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每當批評文章的時候,凡是國文教員式的人,大概是著眼於“通”或“不通,”《中學生》雜誌上還為此設立了病院。然而做中國文其實是很不容易“通”的,高手如太史公司馬遷,倘將他的文章推敲起來,無論從文字、文法、修辭的任何一種立場去看,都可以發見“不通”的處所。
不過現在不說這些;要說的隻是在籠統的一句“不通”之中,還可由原因而分為幾種。大概的說,就是:有作者本來還沒有通的,也有本可以通,而因了種種關係,不敢通,或不願通的。
例如去年十月三十一日《大晚報》的記載“江都清賦風潮”,在《鄉民二度興波作浪》這一個巧妙的題目之下,述陳友亮之死雲:
“陳友亮見官方軍警中,有攜手槍之劉金發,竟欲奪劉之手槍,當被子彈出膛,飲彈而斃,警察隊亦開空槍一排,鄉民始後退。……”
“軍警”上麵不必加上“官方”二字之類的費話,這裏也且不說。最古怪的是子彈竟被寫得好象活物,會自己飛出膛來似的。但因此而累得下文的“亦”字不通了。必須將上文改作“當被擊斃”,才妥。倘要保存上文,則將末兩句改為“警察隊空槍亦一齊發聲,鄉民始後退”,這才銖兩悉稱,和軍警都毫無關係。──雖然文理總未免有點希奇。
現在,這樣的希奇文章,常常在刊物上出現。不過其實也並非作者的不通,大抵倒是恐怕“不準通”,因而先就“不敢通”了的緣故。頭等聰明人不談這些,就成了“為藝術的藝術”家;次等聰明人竭力用種種法,來粉飾這不通,就成了“民族主義文學”者,但兩者是都屬於自己“不願通”,即“不肯通”這一類裏的。
【因此引起的通論】:“最通的”文藝 王平陵
魯迅先生最近常常用何家幹的筆名,在黎烈文主編的《申報》的《自由談》,發表不到五百字長的短文。好久不看見他老先生的文了,那種富於幽默性的諷刺的味兒,在中國的作家之林,當然還沒有人能超過魯迅先生。不過,聽說現在的魯迅先生已跑到十字街頭,站在革命的隊伍裏去了。那麽,像他這種有閑階級的幽默的作風,嚴格言之,實在不革命。我以為也應該轉變一下才是!譬如:魯迅先生不喜歡第三種人,討厭民族主義的文藝,他盡可痛快地直說,何必裝腔做勢,吞吞吐吐,打這麽許多灣兒。在他最近所處的環境,自然是除了那些恭頌蘇聯德政的獻詞以外,便沒有更通的文藝的。他認為第三種人不談這些,是比較最聰明的人;民族主義文藝者故意找出理由來文飾自己的不通,是比較次聰明的人。其言可謂盡深刻惡毒之能事。不過,現在最通的文藝,是不是僅有那些對蘇聯當局搖尾求媚的獻詞,不免還是疑問。如果先生們真是為著解放勞苦大眾而呐喊,猶可說也;假使,僅僅是為著個人的出路,故意製造一塊容易招搖的金字商標,以資號召而已。那麽,我就看不出先生們的苦心孤行,比到被你們所不齒的第三種人,以及民族主義文藝者,究竟是高多少。
其實,先生們個人的生活,由我看來,並不比到被你們痛罵的小資作家更窮苦些。當然,魯迅先生是例外,大多數的所謂革命的作家,聽說,常常在上海的大跳舞場,拉斐花園裏,可以遇見他們伴著嬌美的愛侶,一麵喝香檳,一麵吃朱古力,興高采烈地跳著狐步舞,倦舞意懶,乘著雪亮的汽車,奔赴預定的香巢,度他們真個消魂的生活。明天起來,寫工人嗬!鬥爭嗬!之類的東西,拿去向書賈們所辦的刊物換取稿費,到晚上,照樣是生活在紅綠的燈光下,沉醉著,歡唱著,熱愛著。像這種優裕的生活,我不懂先生們還要叫什麽苦,喊什麽冤,你們的貓哭耗子的仁慈,是不是能博得勞苦大眾的同情,也許,在先生們自己都不免是絕大的疑問吧!
如果中國人不能從文化的本身上做一點基礎的工夫,就這樣大家空喊一陣口號,糊鬧一陣,我想,把世界上無論那種最新穎最時髦的東西拿到中國來,都是毫無用處。我們承認現在的蘇俄,確實是有了他相當的成功,但,這不是偶然。他們從前所遺留下來的一部分文化的遺產,是多麽豐富,我們回溯到十月革命以前的俄國文學、音樂、美術、哲學、科學,那一件不是已經到達國際文化的水準。他們有了這些充實的根基,才能產生現在這些學有根蒂的領袖。我們僅僅渴慕人家的成功而不知道努力文化的根本的建樹,再等十年百年,乃至千年萬年,中國還是這樣,也許比現在更壞。
不錯,中國的文化運動,也已有二十年的曆史了。但是,在這二十年中,在文化上究竟收獲到什麽。歐美的名著,在中國是否能有一冊比較可靠的譯本,文藝上的各種派別,各種主義,我們是否都拿得出一種代表作,其他如科學上的發明,思想上的創造,是否能有一種值得我們記憶。唉!中國的文化低落到這步田地,還談得到什麽呢!
要是中國的文藝工作者,如不能從今天起,大家立誓做一番基本的工夫,多多地轉運一些文藝的糧食,多多地樹藝一些文藝的種子,我敢斷言:在現代的中國,決不會產生“最通的”文藝的。
【通論的拆通】:官話而已 家幹
這位王平陵先生我不知道是真名還是筆名?但看他投稿的地方,立論的腔調,就明白是屬於“官方”的。一提起筆,就向上司下屬,控告了兩個人,真是十足的官家派勢。
說話彎曲不得,也是十足的官話。植物被壓在石頭底下,隻好彎曲的生長,這時儼然自傲的是石頭。什麽“聽說”,什麽“如果”,說得好不自在。聽了誰說?如果不“如果”呢?“對蘇聯當局搖尾求媚的獻詞”是那些篇,“倦舞意懶,乘著雪亮的汽車,奔赴預定的香巢”的“所謂革命作家”是那些人呀?是的,曾經有人當開學之際,命大學生全體起立,向著鮑羅廷一鞠躬,拜得他莫名其妙;也曾經有人做過《孫中山與列寧》,說得他們倆真好象沒有什麽兩樣;至於聚斂享樂的人們之多,更是社會上大家周知的事實,但可惜那都並不是我們。平陵先生的“聽說”和“如果”,都成了無的放矢,含血噴人了。
於是乎還要說到“文化的本身”上。試想就是幾個弄弄筆墨的青年,就要遇到監禁,槍斃,失蹤的滅殃,我做了六篇“不到五百字”的短評,便立刻招來了“聽說”和“如果”的官話,叫作“先生們”,大有一網打盡之概。則做“基本的工夫”者,現在舍官許的“第三種人”和“民族主義文藝者”之外還能靠誰呢?“唉!”
然而他們是做不出來的。現在隻有我的“裝腔作勢,吞吞吐吐”的文章,倒正是這社會的產物。而平陵先生又責為“不革命”,好象他乃是真正老牌革命黨,這可真是奇怪了。──但真正老牌的官話也正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