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洪葺師《文錄》,始刻於姑蘇,再刻於越,再刻於天真,行諸四方久矣。同誌又以遺文見寄,俾續刻之。洪念昔葺師錄,同門已病太繁,茲錄若可緩者。既而伏讀三四,中多簡書默跡,皆尋常應酬、瑣屑細務之言,然而道理昭察,仁愛惻怛,有物各付物之意。此師無行不與,四時行而百物生,言雖近而旨實遠也。且師沒既久,表儀日隔,苟得一紙一墨,如親麵覿。況當今師學大明,四方學者徒喜領悟之易,而未究其躬踐之實,或有離倫彝日用、樂懸虛妙頓以為得者,讀此能無省然激衷!此吾師中行之證也,而又奚以太繁為病邪?同門唐子堯臣僉憲吾浙,嚐謀刻未遂。今年九月,虯峰謝君來按吾浙,刻師全書,檢所未錄盡刻之,凡五卷,題曰《文錄續編》。師胤子王正億嚐錄《陽明先生家乘》凡三卷,今更名《世德紀》,並刻於全書末卷雲。隆慶壬申一陽日,德洪百拜識。
◎大學問
吾師接初見之士,必借《學》、《庸》首章以指示聖學之全功,使知從入之路。師征思、田將發,先授《大學問》,德洪受而錄之。
“《大學》者,昔儒以為大人之學矣。敢問大人之學何以在於‘明明德’乎?”
陽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豈惟大人,雖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顧自小之耳。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是其一體之仁也,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於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體之仁猶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動於欲,而未蔽於私之時也。及其動於欲,蔽於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則將戕物圮類,無所不為,其甚至有骨肉相殘者,而一體之仁亡矣。是故苟無私欲之蔽,則雖小人之心,而其一體之仁猶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則雖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猶小人矣。故夫為大人之學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複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而已耳;非能於本體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
曰:“然則何以在‘親民’乎?”
曰:“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於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後吾之仁實與吾之父、人之父與天下人之父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後孝之明德始明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後吾之仁實與吾之兄、人之兄與天下人之兄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後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以至於山川鬼神鳥獸草木也,莫不實有以親之,以達吾一體之仁,然後吾之明德始無不明,而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矣。夫是之謂明明德於天下,是之謂家齊國治而天下平,是之謂盡性。”
曰:“然則又烏在其為‘止至善’乎?”
曰:“至善者,明德、親民之極則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靈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發現,是乃明德之本體,而即所謂良知也。至善之發現,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輕重厚薄,隨感隨應,變動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則之極,而不容少有議擬增損於其間也。少有擬議增損於其間,則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謂矣。自非慎獨之至,惟精惟一者,其孰能與於此乎?後之人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測度於其外,以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也,是以昧其是非之則,支離決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親民之學遂大亂於天下。蓋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者矣,然惟不知止於至善,而騖其私心於過高,是以失之虛罔空寂,而無有乎家國天下之施,則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親其民者矣,然惟不知止於至善,而溺其私心於卑瑣,是以失之權謀智術,而無有乎仁愛惻怛之誠,則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於至善之過也。故止至善之於明德、親民也,猶之規矩之於方圓也,尺度之於長短也,權衡之於輕重也。故方圓而不止於規矩,爽其則矣;長短而不止於尺度,乘其劑矣;輕重而不止於權衡,失其準矣;明明德、親民而不止於至善,亡其本矣。故止於至善以親民,而明其明德,是之謂大人之學。”
曰:“‘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其說何也?”
曰:“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求之於其外,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於事事物物之中,是以支離決裂,錯雜紛紜,而莫知有一定之向。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於外求,則誌有定向,而無支離決裂、錯雜紛紜之患矣。無支離決裂、錯雜紛紜之患,則心不妄動而能靜矣。心不妄動而能靜,則其日用之間,從容閑暇而能安矣。能安,則凡念之發,一事之感,其為至善乎?其非至善乎?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詳審精察之,而能慮矣。能慮則擇之無不精,處之無不當,而至善於是乎可得矣。”
曰:“物有本末:先儒以明德為本,新民為末,兩物而內外相對也。事有終始:先儒以知止為始,能得為終,一事而首尾相因也。如子之說,以新民為親民,則本末之說亦有所未然歟?”
曰:“終始之說,大略是矣。即以新民為親民,而曰明德為本,親民為末,其說亦未為不可,但不當分本末為兩物耳。夫木之幹,謂之本,木之梢,謂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謂之本末。若曰兩物,則既為兩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新民之意,既與親民不同,則明德之功,自與新民為二。若知明明德以親其民,而親民以明其明德,則民德親民焉可析而為兩乎?先儒之說,是蓋不知明德親民之本為一事,而認以為兩事,是以雖知本末之當為一物,而亦不得不分為兩物也。”
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以至於先修其身,以吾子明德親民之說通之,亦既可得而知矣。敢問欲修其身,以至於致知在格物,其工夫次第又何如其用力歟?”
