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含章從一營開始巡視。

一營的官員已經知道趙含章來了,但她進了大帳後就沒出來,沒人敢去打攪。

因為民工的一嗓子,不少民工也知道了,他們**了一陣,不斷的從傅庭涵的大帳門前經過,企圖能看一眼傳說中的大將軍。

可大帳的簾子很緊實,帳前還增添了士兵把守,他們也不能湊得很近了。

在第五次路過大帳門前時,瘦柱已經不抱希望了,但他都走過去了,刷的一下帳篷掀開了。

他眼睛登時一亮,扭過頭去,眼睛一下就直了。

尚書身邊跟著一個與他差不多一樣高,英姿颯爽的女子,她敏銳的感覺到他的視線,目光直直的看過來。

瘦柱嚇了一跳,連忙低下頭去。

卑賤之人豈能和貴人對視?

這是要挨抽鞭子的。

趙含章卻一笑,衝他的方向招手,“那位兄弟過來一下。”

瘦柱沒敢抬頭,一個士兵就走過來拉住他的胳膊,小聲道:“愣著幹什麽,大將軍叫你呢。”

瘦柱心底有些後悔,雖然大將軍是對人好,但他也不能忘了尊卑,直直的去看大將軍呀。

他戰戰兢兢的上前,離著還有六步遠時就跪下,趙含章愣了一下,在他彎腰磕頭時大步上前伸手攔住,將他拉起來,還伸手幫他拍了拍膝蓋上的泥土,笑哈哈的道:“不必如此多禮,我就是來見你們的,這營地一萬多人,每個見我都要磕一下,我可扶不過來。”

聽她聲音溫和,並不惱怒他犯顏直視,瘦柱就悄悄抬起頭來看她。

趙含章見他臉色蠟黃,就問道:“你怎麽這麽瘦?是吃不飽嗎?”

瘦柱一聽,連忙搖手,“不不不,吃飽了的,尚書說我們幹的是苦力活,最不能餓肚子,所以每頓飯都給我們吃飽的,我這是天生的。”

趙含章就盯著他的臉色和嘴唇看,片刻後歎息道:“哪有什麽天生的,這是營養不足呢,希望以後多種地,多吃飯,能將營養補起來,至少,臉色不會如此蠟黃。”

又去看他的手和腳。

他腳上是一雙破洞的布鞋,褲子也單薄,兩條腿在寒風中抖啊抖,而一雙手又紅又腫,爆裂開縫,食指靠近拇指一側更是爆出血來。

而像他一樣的民工比比皆是。

寒冬臘月的在這裏清淤,有時不免要接觸到冷水,手腳生凍瘡都是極正常的事,在他們看來,這次服役是他們曆年服役待遇最好的一次了。

飯菜管飽,官兵也不會拿著鞭子抽打,不會驅趕他們下河,不會逼他們日夜兼工加快速度,尚書令那麽大的官都跟他們吃一樣的東西,同樣在前線陪他們。

偶爾尚書令還能造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工具來幫忙,比如獨輪車,從前服役他們是沒有這東西的。

但隻十天不到的時間,尚書令便讓人造出了近兩萬輛獨輪車,有了它,他們運泥就省力很多。

還有一種機械車,那種車可以下到河裏,人踩在車上操作,可以將河裏的淤泥挖了送到木框裏,不必踩到水裏。

要知道,這個天氣站到水裏挖淤泥,站久了是會死人的。

服役到現在,有勞工傷退離開,但就是沒有死的。

而生病或者受傷離開回家的,不僅可以在營地裏拿三天的藥材,回家後拿著條子還能去縣衙的醫館裏拿七天的。

正是因為這一條條政策都落實到位了,勞工們即便被留在黃河過年,他們也毫無怨言。

每個人都知道,這已經是大將軍當下能給他們最好的了。

而現在,大年初一,大將軍沒留在洛陽,而是連夜趕路來看他們,還和他們吃一樣的粥,一樣的饅頭。

漸漸圍攏過來的民工越來越多,趙含章一一看過去,心疼不已,“今年讓你們受委屈了。”

眾人連忙搖手,臉上是壓不住的笑容,見她抓前麵的人的手看,也紛紛把自己的手伸出去,想讓她也摸一下,“不委屈,不委屈。”

馮姐從後麵也想被摸,用力的將前麵的人擠開,想要擠到最前麵去,她不就是洗鍋晚了一點嗎,怎麽好位置全叫人占了?

前麵的人被摸到手了,趙含章還輕柔的摸了摸他的凍瘡,問了一句疼不疼。

對方哪兒還覺得疼,隻會傻笑著搖頭,表示治理黃河要命都行,一隻手而已,根本不值一提,“俺家就在黃河邊上,聽大將軍的,大部分的地都留著咧,隻種了五畝小麥,剩下的等開春後種耐澇的豆子和高粱。”

趙含章連連點頭,“對,今年入春後多雨,要多種豆子和高粱,水稻、小麥、粟這些先放一放,等雨季過了再說。”

趙含章從去年夏收過後就在做宣傳鋪墊了,秋收過後還特意去信幽、冀、兗、青四州刺史,讓他們做好預防洪澇的工作。

秋收過後,一定要減少黃河中下遊部分地區冬小麥的種植,提醒農戶種植抗澇的作物。

至於其他地方,她則是提倡多種植冬小麥,想著到時候一部分地區缺糧,其他地方的糧食可以填補一部分虧空。

見真的有農戶記得,趙含章欣慰不已,拉著他的手連著誇讚了好幾句。

馮姐終於擠出來,就好似瓶蓋被撬開一樣蹦的一下從人群裏出來。

守在趙含章右側的趙雅目光一厲,上前一步擋在趙含章身前,一把抓住人的胳膊就要壓下去,趙含章笑著伸手按住她的手掌,一臉高興的看著馮姐,“這營中很少看見女子,你也來修河?”

馮姐沒察覺到趙雅的戒備,一雙眼睛裏隻看得到趙含章,“大將軍不是說,這天下人女子占一半嗎?男子來得,女子自然也來得。”

她道:“我家是女戶,我是戶主,他們一說服役我就來了。這營裏像我一樣來服役的女子有三百九十八人,我們可以做飯,可以挖泥,也可以運泥。”

趙含章點頭,讚許道:“好,巾幗不讓須眉!”

見她滿麵風霜,梳著婦人的發髻,她就問道:“家中還有誰?”

馮姐咧開嘴笑,“還有兩個女兒,都在學堂中讀書。”

說到這裏,她眼眶微紅,“幸而有女郎,她們這才能在這世間立足,可以讀書,將來還能謀條生路。”

所以,朝廷抽役時明明沒抽中她家,她也硬是要來了。

她承了大將軍這麽多恩情,總要還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