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曹聚仁先生的一篇《殺錯了人》,覺得很痛快,但往回一想,又覺得有些還不免是憤激之談了,所以想提出幾句異議──

袁世凱在辛亥革命之後,大殺黨人,從袁世凱那方麵看來,是一點沒有殺錯的,因為他正是一個假革命的反革命者。

錯的是革命者受了騙,以為他真是一個筋鬥,從北洋大臣變了革命家了,於是引為同調,流了大家的血,將他浮上總統的寶位去。到二次革命時,表麵上好象他又是一個筋鬥,從“國民公仆”變了吸血魔王似的。其實不然,他不過又顯了本相。

於是殺,殺,殺。北京城裏,連飯店客棧中,都滿布了偵探;還有“軍政執法處”,隻見受了嫌疑而被捕的青年送進去,卻從不見他們活著走出來;還有,《政府公報》上,是天天看見黨人脫黨的廣告,說是先前為友人所拉,誤入該黨,現在自知迷謬,從此脫離,要洗心革麵的做好人了。

不久就證明了袁世凱殺人的沒有殺錯,他要做皇帝了。

這事情,一轉眼竟已經是二十年,現在二十來歲的青年,那時還在吸奶,時光是多麽飛快嗬。

但是,袁世凱自己要做皇帝,為什麽留下他真正對頭的舊皇帝呢?這無須多議論,隻要看現在的軍閥混戰就知道。他們打得你死我活,好象不共戴天似的,但到後來,隻要一個“下野”了,也就會客客氣氣的,然而對於革命者呢,即使沒有打過仗,也決不肯放過一個。他們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我想,中國革命的鬧成這模樣,並不是因為他們“殺錯了人”,倒是因為我們看錯了人。

臨末,對於“多殺中年以上的人”的主張,我也有一點異議,但因為自己早在“中年以上”了,為避免嫌疑起見,隻將眼睛看著地麵罷。

(四月十日。)

記得原稿在“客客氣氣的”之下,尚有“說不定在出洋的時候,還要大開歡送會”這類意思的句子,後被刪去了。

(四月十二日記。)

【備考】:殺錯了人 曹聚仁

前日某報載某君述長春歸客的談話,說:日人在偽國已經完成“專賣鴉片”和“統一幣製”的兩大政策。這兩件事,從前在老張、小張時代,大家認為無法整理,現在他們一舉手之間,辦得有頭有緒。所以某君歎息道:“愚嚐與東北人士論幣製紊亂之害,鹹以積重難返,諉為難辦;何以日人一刹那間,即畢乃事?‘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此為國人一大病根!”

豈獨“病根”而已哉!中華民族的滅亡和中華民國的顛覆,也就在這肺癆病上。一個社會,一個民族,到了衰老期,什麽都“積重難返”,所以非“革命”不可。革命是社會的突變過程;在過程中,好人,壞人,與不好不壞的人,總要殺了一些。殺了一些人,並不是沒有代價的:於社會起了隔離作用,舊的社會和新的社會截然分成兩段,惡的勢力不會傳染到新的組織中來。所以革命殺人應該有標準,應該多殺中年以上的人。多殺代表舊勢力的人。法國大革命的成功,即在大恐慌時期的掃**舊勢力。

可是中國每一回的革命,總是反了常態。許多青年因為參加革命運動,做了犧牲;革命進程中,舊勢力一時躲開去,一些也不曾鏟除掉;革命成功以後,舊勢力重複湧了出來,又把青年來做犧牲品,殺了一大批。孫中山先生辛辛苦苦做了十來年革命工作,辛亥革命成功了,袁世凱拿大權,天天殺黨人,甚至連十五六歲的孩子都要殺;這樣的革命,不但不起隔離作用,簡直替舊勢力作保鏢;因此民國以來,隻有暮氣,沒有朝氣,任何事業,都不必談改革,一談改革,必“積重難返,諉為難辦”。其惡勢力一直注到現在。

這種反常狀態,我名之曰:“殺錯了人。”我常和朋友說:“不流血的革命是沒有的,但‘流血’不可流錯了人。早殺溥儀,多殺鄭孝胥之流,方是邦國之大幸。若亂殺二十五歲以下的青年,倒行逆施,斫喪社會元氣,就可以得‘亡國滅種’的‘眼前報’”。

(《自由談》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