曰:“此正詳言明德、親民、止至善之功也。蓋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條理,雖亦各有其所,而其實隻是一物。格、致、誠、正、修者,是其條理所用之工夫,雖亦皆有其名,而其實隻是一事。何謂身心之形體?運用之謂也。何謂心身之靈明?主宰之謂也。何謂修身?為善而去惡之謂也。吾身自能為善而去惡乎?必其靈明主宰者欲為善而去惡,然後其形體運用者始能為善而去惡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於先正其心也。然心之本體則性也。性無不善,則心之本體本無不正也。何從而用其正之之功乎?蓋心之本體本無不正,自其意念發動,而後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發而正之,凡其發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發一念而惡也,惡之真如惡惡臭;則意無不誠,而心可正矣。然意之所發,有善有惡,不有以明其善惡之分,亦將真妄錯雜,雖欲誠之,不可得而誠矣。故欲誠其意者,必在於致知焉。致者,至也,如雲喪致乎哀之致。《易》言‘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雲者,非若後儒所謂充廣其知識之謂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良知者,孟子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是故謂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體,自然靈昭明覺者也。凡意念之發,吾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其善歟,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歟,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無所與於他人者也。故雖小人之為不善,既已無所不至,然其見君子,則必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者,是亦可以見其良知之有不容於自昧者也。今欲別善惡以誠其意,惟在致其良知之所知焉爾。何則?意念之發,吾心之良知既知其為善矣,使其不能誠有以好之,而複背而去之,則是以善為惡,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意念之所發,吾之良知既知其為不善矣,使其不能誠有以惡之,而覆蹈而為之,則是以惡為善,而自昧其知惡之良知矣。若是,則雖曰知之,猶不知也,意其可得而誠乎!今於良知之善惡者,無不誠好而誠惡之,則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誠也已。然欲致其良知,亦豈影響恍惚而懸空無實之謂乎?是必實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於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發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謂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謂也。正其不正者,去惡之謂也。歸於正者,為善之謂也。夫是之謂格。《書》言‘格於上下’,‘格於文祖’,‘格其非心’,格物之格實兼其義也。良知所知之善,雖誠欲好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實有以為之,則是物有未格,而好之之意猶為未誠也。良知所知之惡,雖誠欲惡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實有以去之,則是物有未格,而惡之之意猶為未誠也。今焉於其良知所知之善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實為之,無有乎不盡。於其良知所知之惡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實去之,無有乎不盡。然後物無不格,而吾良知之所知者無有虧缺障蔽,而得以極其至矣。夫然後吾心快然無複餘憾而自謙矣,夫然後意之所發者,始無自欺而可以謂之誠矣。故曰:‘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蓋其功夫條理雖有先後次序之可言,而其體之惟一,實無先後次序之可分。其條理功夫雖無先後次序之可分,而其用之惟精,固有纖毫不可得而缺焉者。此格致誠正之說,所以闡堯舜之正傳而為孔氏之心印也。”
德洪曰:《大學問》者,師門之教典也。學者初及門,必先以此意授,使人聞言之下,即得此心之知,無出於民彝物則之中,致知之功,不外乎修齊治平之內。學者果能實地用功,一番聽受,一番親切。師常曰:“吾此意思有能直下承當,隻此修為,直造聖域。參之經典,無不吻合,不必求之多聞多識之中也。”門人有請錄成書者。曰:“此須諸君口口相傳,若筆之於書,使人作一文字看過,無益矣。”嘉請丁亥八月,師起征思、田,將發,門人複請。師許之。錄既就,以書貽洪曰:“《大學或問》數條,非不顧共學之士盡聞斯義,顧恐藉寇兵而齎盜糧,是以未欲輕出。”蓋當時尚有持異說以混正學者,師故雲然。師既沒,音容日遠,吾黨各以己見立說。學者稍見本體,即好為徑超頓悟之說,無複有省身克己之功。謂“一見本體,超聖可以跂足”,視師門誠意格物、為善去惡之旨,皆相鄙以為第二義。簡略事為,言行無顧,甚者**滅禮教,猶自以為得聖門之最上乘。噫!亦已過矣。自便徑約,而不知已淪入佛氏寂滅之教,莫之覺也。古人立言,不過為學者示下學之功,而上達之機,待人自悟而有得,言語知解,非所及也。《大學》之教,自孟氏而後,不得其傳者幾千年矣。賴良知之明,千載一日,複大明於今日。茲未及一傳,而紛錯若此,又何望於後世耶?是篇鄒子謙之嚐附刻於《大學》古本,茲收錄《續編》之首。使學者開卷讀之,思吾師之教平易切實,而聖智神化之機固已躍然,不必更為別說,匪徒惑人,隻以自誤,無益也。
教條示龍場諸生
諸生相從於此,甚盛。恐無能為助也,以四事相規,聊以答諸生之意:一曰立誌;二曰勤學;三曰改過;四曰責善。其慎聽,毋忽!
