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還有一二個稍微清醒些的酒友,連忙攔住道:“慎言,慎言,周昌,你嚇到上蔡伯了。”
醉倒了的周昌就哈哈大笑道:“嚇什麽,人生自古誰不死?要我說上蔡伯還好運呢,至少已經知道了會怎麽死,不似我等,何時死,死於何法,全是未知,這才是大恐怖。”
他被推開,本就是半趴在地上,這會兒幹脆癱倒,攤開手腳呈大字一樣躺在地上,毫不在意腦袋都在席外,睜著大眼睛看屋頂上的房梁,眼中帶著旁人看不到的哀傷道:“這世道,死已不懼,懼怕的是死得毫無價值。”
“第一等死法,當為國而死;第二等死法,是為義而死;第三等嘛,便是為家族,為家人而死。”他羨慕的瞥了一眼趙濟道:“上蔡伯和趙尚書在鄆城為質,最次也是為家族而死,能死於第三等死法,這一生也算無愧。”
他道:“不似我等,想想跟著東海王出走的那些人,這麽多才俊,就這麽莫名其妙亡於石勒手中,他們的死於國於君,於這世人全無用處,枉死啊,枉死啊……”
趙濟腦袋隆隆的響,全程別的什麽都沒聽到,就聽到了一個“死”字,他跌跌撞撞的跑回家,想要問一問他爹,他們來鄆城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真是來給趙含章當人質的?
他一直以為他們是被逼無奈,他是,父親也是。
吳氏被趙含章逼死,他的兒女被逼著送回西平,他以為他們父子要做的是借助皇帝的權勢從趙含章手上奪回趙氏,奪回趙家軍,他以為……
他有很多以為,可今日看,竟然全都不是他以為的那樣。
但他回到家中,看到趙仲輿好似老了十歲的模樣,再看他眉頭緊皺的伏案工作,他突然就不敢開口了,他怕從他父親口中得到確定的答案。
所以趙濟一直未曾說出口,但他內心早在不知不覺間認同了周昌所說的那點。
尤其是在明預離開後,他更加確定了,他爹沒有想著把趙氏從趙含章手上奪回來,而是在幫她,幫她收攏人才,爭權奪利。
而這一切,父親不僅沒有告知他,反而還瞞著他。
趙仲輿回身看向他,最後緊緊地抿住,他走上前去,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盯著他道:“你知道自惠帝登基以後有多少世家貴族被滅族嗎?你知道新帝登基來的這三年有多少顯赫世家離散,從此分崩離析?”
趙濟被他的詰問震得連連後撤,後背一下靠在了床板上,訥訥不得語。
趙仲輿目光漸漸淩厲,臉色越發沉肅,他緊盯著兒子道:“我且問你,三年前,趙氏比之衛氏如何?到今日,趙氏比之衛氏又如何?”
“我們趙家隻是伯爵,得封一個上蔡縣而已,而衛家封邑蘭陵,是為蘭陵公,就算東海王想要擴充自己的封國,改封衛璪為江夏郡公,他衛家權勢名望也都在我趙氏之上。”
“你大伯在時還能苦苦支撐,有他的美名在,世人便知有西平趙氏,而他一走,這世上還有多少人能記得西平趙氏?族中子弟定品出仕,還有多少人能借此名望?”
“而衛氏有衛璪、衛玠兩兄弟,三年之前,趙氏和衛氏之間,誰會更看好趙氏?”趙仲輿步步緊逼,“可現在,衛玠為保家族,帶著母親族人南下,不聞音信,而跟著衛璪留在陛下身邊的族人離散,到現在隻剩下衛璪和一二房族人苦苦支撐,若沒有趙含章,若沒有趙家軍,你以為趙氏的日子能有多好過?”
趙仲輿之所以拿衛家和趙家來對比,是因為趙長輿和衛玠祖父衛瓘關係極好,兩家在趙長輿還在時算得上是通家之好。
衛瓘比趙長輿年長,卻正好同朝為官,武帝時,趙長輿反對惠帝登基,提議武帝另立太子,當時衛瓘是太子的老師。
但他這位老師也認為太子太過質樸,不同意他繼承皇位,和朝中諸多大臣一起提議換太子。
可惜,武帝一意孤行。
有一次衛瓘醉酒,假借眼花朝太子射箭,因而和惠帝賈後結仇。
惠帝登基以後,賈後便陷害他,差點兒把他抄家滅族了,雖然最後沒滅族,但也冤死了不少人。
當時趙長輿也在清算之列,不過他守母孝,提前帶著家小回西平,躲過了一劫。
後來衛家被平反,這才重新回到世人視線中,可家族勢力卻被狠狠削弱。
趙長輿在時,趙家因為有他在,所以權勢名望都略勝衛家一頭,可趙長輿一死,趙家嫡支沒有能拿得出手的子弟。
趙治早死,趙濟丟棄棺槨名聲壞透,剩下趙奕名聲不顯,趙二郎是個傻子,而衛家卻有聲名遠播的衛玠,衛璪雖沒有他弟弟俊美,一手書法卻也令人驚歎,兄弟倆都有名望。
誰不覺得衛氏將來前程必在趙氏之上》
可短短三年,天翻地覆,衛氏離散,而趙氏還穩穩的站在豫州這片土地上,再沒人敢輕易斷言,趙氏會在衛氏之下。
見兒子麵色發白說不出話來,趙仲輿便直起腰來,冷冷地道:“所以,為了家族,這個人質你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
“你要想活久一些,在這裏就少提趙含章,你不提她,沒多少人能想起你是人質。”說罷,趙仲輿轉身便走。
到了門外,他招來伺候趙濟的下人,吩咐道:“好好伺候他養傷,外麵的事不要告訴他,在他的傷徹底好前,不許他出門。”
下人們應下。
趙濟躺在**,胸膛劇烈起伏,心緒混亂,猶如一腦子的漿糊,啥也想不出來。
被送往洛陽的明預腦子卻很清明,精神也不錯,路上多為曠野,許久才能看到一點人煙,人也不多,加之散落在地裏勞作,看著更少了。
但明預依舊會偶爾停下,走下馬車朝地裏走去。
護送他的元立等人也不攔著,他讓停就停,趙銘吩咐過,一路上讓他們聽明預的吩咐。
地裏正在收割的粟。
明預走到地裏,正埋頭割穀子的人聽到動靜抬頭看了一眼,見有人帶刀,立即戒備的看著他們,“你們是何人?”
他虛張聲勢的揚著手中的刀道:“衛所離我們這裏不遠,我們一叫,駐兵就能過來。”
明預溫和的笑道:“老丈不要誤會,我們隻是路過,烈日炎炎,帶的清水不夠,所以想要和您借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