久之,他們班的男生也就不會自討沒趣了。

他們放棄的太輕易了,其實她敷衍搪塞的樣子也很可愛。

如果我是她的同班同學,我一定會天天湊到她的麵前請教語文題。哪怕是看她不耐煩的臉色……

林薇,草木之微小的意思嗎?

但她不是微小的草木,她是我心中的一片森林。】

……

日記的寫作時間是秦浚生白血病發作前的一個月。

一個十八歲的大男生,心中住著一個可愛的小女生。這份懵懂的初戀情懷,從來都不為人所知。

何盈姿泣不成聲道:“小浚去世前一周,他說要打電話給一個女生做個告別。那時候,他已經知道自己的身體快支撐不住了,他還想著和你說一句再見……”

她的眼眶也紅了:“阿姨,我沒有收到他的電話。”

“因為他不想影響到你參加高考的心情,所以放棄了和你說一聲告別的機會。”何盈姿解釋道。

最後,何盈姿把兒子留下來的這一本暗戀日記,歸還到了它的主人手中:“小林,這是他喜歡過你的證明,答應阿姨,好好保管他的遺物,行嗎?”

日記裏麵還夾雜著一張小小的便簽——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你讀這兩句詩的樣子很美……

你是鏡花水月的迷離幻象,你是山間明月與清風朗朗……

我是追逐著那片月光的漂泊旅人,背負著不知所起的滿腔思緒。】

……

他把她比喻成鏡中花、水中月,多麽美好而朦朧的暗戀意象,多麽青澀而懵懂的少年情懷。

可是,這一切都知道的太晚了。

她答應了何阿姨:“我會一直好好保管他的心意,隻要我活著,就絕不會忘記他的存在。”

上一輩子,她把這句話一直貫徹到了自己生命的終點。

***

離開秦家後不久,何阿姨他們一家就搬到了國外,據說是不想留在這片傷心之地,以免睹物思人。

幾天以後,她的高考成績出來了,不出意外,成績低的令人發指。連複讀的分數線都沒夠得上。看樣子,她的學曆也隻能是高中畢業了。

再過了一個月,她過完18歲生日,做出了一個成人的決定:去捐獻骨髓造血幹細胞吧!

她曾經抱怨過他的數學成績太好,曾經想過個假設:要是秦浚生這個人不存在的話,那麽孫老師就不會把我趕出奧賽班。這樣一來,我的命運可能大不相同。

可是看完他寫給自己的暗戀日記以後,這一切都變了。她終於走出了青春的象牙塔,不再抱怨命運的不公平。和秦浚生的英年早逝比起來,她至少還幸運的活著。

隻有失去了,才會懂得珍惜。

上一輩子,她想當一名中華骨髓庫的誌願者,是因為她感激他的存在。

秦浚生,謝謝你曾經那麽喜歡我。

……

最可笑的一幕,發生在她抽完靜脈血後不久,骨髓庫的負責人打來了電話,暗示她和秦浚生的抗原全相合匹配上了。她才知道自己錯過的人生有多麽離譜。

隻要她早去幾個月,說不定秦浚生可以活下來的。

秦浚生活下來的唯一解藥,一直在自己的身上,隻可惜他們終究還是錯過了。

上一輩子的遺憾,終於在夢醒時分,化作了滴滴眼淚。

肆意流淌。

***

天光大開,給黑夜中迷途的人們指明一條前進的方向。

林薇從夢中驚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正身在醫院,周圍的消毒水味道很濃烈。

她呆了好幾分鍾,細細回味這些清晰的記憶片段,把事情的前前後後捋了一遍,終於還原出了前因後果。

然後一股巨大的悲傷迎麵襲來,夢中的種種遺憾與錯過,真是一段段沉重的枷鎖。

她一個人承受著這一切前塵往事,心口一跳一跳的發痛。

浚哥,你知道嗎?

我上輩子去當中華骨髓庫的誌願者,原來是因為你。

就在這時,敲門聲突然響起,林薇連忙把臉上給擦幹淨,止住了不斷往外冒的淚水。

劉司楊推門走了進來,看見她好端端坐在**,他鬆了一口氣,嘴裏嘟囔道:“你終於醒了,要是你再不醒的話,我就要叫醫生來看看你是不是被淹傻了!”

林薇嘴唇動了下,覺得嘴上有點疼,猛然想起來落水前的一幕幕,趕忙問道:“你爸呢?!劉伯伯他怎麽樣了?!”