立誌
誌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雖百工技藝,未有不本於誌者。今學者曠廢隳惰,玩歲愒時,而百無所成,皆由於誌之未立耳。故立誌而聖,則聖矣;立誌而賢,則賢矣。誌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漂**奔逸,終亦何所底乎?昔人有言,使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如此而不為善可也;為善則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黨敬信之,何苦而不為善為君子?使為惡而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黨敬信之,如此而為惡可也;為惡則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何苦而必為惡為小人?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誌矣。
勤學
已立誌為君子,自當從事於學。凡學之不勤,必其誌之尚未篤也。從吾遊者,不以聰慧警捷為高,而以勤確謙抑為上。諸生試觀儕輩之中,苟有虛而為盈,無而為有,諱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資稟雖甚超邁,儕輩之中,有弗疾惡之者乎?有弗鄙賤之者乎?彼固將以欺人,人果遂為所欺,有弗竊笑之者乎?苟有謙默自持,無能自處,篤誌力行,勤學好問,稱人之善,而咎己之失,從人之長,而明己之短,忠信樂易,表裏一致者,使其人資稟雖甚魯鈍,儕輩之中,有弗稱慕之者乎?彼固以無能自處,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為無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諸生觀此,亦可以知所從事於學矣。
改過
夫過者,自大賢所不免,然不害其卒為大賢者,為其能改也。故不貴於無過,而貴於能改過。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於廉恥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於孝友之道,陷於狡詐偷刻之習者乎?諸生殆不至於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誤蹈,素無師友之講習規飭也。諸生試內省,萬一有近於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當以此自歉,遂餒於改過從善之心。但能一旦脫然洗滌舊染,雖昔為寇盜,今日不害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雖改過而從善,將人不信我,且無贖於前過,反懷羞澀凝沮,而甘心於汙濁終焉,則吾亦絕望爾矣。
責善
責善,朋友之道,然須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愛,致其婉曲,使彼聞之而可從,繹之而可改,有所感而無所怒,乃為善耳。若先暴白其過惡,痛毀極底,使無所容,彼將發其愧恥憤恨之心,雖欲降以相從,而勢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為惡矣。故凡訐人之短,攻發人之陰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責善。雖然,我以是而施於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師也,安可以不樂受而心感之乎?某於道未有所得,其學鹵莽耳。謬為諸生相從於此,每終夜以思,惡且未免,況於過乎?人謂事師無犯無隱,而遂謂師無可諫,非也。諫師之道,直不至於犯,而婉不至於隱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蓋教學相長也。諸生責善,當自吾始。
五經臆說十三條
師居龍場,學得所悟,證諸《五經》,覺先儒訓釋未盡,乃隨所記憶,為之疏解。閱十有九月,《五經》略遍,命曰《臆說》。既後自覺學益精,工夫益簡易,故不複出以示人。洪嚐乘間以請。師笑曰:“付秦火久矣。”洪請問。師曰:“隻致良知,雖千經萬典,異端曲學,如執權衡,天下輕重莫逃焉,更不必支分句析,以知解接人也。”後執師喪,偶於廢稿中得此數條。洪竊錄而讀之,乃歎曰:“吾師之學,於一處融徹,終日言之不離是矣。即此以例全經,可知也。”
元年春王正月○人君即位之一年,必書元年。元者,始也,無始則無以為終。故書元年者,正始也。大哉乾元,天之始也。至哉坤元,地之始也。成位乎其中,則有人元焉。故天下之元在於王;一國之元在於君;君之元在於心。元也者,在天為生物之仁,而在人則為心。心生而有者也,曷為為君而始乎?曰:“心生而有者也。未為君,而其用止於一身;既為君,而其用關於一國。故元年者,人君為國之始也。當是時也,群臣百姓,悉意明目以觀維新之始。則人君者,尤當洗心滌慮以為維新之始。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曰:“前此可無正乎?”曰:“正也,有未盡焉,此又其一始也。改元年者,人君改過遷善,修身立德之始也,端本澄源,三綱五常之始也;立政治民,休戚安危之始也。嗚呼!其可以不慎乎?”
“元年”者,魯隱公之元年。“春”者,天之春。“王”,周王也。王次春,示王者之上承天道也。“正月”者,周王之正月。周人以建子為天統,則夏正之十一月也。夫子以天下之諸侯不複知有周也,於是乎作《春秋》以尊王室,故書“王正月”,以大一統也。書“王正月”以大一統,不以王年,而以魯年者,《春秋》魯史,而書“王正月”,斯所以為大一統也。隱公未嚐即位也,何以有元年乎?曰:“隱公即位矣。不即位,何以有元年?夫子削之不書,欲使後人之求其實也。”曰:“隱公即位矣,而不書,何也?”曰:“隱公以桓之幼而攝焉,其以攝告,故不即位也。然而天下知隱公讓國之善,而爭奪覬覦者知所愧矣。”曰:“以攝告,則宜以攝書,而不書何也?”曰:“隱公,兄也,桓公,弟也,庶均以長,隱公君也,奚攝焉?然而天下知嫡庶長幼之分,而亂常失序者知所定也。”曰:“隱公君也,非攝也,則宜即位矣,而不即位焉,何也?”曰:“諸侯之立國也,承之先君,而命之天子,隱無所承命也。然而天下知父子君臣之倫,而無父無君者知所懼矣。一不書即位,而隱公讓國之善見焉,嫡庶長幼之分明焉,父子君臣之倫正焉,善惡兼著,而是非不相掩。嗚呼!此所以為化工之妙也歟!”
鄭伯克段於鄢書“鄭伯”,原殺段者惟鄭伯也。段以弟篡兄,以臣伐君,王法之所必誅,國人之所共討也。而專罪鄭伯!蓋授之大邑,而不為之所,縱使失道,以至於敗者,伯之心也。段之惡既已暴著於天下,《春秋》無所庸誅矣。書“克”,原伯之心素視段為寇敵,至是而始克之也。段居於京,而書於鄢,見鄭伯之既伐諸京,而複伐諸鄢,必殺之而後已也。鄭伯之於叔段,始焉授之大邑,而聽其收鄙,若愛弟之過而過於厚也。既其畔也,王法所不赦,鄭伯雖欲已焉,若不容已矣。天下之人皆以為段之惡在所必誅,而鄭伯討之宜也。是其跡之近似,亦何以異於周公之誅管、蔡。故《春秋》特誅其意而書曰:“鄭伯克段於鄢!”,辯似是之非,以正人心,而險譎無所容其奸矣。
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實理流行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至誠發見也。皆所謂“貞”也。觀天地交感之理,聖人感人心之道,不過於一貞,而萬物生,天下和平焉,則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恒》,所以亨而無咎,而必利於貞者,非《恒》之外複有所謂貞也,久於其道而已。貞即常久之道也。天地之道,亦惟常久而不已耳,天地之道,無不貞也。“利有攸往”者,常之道,非滯而不通,止而不動之謂也。是乃始而終,終而複始,循環無端,周流而不已者也。使其滯而不通,止而不動,是乃泥常之名,而不知常之實者也,豈能常久而不已乎?故“利有攸往”者,示人以常道之用也。以常道而行,何所往而不利!無所往而不利,乃所以為常久不已之道也。天地之道,一常久不已而已。日月之所以能晝而夜,夜而複晝,而照臨不窮者,一天道之常久而不已也。四時之所以能春而冬,冬而複春,而生運不窮者,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聖人之所以能成而化,化而複成,而妙用不窮者,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夫天地、日月、四時,聖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亦貞而已耳。觀夫天地、日月、四時,聖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不外乎一貞,則天地萬物之情,其亦不外乎一貞也,亦可見矣。《恒》之為卦,上震為雷,下巽為風,雷動風行,簸揚奮厲,翕張而交作,若天下之至變也。而所以為風為雷者,則有一定而不可易之理,是乃天下之至《恒》也。君子體夫雷風為《恒》之象,則雖酬酢萬變,妙用無方,而其所立,必有卓然而不可易之體,是乃體常盡變。非天地之至恒,其孰能與於此?
