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時處仲就沒回來。”

這話一出,大家都安靜了,忍不住憂心忡忡起來。

處仲是王敦的字,琅琊王手上大半的兵力掌握在他手上,他又是王導的兄弟,琅琊王要是與這兄弟倆不睦,江南和江東豈還有安寧日子過?

安靜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低聲道:“聽聞趙含章對北歸的士族很是優待,但有才德,都會親自請到朝中,即便不想入朝為官,她也會向太學等官學舉薦,做一瀟瀟灑灑又體麵的先生,都不願的士人,她也優待,給予田宅賞賜還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還會出錢給印刷詩賦文集,且不論派係。”

“不論派係是什麽意思?”

“就是不論你是儒家的哪一派,隻要你寫出來的東西沒有曲解之意,她都給印,而除了儒家,法家、兵家、農家和墨家等,她都給免費刻印書籍。”

印書是要花錢的,當下大部分人出書都需要給書局一大筆錢才能將書印出來,而書印出來後也未必能放在書鋪。

在他們離開北地之前,書鋪極少,一州可能就零星幾個縣有書鋪,卻也是賣文房四寶居多,少有賣書的。

很多書並不在書鋪之中流通,多是各士族自己收藏。

他們喜歡收藏先賢留下的書籍,且吝與人分享,卻又喜歡自己寫出一本可以廣為流傳的書來,最好是世間人手一本,人人都能聽到他們的名字。

所以,免費印書,傳播他們的思想和才華,真的是讓人忍不住心動啊。

幾人目光交疊,誰也沒有說出那句“那我們回去”的話來。

他們從北逃到南方,路上損失極大,為了在江南站穩腳跟也付出許多,並不是說走就能走的。

即便是王氏一族,有琅琊王和王敦的大軍相護,路上也死傷許多,族人流離在外的人數現在都數不清楚,何況他們這些宗族?

他們經不起一次大的遷徙了。

但不代表他們什麽都不做。

從酒樓回去,他們就找來幾個能力強,卻又很少在人前出現的子弟,讓他們帶人回一趟中原,“你們若能在中原站穩腳跟,那宗族便可慢慢回遷。”

“那要走誰的關係入朝呢?”

一個家主道:“我們家與趙氏有姻親的關係,我修書一封,你拿去拜見趙含章,也不必求她讓你入仕,隻要在她麵前露臉,你有才華,她自會用你。”

一個家主道:“我們家與趙氏有姻親的關係,奈何關係已遠,久不聯絡,走趙氏的關係,不如去招賢考,你去洛陽參加招賢考吧。”

一個家主道:“你多帶一些錢去,回了北地族中就幫不了你了,一切靠你自己,不過聽說趙氏的七太爺甚愛玩樂,你或可一試。”

這三家,一家是弘農楊氏,一家是範陽盧氏,一家是陳郡袁氏,三家子弟決定結伴而行。

當然,不能說他們是回北地,不然,怕是還沒出城就被拿下了,家族也會因此而被琅琊王針對。

所以他們想了一個好借口,夏日燦爛,又是豐收時,正是出門遊玩的好時間啊,故他們要結伴出遊。

但有些東西可以瞞住上位者,卻很難瞞得住在同一階梯上或者下一階梯的有心人。

何況,江南裏還有元立這個搞事的人在呢。

幾乎是一打探到消息,他就有選擇的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

時任江州長史的謝鯤聽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但他是個有心的聰明人,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那些大士族這是想要另謀出路,或者說,在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謝鯤在沉思一晚上後,連夜出行去找他弟弟謝魮。

謝魮很驚訝,“兄長深夜來此,是出了什麽大事?”

“我聽聞楊氏和盧氏袁氏的幾個子弟過幾日要出遊,隨從者眾,你不如一同去。”

謝魮失笑,“我比他們年長許多,平時也不在一處玩,我去做什麽?”

他說到這兒反應過來,微微蹙眉,“莫非他們不是出遊?”

謝鯤頷首道:“他們要北歸。”

謝魮驚訝,而後沉默不語。

謝鯤道:“如今的局勢,除非趙含章和前麵幾位王爺大將軍一樣驕傲自滿,自毀根基,不然,以北向南一統是遲早的事。”

“二弟,我們要早做打算。”

謝魮轉身坐在席子上,把頭扭到一旁道:“兄長不必再說了,我是不會走的,我是大王的參軍,大王於我有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可以尋求他途報答,你是謝氏子,有振興家族之責;你讀聖賢書,該有匡扶社稷之務,你不能為報知遇之恩就置其他責任於不顧。”

謝魮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謝鯤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幼儒,我知你與大王感情深厚,那你更能看清現今的局勢。大王能在建鄴站穩腳跟,全倚仗王導為他斡旋。”

“若沒有王導,江東和江南的士族怎會認他?若沒有王導,王敦怎會帶著青州和徐州大軍南下護佑?可不過一年而已,大王便與王導多生嫌隙……”

“那也是王氏一族太過跋扈,大王想要任命一個官員都要看王導的臉色,被王氏一族擠兌得幾無立足之地。”

“可王導舉薦的人都是可用之人,能力尚在大王親選的人才之上,”謝鯤道:“他既不能任人唯賢,又無威望可以任人唯親,在江東士族未曾全部歸心,朝廷大權旁落的時候和王導王敦鬥氣,你覺得他能走得多長遠?”

謝魮張嘴要辯,卻不知怎麽辯。

謝鯤道:“明知他一定要掉進深坑之中,你又勸不住,難道就為了報知遇之恩,你就要跟著一起往下跳嗎?”

“何不另謀前程,強大自身?”謝鯤道:“等到將來,他正落進坑裏,你可以伸手拉他一把,即便不能保住他的性命,也當保住他的血脈。”

謝魮沉默下來,半晌才問道:“趙含章會答應嗎?”

“你不試試怎麽知道?”謝鯤道:“從她這些年的作為來看,她一旦用人便很是信任,並不吝嗇權勢,她若真能一統南北,不過多留一支晉室血統,沒什麽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