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一定要有注解,尤其是世界要人的文章。有些文學家自己做的文章還要自己來注釋,覺得很麻煩。至於世界要人就不然,他們有的是秘書,或是私淑弟子,替他們來做注釋的工作。然而另外有一種文章,卻是注釋不得的。
譬如說,世界第一要人美國總統發表了“和平”宣言,據說是要禁止各國軍隊越出國境。但是,注釋家立刻就說:“至於美國之駐兵於中國,則為條約所許,故不在羅斯福總統所提議之禁止內”(十六日路透社華盛頓電)。再看羅氏的原文:“世界各國應參加一莊嚴而確切之不侵犯公約,及重行莊嚴聲明其限製及減少軍備之義務,並在簽約各國能忠實履行其義務時,各自承允不派遣任何性質之武裝軍隊越出國境。”要是認真注解起來,這其實是說:凡是不“確切”,不“莊嚴”,並不“自己承允”的國家,盡可以派遣任何性質的軍隊越出國境。至少,中國人且慢高興,照這樣解釋,日本軍隊的越出國境,理由還是十足的;何況連美國自己駐在中國的軍隊,也早已聲明是“不在此例”了。可是,這種認真的注釋是叫人掃興的。
再則,像“誓不簽訂辱國條約”一句經文,也早已有了不少傳注。傳曰:“對日妥協,現在無人敢言,亦無人敢行。”這裏,主要的是一個“敢”字。但是:簽訂條約有敢與不敢的分別,這是拿筆杆的人的事,而拿槍杆的人卻用不著研究敢與不敢的為難問題——縮短防線,誘敵深入之類的策略是用不著簽訂的。就是拿筆杆的人也不至於隻會簽字,假使這樣,未免太低能。所以又有一說,謂之“一麵交涉”。於是乎注疏就來了:“以不承認為責任者之第三者,用不合理之方法,以口頭交涉……清算無益之抗日。”這是日本電通社的消息。這種泄漏天機的注解也是十分討厭的,因此,這不會不是日本人的“造謠”。
總之,這類文章渾沌一體,最妙是不用注解,尤其是那種使人掃興或討厭的注解。
小時候讀書講到陶淵明的“好讀書不求甚解”,先生就給我講了,他說:“不求甚解”者,就是不去看注解,而隻讀本文的意思。注解雖有,確有人不願意我們去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