《遯》,陰漸長而陽退遁也。《彖》言得此卦者,能遁而退避則亨。當此之時,苟有所為,但利小貞而不可大貞也。夫子釋之以為《遯》之所以為亨者,以其時陰漸長,陽漸消,故能自全其道而退遁,則身雖退而道亨,是道以遁而亨也。雖當陽消之時,然四陽尚盛,而九五居尊得位;雖當陰長之時,然二陰尚微,而六二處下應五。蓋君子猶在於位,而其朋尚盛,小人新進,勢猶不敵,尚知順應於君子,而未敢肆其惡,故幾微。君子雖已知其可遁之時,然勢尚可為,則又未忍決然舍去,而必於遁,且欲與時消息,盡力匡扶,以行其道。則雖當遁之時,而亦有可亨之道也。雖有可亨之道,然終從陰長之時,小人之朋日漸以盛。苟一裁之以正,則小人將無所容,而大肆其惡,是將以救敝而反速之亂矣。故君子又當委曲周旋,修敗補罅,積小防微,以陰扶正道,使不至於速亂。程子所謂“致力於未極之間,強此之衰,艱彼之進,圖其暫安”者,是乃小利貞之謂矣。夫當遁之時,道在於遁,則遁其身以亨其道。道猶可亨,則亨其遁以行於時。非時中之聖與時消息者,不能與於此也。故曰:“《遯》之時義大矣哉!”
“明出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日之體本無不明也,故謂之大明。有時而不明者,入於地,則不明矣。心之德本無不明也,故謂之明德。有時而不明者,蔽於私也。去其私,無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無與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無所與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初陰居下,當進之始,上與四應,有晉如之象。然四意方自求進,不暇與初為援,故又有見摧之象。當此之時,苟能以正自守,則可以獲吉。蓋當進身之始,德業未著,忠誠未顯,上之人豈能遽相孚信。使其以上之未信,而遂汲汲於求知,則將有失身枉道之恥,懷憤用智之非,而悔咎之來必矣。故當寬裕雍容,安處於正,則德久而自孚,誠積而自感,又何咎之有乎?蓋初雖晉如,而終不失其吉者,以能獨行其正也。雖不見信於上,然以寬裕自處,則可以無咎者,以其始進在下,而未嚐受命當職任也。使其已當職任,不信於上,而優裕廢弛,將不免於曠官之責,其能以無咎乎?
《時邁》十五句,武王初克商,巡守諸侯,朝會祭告之樂歌。言我不敢自逸,而以時巡行諸侯之邦。我勤民如此,天其以我為子乎?今以我巡行之事占之,是天之實有以右序夫我有周矣。何者?我之巡行諸侯,所以興廢舉墜,削有罪,黜不職者,亦聊以警動震發其委靡頹惰者耳。而四方諸侯莫不警懼修者,敦薄立懦,而興起夫維新之政,至於懷柔百神,而河之深廣,嶽之崇高,莫不感格焉。則信乎天之以我為王,而於以君臨夫天下矣。於是我其宣明昭布我有周之典章,於以式序在位之諸侯;我其戢斂夫幹戈弓矢,以偃夫武功;我其旁求懿德之士,陳布於中國,以敷夫文德。則亦信乎可以為王,而能保有上天右序我有周之命矣。
《執競》十四句,言武王持其自強不息之心,其功烈之盛,天下既莫得而強之矣。成、康繼之,其德亦若是其顯,而複為上帝之所皇焉。夫繼武王之後,蓋難乎其為德也,然自成、康之相繼為君,而其德愈益彰明,則於武王無競之烈為有光,而成、康誠可謂善繼矣。今我以三王之功德,作之於樂,以祈感格,而果能降福之多且大若此,我其可不反身修德,而思有以成之乎?我能反身修德,而威儀之反,則可享神之福,既醉既飽,而三王之所福我者,益將反覆而無窮矣。此蓋祭武王、成王、康王之詩也。
《思文》八句,言思文後稷,其德真可以配上天矣。蓋凡使我蒸民之得以粒食者,莫非爾後稷之德之所建也。斯固後稷之德矣,然來牟之種,非天不生,則是來牟之貽我者,實由上帝以此命之後稷,而使之遍養夫天下,是以天下之民皆有所養,而得以複其常道,則後稷之德,固亦莫非上天之德也。此蓋郊祀後稷以配天之詩,故頌後稷之德而卒歸之於天雲。