劉司楊大言不慚道:“我爸沒事,就是肩膀上受了點皮外傷,縫了幾針。他這次差點在陰溝裏翻船,幸好歹徒用的是一把不怎麽尖銳的水果刀,砍不死的人那種。”

事發之後,他爸還挺羞愧的:堂堂刑偵大隊隊長,說起來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誇下海口給小姑娘當一日保鏢,到頭來卻沒保護好她,還差點釀成了人質危機……

林薇放下了半顆心,她非常抱歉道:“劉司楊,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把話說的更加清楚些……”

劉司楊擺了擺手:“林薇,你千萬別怪自己,你已經明說了會有人跟蹤謀殺你,他一個吃公家飯的警察,居然沒把你的話當一回事,真不知道他幹什麽吃的!就他這麽糟糕的營救表現,我都懷疑他怎麽當上一級警督的!”

林薇無語凝噎:“……”

怪不得你和你爸是死對頭,吐槽父親還是兒子最狠!

她繼續問道:“那個雨衣歹徒呢?你爸把他抓住了嗎?”

“被其他警察抓走了,聽說他是個混血的華裔,警察正在審查他和你家有什麽深仇大恨,還有殺你的動機。”

說完,劉司楊拉開一張凳子坐了下來,臉色有些古怪和無奈:“你別老問別人了。我們都沒事,倒是你自己往江裏一跳,半天浮不起來,嚇死個人……幸好秦哥他會遊泳,我爸當時肩膀受了傷,還沒力氣下水去拉你……”

“是秦浚生把我撈上來?!”

林薇想起來了,昏迷之前,好像是聽到了他的聲音。

“秦哥他不光是把你撈了上來,他還給你做了半個小時的人工呼吸,一直等到救護車過來。”

劉司楊指了指她的嘴唇,怪怪一笑道:“山上路遠,救護車來的慢了點,好在你福大命大,秦哥他的人工呼吸非常有效果,嗯……你也挺配合他的……”

林薇順勢摸了摸脹痛的嘴唇,下唇瓣上有個小小的傷口。一碰就疼,還有淡淡的一股血味,看樣子是被牙齒咬出來的小豁口。這人工呼吸也太賣力了點?

呃……現在不是考慮這些細節的時候。

“浚哥他在哪裏?”

林薇:她一定要好好跟他道個歉,連同夢中的那一份致上。

劉司楊露出一副你終於問到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道:“秦哥他把你抱到醫院後就暈過去了,早上才醒過來。他媽在樓上照顧他,醫生還在給他做全身檢查……”

“我去看看他!”

林薇掙紮著要起身,浚哥有暈血症,她也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

劉司楊摁下了她的肩膀,“你先別著急,秦哥讓我問你一個問題。等你想好了再去見他,否則他不想聽你講廢話……”

“什麽問題?!”

“他問過你哥了,你哥壓根不知道你在陵園裏遇到了危險。他想知道,你怎麽確定歹徒會在陵園裏下手的?”

頓了頓,他加了一句:“他不想聽到你模擬兩可的答案,他要一個確切的消息源,你最好別想著糊弄過去,請你自己掂量掂量輕重。”

——果然是浚哥的口吻,這問題問的一下子切中要害。

林薇扶額頭疼,她就是沒法解釋自己的消息源頭來自哪裏,所以才會去請求劉伯伯的幫忙。

如果跟他提前報備這件事的話,秦浚生會第一個逼問她:你怎麽知道這件事?你的消息來自於誰?你有什麽不能說的秘密嗎?你為什麽不提前幾天告訴我?

這就是秦浚生和劉伯伯的最大區別。

這麽大的事,他是不會允許她隱瞞秘密的,他一定會追問下去,直到把她的嘴巴撬開為止!

林薇再次冷靜的整理了一下心情,裏裏外外都梳理了一遍,才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矛盾陷阱。

一方麵,她在生活和感情上是極度依賴秦浚生的,這種依賴甚至超越了一般的親情,完全是戀愛關係……

但另一方麵,她在解決夢境中的困難時,卻不想跟他扯上關係。比方說孫亦卓的問題,從頭至尾,她就沒問過他怎麽趕跑孫老師,都是靠自己的能力去解決。

這究竟是出於一種規避矛盾的心理,還是因為她潛意識裏覺得:我的重生之夢,絕對不能泄露給他知道?

那現在,該怎麽去安撫他的情緒?

心思一轉到這裏,她請教道:“劉司楊,如果是你的……女朋友,把遇到危險的事隱瞞了下來,去請求別人的幫忙,你會怎麽想她呢?”

“我會想啊,她是不是壓根就不喜歡我,所以遇到麻煩都沒想到跟我說一句,而是選擇去求助別人。”劉司楊不假思索道。

這種問題是個男生都知道——女朋友把自己當做廢物看待,他們會怎麽想?!能怎麽想?!

林薇聽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問道:“如果我隻是害怕他追究消息源頭呢?”

想編個天衣無縫的謊言瞞過他,真的太難太難了。

劉司楊再給予她一擊暴擊:“如果你是這麽想的話,那秦哥他真的太可憐了。他那麽喜歡你,他不顧一切跳進江裏拚了命的救你……你居然都不信任他!”

林薇:“……”

糟糕,她這一次的麻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