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含章身子一僵,忙將人扶起來,“這,也沒到評理的地步吧?”

“到了,到了,”青年道:“這夕陽都出來了,他還不肯把牛給我,萬一他耕作到深夜,那明天牛豈不是很疲累?”

金老漢氣得吹胡子,“你胡言,這牛是我們這一裏的寶貝,我怎會虐待它?你沒看它在吃草嗎?我看你急著這會兒把牛牽走,就是想連夜耕地,明天一天牛還是你用,白得一晚上,你才是虐待牛的人。”

趙含章連忙攔住爭吵的倆人,調解道:“我看老丈也不是這種人,不如這樣,讓他在此處放牛吃草,等夜了,把牛送到裏正家中,你明日再去裏正家中取如何?”

金老漢立即道:“這個主意好,就聽女郎的。”

說完他才反應過來,轉頭去看青年,“你剛才叫她什麽?”

青年鄙夷的看了他一眼道:“這是趙將軍,這一位是傅大公子,是我們將軍的未婚夫婿,當初我們都是大公子安頓下來的,隻有你們後來的才不是。”

趙含章掃了他一眼,笑著問老人,“老丈是後來到的洛陽?那是從何處來的?”

老人道:“我們是跟著範女官和北宮將軍他們過來的,本來是跟著東海王逃出洛陽的,誰知道半途碰到了石勒的大軍,我們就亂起來,說起來,還是將軍救了我們呢,隻是當時離得遠,小的沒看清將軍,今日見著了,怎麽也得跪謝。”

說罷就跪下要磕頭。

趙含章連忙扶住,“老丈折煞我,我這樣的年紀,哪裏當得您一跪?快快起來。”

她對青年道:“小夥子,你年紀輕,對老者應該有些尊敬,何故這樣譏諷嘲笑老丈呢?”

她上下打量過對方,道:“不過你這身板不參軍可惜了,不然你到我軍中來,我來教教你尊老愛幼如何?”

青年嚇得臉色蒼白,連忙搖手,結結巴巴的道:“我,我身子弱,不太適合當兵的,行,這牛就先給他用著,我明天再取。”

說罷轉身就跑。

趙含章搖了搖頭,坐在田邊的草地上和老人聊天,“老丈,把你們從外麵強帶回洛陽,您怨不怨我啊?”

金老漢渾濁的目光落在趙含章臉上,眼中難得有些淚光,“不怨,我們這一家子無財無勢,出去也是到處流亡,若能有幸尋到一處安居自然好,若不能,不過是多苟延殘喘幾日。”

“其實說來,晚死幾日和早死幾日差別不大,如果都是死,死在故土更好。”金老漢道:“回京後,將軍對我們很好,範女官也將我們妥帖安排下來,比在外麵流亡強。”

趙含章聞言,也歎息一聲。

見她臉上有憂愁,金老漢就問道:“可是回來的人中有人怨恨將軍?”

趙含章默認。

金老漢就勸慰道:“這世上的事啊,沒有哪一件是能讓天下人都滿意的,您也別怪他們。”

他道:“他們和我們不一樣,我等是賤民,去哪兒都行,隻要能活著便已是上天眷顧,他們是貴人,逃出洛陽是為了有更好的去處,將軍斷了他們的前程,他們自然有些怨氣。”

他笑道:“但我想,這些怨恨隻是一時的,將軍是我這二十年來見過的難得的好官,能遇著好官,怨氣總能平複。”

趙含章若有所思起來,斷了他們的前程嗎?

那她送他們另一番前程就是。

嘴上說以心換心不免虛偽,那就以得失來論吧。

趙含章豁然開朗,和金老漢笑道:“多謝老丈,我明白了。”

她看了一眼山頂搖搖欲墜的橘紅色太陽,笑道:“天色也不早了,老丈也快快回家去吧。”

金老漢看了眼正沉迷吃草的牛,搖頭道:“我再等等,它還在吃草呢。”

趙含章便起身,山坡上的老人還在帶著孫子種豆,就剩下最後兩行了,他不舍得留到第二天。

他淡漠的看了一眼趙含章幾人,並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在乎他們說了什麽,他低下頭去繼續掩埋豆子。

趙含章看了看天色,覺得還來得及,於是卷了袖子道:“走,大家幫幫忙,把這兩行豆子給種了。”

趙含章去找老人要豆種。

陳老漢愕然的看著她。

趙含章笑眯眯地,“老丈,我們人多,很快就種完了。”

陳老漢遲疑了一下,還是抓了幾把種子給他們。

趙含章撩起衣袍兜住,直接就去撒。

傅庭涵也撩起衣袍接了幾把種子,接著她往另一個方向走,護衛們就上手幫忙掩土。

陳老漢站在一旁,擔憂的叮囑道:“種子別下薄了,也別撒厚,這土要薄一點兒,不然長不出來……”

在他的絮叨聲中,一刻多鍾,在夕陽的餘暉中,趙含章他們種完了這一塊地。

老人這才露出笑容,想起來問趙含章他們的姓名,“女郎和郎君是來洛陽的官員?不知是要當什麽官?”

趙含章把剩下的種子小心倒進小孩挎著的籃子裏,笑道:“小官,小官,不足掛齒。”

就這麽幾句話的功夫,天邊最後一抹殘陽消失,天黑了,大家隻勉強看到對麵的人。

趙含章笑道:“老丈快回去吧,天太黑就不好走路了。”

陳老漢態度好了許多,點頭道:“是,是。”

趙含章拍了拍手,上馬離開。

陳老頭慢悠悠收了東西,牽著小孫子的手就往家去。

金老漢也不放牛了,背著犁,牽著牛深一腳淺一腳的跟在他身後,倆人一開始都沒怎麽說話。

他們並不熟,隻是逃難路上擠在了一起,被帶回來時,因為他們的村莊離洛陽很遠,範女官認為沒必要把人如此分散,於是把他們編成了一裏,在洛陽城外不遠處的空村莊裏給他們分了房子。

不巧,兩家房子在一處,分的田地也在一處,加之又都沒有青壯,便習慣了抱團,平時同進同出,這樣一人被欺負時,另一人可以出言幫忙。

走了一會兒,陳老漢就回頭看了金老漢一眼,問道:“那賈家的後生沒上手吧?”

“沒有,有官在,他不敢。”

陳老漢就嘀咕,“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上家裏找麻煩,不然還是提前找裏正說一說吧。”

金老漢搖頭道:“不必,將軍都親自開口了,再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

陳老漢腳步微頓,問道:“誰?”

“剛才給你種豆子的,是趙將軍。”

陳老漢嘴巴微微顫抖,“是那西平的趙含章?”

“是咧,她回洛陽了。”

陳老漢鬆了一口氣,金老漢也忍不住露出笑容,黑夜中,倆人眼睛都看不到彼此,卻能聽到他爽朗的笑聲,“怎樣,安心了吧,將軍回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