《臣工》十五句,戒農官之詩。言嗟爾司農之臣工,當各敬爾在公之事。今王以治農之成法賜汝,汝宜來谘來度,而敬承毋怠也。因並呼農官之屬而總詔之曰:“嗟爾保介,當茲暮春之月,牟麥在田,而百穀未播,蓋農工之暇也,汝亦何所為乎?”因問:“汝所治之新田,其牟麥亦如何哉?”夫牟麥之茂盛,皆上帝之明賜也。牟麥漸熟,則行將受上帝之明賜矣。上帝有是明賜,爾苟惰農自安,是不克靈承而泯上帝之賜矣。爾尚永力爾田,以昭明上帝之賜,務底於豐年有成可也。然則爾亦烏可謂茲農工之尚遠,而遂一無所事乎?汝當命爾眾農,乘茲閑暇,預修播種之事,以具乃田器。奄忽之間,又將艾麥而與東作矣。“暮春”,周正建寅之月,夏之正月也。
《有瞽》十三句,言“有瞽有瞽,在周之廷”,而樂工就列矣。“設業設虔,崇牙樹羽,應田縣鼓,鞉磬祝圉”,而樂器具陳矣。樂器既以備陳,於是眾樂乃奏,而簫管之屬亦皆備舉矣。由是樂聲之喤々,其整密麗肅者,莫非至敬之所寓,而雍容暢達者,莫非至和之所宣,其肅雍和鳴如此,是以幽有以感乎神,而先祖是聽,明有以感乎人,而我客來觀厥成者。蓋武王功成作樂,使非繼述之孝,真無愧於文考,固無以致先祖之格,而非其盛德之至,伐紂救民之舉,真有以順乎天,應乎人,而於湯有光焉!其亦何以能使亡國者之子孫永觀厥成,而略無忌嫉之心乎?此蓋始作樂而合於祖廟之詩。
與滁陽諸生書並問答語
諸生之在滁者,吾心未嚐一日而忘之。然而闊焉無一字之往,非簡也,不欲以世俗無益之談徒往複為也。有誌者,雖吾無一字,固朝夕如麵也。其無誌者,蓋對麵千裏,況千裏之外盈尺之牘乎!孟生歸,聊寓此於有誌者,然不盡列名,且為無誌者諱,其因是而尚能興起也。
或患思慮紛雜,不能強禁絕。陽明子曰:“紛雜思慮,亦強禁絕不得,隻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後,有個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靜專,無紛雜之念。《大學》所謂‘知止而後有定’也。”
德洪曰:“滁陽為師講學首地,四方弟子,從遊日眾。嘉靖癸醜秋,太仆少卿呂子懷複聚徒於師祠。洪往遊焉,見同門高年有能道師遺事者。當時師懲末俗卑汙,引接學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時弊。既後漸有流入空虛,為脫落新奇之論。在金陵時,已心切憂焉。故居贛則教學者存天理,去人欲,致省察克治實功。而征寧藩之後,專發致良知宗旨,則益明切簡易矣。茲見滁中子弟尚多能道靜坐中光景。洪與呂子相論致良知之學無間於動靜,則相慶以為新得。是書孟源、伯生得之金陵。時聞滁士有身背斯學者,故書中多憤激之辭。後附問答語,豈亦因靜坐頑空而不修省察克治之功者發耶?
家書墨跡四首(四首墨跡,先師胤子正億得之書櫃中,裝製卷冊,手澤燦然,每篇乞洪跋其後。)
一、與克彰太叔
(克彰號石川師之族叔祖也聽講就弟子列退坐私室,行家人禮。)
別久缺奉狀,得詩見邇來進修之益,雖中間詞意未盡純瑩,而大致加於時人一等矣。願且玩心高明,涵泳義理,務在反身而誠,毋急於立論飾辭,將有外馳之病。所雲“善念才生,惡念又在”者,亦足以見實嚐用力。但於此處須加猛省。胡為而若此也?無乃習氣所纏耶?
自俗儒之說行,學者惟事口耳講習,不複知有反身克已之道。今欲反身克已,而猶狃於口耳講誦之事,固宜其有所牽縛而弗能進矣。夫惡念者,習氣也;善念者,本性也;本性為習氣所汩者,由於誌之不立也。故凡學者為習所移,氣所勝,則惟務痛懲其誌。久則誌亦漸立。誌立而習氣漸消。學本於立誌,誌立而學問之功已過半矣。此守仁邇來所新得者,願毋輕擲。
若初往年亦常有意左、屈,當時不暇與之論,至今缺然。若初誠美質,得遂退休,與若初了夙心,當亦有日。見時為致此意,務相砥勵以臻有成也。人行,遽不一一。
惡念者,習氣也;善念者,本性也;本性為習所勝、氣所汩者,誌不立也。痛懲其誌,使習氣消而本性複,學問之功也。噫!此吾師明訓昭昭告太叔者告吾人也,可深省也夫!德洪為億弟書。
二、與徐仲仁
仲仁即曰仁,師之妹婿也
北行倉率,不及細話。別後日聽捷音,繼得鄉錄,知秋戰未利。吾子年方英妙,此亦未足深憾,惟宜修德積學,以求大成。尋常一第,固非仆之所望也。家君舍眾論而擇子,所以擇子者,實有在於眾論之外,子宜勉之!勿謂隱微可欺而有放心,勿謂聰明可恃而有怠誌;養心莫善於義理,為學莫要於精專;毋為習俗所移,毋為物誘所引;求古聖賢而師法之,切莫以斯言為迂闊也。
昔在張時敏先生時,令叔在學,聰明蓋一時,然而竟無所成者,**心害之也。去高明而就汙下,念慮之間,顧豈不易哉!斯誠往事之鑒,雖吾子質美而淳,萬無是事,然亦不可以不慎也。意欲吾子來此讀書,恐未能遂離侍下,且未敢言此,俟後便再議。所不避其切切,為吾子言者,幸加熟念,其親愛之情,自有不能已也。
海日翁為女擇配,人謂曰仁聰明不逮於其叔,海日翁舍其叔而妻曰仁。既後,其叔果以**心自敗,曰仁卒成師門之大儒。噫!聰明不足恃,而學問之功不可誣也哉!德洪跋。
三、上海日翁書
寓吉安男王守仁百拜書上父親大人膝下:
江省之變,昨遣來隆歸報,大略想已如此。時寧王尚留省城,未敢遠出,蓋慮男之搗其虛,躡其後也。男處所調兵亦稍稍聚集,忠義之風日以奮揚,觀天道人事,此賊不久斷成擒矣。昨彼遣人齎檄至,欲遂斬其使,奈齎檄人乃參政季斅,此人平日善士,又其勢亦出於不得已,姑免其死,械擊之。已發兵至豐城諸處分布,相機而動。所慮京師遙遠,一時題奏無由即達。命將出師,緩不及事,為可憂爾。男之欲歸已非一日,急急圖此已兩年,今竟陷身於難。人臣之義至此,豈複容苟逃幸脫!惟俟命師之至,然後敢申前懇。俟事勢稍定,然後敢決意馳歸爾。伏望大人陪萬保愛,諸弟必能勉盡孝養,旦暮切勿以不孝男為念。天苟憫男一念血誠,得全首領,歸拜膝下,當必有日矣。因聞巡檢便,草此。臨書慌憒,不知所雲。七月初二日。
右吾師逢寧濠之變,上父海日翁第二書也。自豐城聞變,與幕士定興兵之策,恐翁不知,為賊所襲,即日遣家人間道趨越。至是發兵於吉安,複為是報,慰翁心也。且自稱姓者,別疑也。嚐聞幕士龍光雲:“時師聞變,返風回舟。濠追兵將及,師欲易舟潛遁。顧夫人諸公子正憲在舟。夫人手提劍別師曰:‘公速去,毋為妾母子憂。脫有急,吾恃此以自衛爾!’及退還吉安,將發兵,命積薪圍公署,戒守者曰:‘儻前報不利,即舉火爇公署。’時鄒謙之在中軍,聞之,亦取其夫人來吉城,同誓國難。人勸海日翁移家避仇。翁曰:‘吾兒以孤旅急君上之難,吾為國舊臣,顧先去以為民望耶!’遂與有司定守城之策,而自密為之防。”噫!吾師於君臣、父子、夫婦之間,一家感遇若此,至今人傳忠義凜凜。是書正億得於故紙堆中,讀之愴然,如身值其時。晨夕展卷,如侍對親顏。嘉靖壬子,海夷寇黃嚴,全城煨燼。時正億遊北雍,內子黃哀惶奔亡,不攜他物,而獨抱木主圖像以行,是卷亦幸無恙。噫!豈正億平時孝感所積,抑吾師精誠感通,先時身離患難,而一墨之遺,神明有以護之耶?後世子孫受而讀之,其知所重也哉!德洪拜手跋。
四、嶺南寄正憲男
初到江西,因聞姚公已在賓州進兵,恐我到彼,則三司及各領兵官未免出來迎接,反致阻撓其事,是以遲遲其行。意欲俟彼成功,然後往彼,公同與之一處。十一月初七,始過梅嶺,乃聞姚公在彼以兵少之故,尚未敢發哨,以是隻得晝夜兼程而行。今日已度三水,去梧州已不遠,再四五日可到矣。途中皆平安,隻是咳嗽尚未全愈,然亦不為大患。書到,可即告祖母汝諸叔知之,皆不必掛念。家中凡百皆隻依我戒諭而行。魏廷豹、錢德洪、王汝中當不負所托,汝宜親近敬信,如就芝蘭可也。廿二叔忠信好學,攜汝讀書,必能切勵。汝不審近日亦有少進益否?聰兒邇來眠食如何?凡百隻宜謹聽魏廷豹指教,不可輕信奶婆之類,至囑至囑!一應租稅帳目,自宜上緊,須不俟我丁寧。我今國事在身,豈複能記念家事,汝輩自宜體悉勉勵,方是佳子弟爾。十一月望。
正億初名聰,師之命名也。嘉靖壬辰秋,依其舅氏黃久庵寓留都,值時相更名於朝,責洪為文告師,請更今名。當時問眠食如何,今正億壯且立,男女森列矣。噫,吾何以不負師托乎!方今四方講會日殷,相與出求同誌,研究師旨,以成師門未盡之誌,庶乎可以慰遺靈於地下爾。是在二子!嘉靖丁已端陽日,門人錢德洪百拜跋於天真精舍之傳經樓。
贛州書示四侄正思等
近聞爾曹學業有進,有司考校,獲居前列,吾聞之喜而不寐。此是家門好消息,繼吾書香者,在爾輩矣。勉之勉之!吾非徒望爾輩但取青紫榮身肥家,如世俗所尚,以誇市井小兒。爾輩須以仁禮存心,以孝弟為本,以聖賢自期,務在光前裕後,斯可矣。吾惟幼而失學無行,無師友之助,迨今中年,未有所成。爾輩當鑒吾既往,及時勉力,毋又自貽他日之悔,如吾今日也。習俗移人,如油漬麵,雖賢者不免,況爾曹初學小子能無溺乎?然惟痛懲深創,乃為善變。昔人雲:“脫去凡近,以遊高明。”此言良足以警,小子識之!吾嚐有《立誌說》與爾十叔,爾輩可從鈔錄一通,置之幾間,時一省覽,亦足以發。方雖傳於庸醫,藥可療夫真病。爾曹勿謂爾伯父隻尋常人爾,其言未必足法;又勿謂其言雖似有理,亦隻是一場迂闊之談,非吾輩急務;苟如是,吾末如之何矣!讀書講學,此最吾所宿好,今雖幹戈擾攘中,四方有來學者,吾未嚐拒之。所恨牢落塵網,未能脫身而歸。今幸盜賊稍平,以塞責求退,歸臥林間,攜爾尊朝夕切劘砥礪,吾何樂如之!偶便先示爾等,爾等勉焉,毋虛吾望。正德丁醜四月三十日。
又與克彰太叔
日來德業想益進修,但當茲末俗,其於規切警勵,恐亦未免有群雌孤雄之歎,如何?印弟凡劣,極知有勞心力,聞其近來稍有轉移,亦有足喜。所貴乎師者,涵育薰陶,不言而喻,蓋不誠未有能動者也。於此亦可以驗己德。因便布此,言不盡意。
正月廿六日得旨,令守仁與總兵各官解囚至留都。行及蕪湖,複得旨回江西撫定軍民。皆聖意有在,無他足慮也。家中凡百安心,不宜為人搖惑,但當嚴緝家眾,掃除門庭,情靜儉樸以自守,謙虛卑下以待人,盡其在我而已,此外無庸慮也。正憲輩狂稚,望以此意曉諭之。近得書聞老父稍失調,心極憂苦。老年之人,隻宜以宴樂戲遊為事,一切家務皆當屏置,亦望時時以此開勸,家門之幸也。至祝至祝!事稍定,即當先報歸期。家中凡百,全仗訓飭照管,不一。
老父瘡疾,不能歸侍,日夜苦切,真所謂欲濟無梁,欲飛無翼。近來誠到,知漸平複,始得稍慰。早晚更望太叔寬解怡悅其心。聞此時尚居喪次,令人驚駭憂惶。衰年之人,妻孥子孫日夜侍奉承直,尚恐居處或有未寧,豈有複堪孤疾勞苦如此之理!就使悉遵先生禮製,則七十者亦惟衰麻在身,飲酒食肉處於內,宴飲從於遊可也。況今七十五歲之人,乃尚爾煢煢獨苦若此,妻孥子孫何以自安乎?若使祖母在冥冥之中知得如此哀毀,如此孤苦,將何如為心?老年之人,獨不為子孫愛念乎?況於禮製亦自過甚,使人不可以繼,在賢知者亦當俯就,切望懇懇勸解,必須入內安歇,使下人亦好早晚服事。時嚐遊嬉宴樂,快適性情,以調養天和。此便自為子孫造無窮之福。此等言語,為子者不敢直致,惟望太叔為我委曲開譬,要在必從而後已,千萬千萬!至懇至懇!正憲讀書,一切舉業功名等事皆非所望,但惟教之以孝弟而已。來誠還,草草不盡。
祖母岑太夫人百歲考終時,海日翁壽七十有五矣,尤煢煢苫塊,哀毀逾製。師十二失恃,鞠於祖母。在贛屢乞終養弗遂,至是聞訃,已不勝痛割。又聞海日翁居喪之戚,將何以為情?“欲濟無梁,欲飛無翼”,讀之令人失涕。師之學發明同體萬物之旨,使人自得其性,故於人義天常無不懇至,而居常處變,神化妙應,以成天下之務,可由此出。其道可以通諸萬世而無弊者,得其道之中也。錄此可以想見其概。德洪跋。
寄正憲男手墨二卷
正憲字仲肅,師繼子也。嘉靖丁亥,師起征思田,正億方二齡。托家政於魏子廷豹,使飭家眾以字胤子。托正憲於洪與汝中,使切劘學問以飭內外。延途所寄音問,當軍旅倥傯之時,猶字畫遒勁,訓戒明切。至今讀之,宛然若示嚴範。師沒後,越庚申,鄒子謙之、陳子惟浚來自懷玉,奠師墓於蘭亭,正憲攜卷請題其後。噫!今二子與正憲俱為泉下人矣,而斯卷獨存。正憲年十四,襲師錦衣蔭,喜正億生,遂辭職出就科試。即其平生,鄒子所謂“授簡不忘”,“夫子於昭”之靈,實寵嘉之”,其無愧於斯言矣乎!
即日舟已過嚴灘,足瘡尚未愈,然亦漸輕減矣。家中事凡百與魏廷豹相計議而行。讀書敦行,是所至囑。內外之防,須嚴門禁。一應賓客來往,及諸童仆出入,悉依所留告示,不得少有更改。四官尤要戒飲博,專心理家事。保一謹實可托,不得聽人哄誘,有所改動。我至前途,更有書報也。
舟過臨江,五鼓與叔謙遇於途次,燈下草此報汝知之。沿途皆平安,咳嗽尚未已,然亦不大作。廣中事頗急,隻得連夜速進,南贛亦不能久留矣。汝在家中,凡宜從戒論而行。讀書執禮,日進高明,乃吾之望。魏廷豹此時想在家,家眾悉宜遵廷豹教訓,汝宜躬率身先之。書至,汝即可報祖母諸叔。況我沿途平安,凡百想能體悉我意,鈴束下人謹守禮法,皆不俟吾喋喋也。廷豹、德洪、汝中及諸同誌親友,皆可致此意。
近兩得汝書,知家中大小平安。且汝自言能守吾訓戒,不敢違越,果如所言,吾無憂矣。凡百家事及大小童仆,皆須聽魏廷豹斷決而行。近聞守度頗不遵信,致氐牾廷豹。未論其間是非曲直,隻是氐牾廷豹,便已大不是矣。繼聞其遊**奢縱如故,想亦終難化導。試問他畢竟如何乃可,宜自思之。守悌叔書來,雲汝欲出應試。但汝本領未備,恐成虛願。汝近來學業所進吾不知,汝自量度而行,吾不阻汝,亦不強汝也。德洪、汝中及諸直諒高明,凡肯勉汝以德義,規汝以過失者,汝宜時時親就。汝若能如魚之於水,不能須臾而離,則不及人不為憂矣。吾平生講學,隻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誠愛惻怛處,便是仁,無誠愛惻怛之心,亦無良知可致矣。汝於此處,宜加猛省。家中凡事不暇一一細及,汝果能敬守訓戒,吾亦不必一一細及也。餘姚諸叔父昆弟皆以吾言告之。前月曾遣舍人任銳寄書,曆此時當已發回。若未發回,可將江西巡撫時奏報批行稿簿一冊,共計十四本,封固付本舍帶來。我今已至平南縣,此去田州漸近。田州之事,我承姚公之後,或者可以因人成事。但他處事務似此者尚多,恐一置身其間,一時未易解脫耳。汝在家凡百務宜守我戒諭,學做好人。德洪、汝中輩須時時親近,請教求益。聰兒已托魏廷豹時常一看。廷豹忠信君子,當能不負所讬。但家眾或有桀驚不肯遵奉其約束者,汝須相與痛加懲治。我歸來日,斷不輕恕。汝可早晚常以此意戒飭之。廿二弟近來砥礪如何?守度近來修省如何?保一近來管事如何?保三近來改過如何?王祥等早晚照管如何?王禎不遠出否?此等事,我方有國事在身,安能分念及此?瑣瑣家務,汝等自宜體我之意,謹守禮法,不致累我懷抱乃可耳。
東廓鄒守益曰:“先師陽明夫子家書二卷,嗣子正憲仲肅甫什襲藏之。益趨天真,奠蘭亭,獲睹焉。喜曰:‘是能授簡不忘矣!’書中‘讀書敦行,日進高明’;‘鈴束下人,謹守禮法’;及切祔道義,請益求教,互相夾持,接引來學,真是一善一藥。至‘吾平日講學,隻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誠愛惻怛處,便是仁,無誠愛惻怛,亦無良知可致’,是以繼誌述事望吾仲肅也。仲肅日孳孳焉,進而書紳,退而服膺,則大慰吾黨愛助之懷,而夫子於昭之靈,實寵嘉之。”
又
去歲十二月廿六日始抵南寧,因見各夷皆有向化之誠,乃盡散甲兵,示以生路。至正月廿六日,各夷果皆投戈釋甲,自縛歸降,凡七萬餘眾。地方幸已平定。是皆朝廷好生之德感格上下,神武不殺之威潛孚默運,以能致此。在我一家則亦祖宗德澤陰庇,得天殺戮之慘,以免覆敗之患。俟處置略定,便當上疏乞歸。相見之期漸可卜矣。家中自老奶奶以下想皆平安。今聞此信,益可以免勞掛念。我有地方重寄,豈能複顧家事!弟輩與正憲,隻照依我所留戒諭之言,時時與德洪、汝中輩切劘道義,吾複何慮。餘姚諸弟侄,書到鹹報知之。八月廿七日南寧起程,九月初七日已抵廣城,病勢今亦漸平複,但咳嗽終未能脫體耳。養病本北上已二月餘,不久當得報。即逾嶺東下,則抵家漸可計日矣。書至即可上白祖母知之。近聞汝從汝諸叔諸兄皆在杭城就試。科第之事,吾豈敢必於汝,得汝立誌向上,則亦有足喜也。汝叔汝兄今年利鈍如何?想旬月後此間可以得報,其時吾亦可以發舟矣。因山陰林掌教歸便,冗冗中寫此與汝知之。
我至廣城已逾半月,因咳嗽兼水瀉,未免再將息旬月,候養病疏命下,即發舟歸矣。家事亦不暇言,隻要戒飭家人,大小俱要謙謹小心,餘姚八弟等事近日不知如何耳?在京有進本者,議論甚傳播,徒取快讒賊之口,此何等時節,而可如此!兄弟子侄中不肯略體息,正所謂操戈入室,助仇為寇者也,可恨可痛!兼因謝姨夫回,便草草報平安。書至,即可奉白老奶奶及汝叔輩知之。錢德洪、王汝中及書院諸同誌皆可上覆,德洪、汝中亦須上緊進京,不宜太遲滯。
近因地方事已平靖,遂動思歸之懷,念及家事,乃有許多不滿人意處。守度奢**如舊,非但不當重托,兼亦自取敗壞,戒之戒之!尚期速改可也。寶一勤勞,亦有可取。隻是見小欲速,想福分淺薄之故,但能改創亦可。寶三長惡不悛,斷已難留,須急急遣回餘姚,別求生理;有容留者,即是同惡相濟之人,宜並逐之。來貴奸惰略無改悔,終須逐出。來隆、來價不知近來幹辨何如?須痛自改省,但看同輩中有能真心替我管事者,我亦何嚐不知。添福,添定、王三等輩,隻是終日營營,不知為誰經理,試自思之!添保尚不改過,歸來仍須痛治。隻有書童一人實心為家,不顧毀譽利害,真可愛念。使我家有十個書童,我事皆有托矣。來瑣亦老實可托,隻是太執戇,又聽婦言,不長進。王祥、王禎務要替我盡心管事,但有闕失,皆汝二人之罪。俱要拱聽魏先生教戒,不聽者責之。
明水陳九川曰:“此先師廣西家書付正憲仲肅者也。中間無非戒諭家人謹守素訓。至致良知三字,乃先師平素教人不倦者。雲‘誠愛惻怛之心即是致良知’,此晚年所以告門人者,僅見一二於全集中,至為緊要。乃於家書中及之,可見先師之所以丁寧告戒者,無異於得力之門人矣。仲肅宜世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