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的黃梅天,雨總是說下就下,剛剛天上還灰蒙蒙的透著點陽光,雨突然就來了,一點征兆沒有。雨點從天而降,落到瓦壟裏匯成流,再順著滑下來。開始是滴,之後就成了細線,細線又變成粗線,房簷下一條條聯綴成片,好似掛了麵薄簾子。

臨安府後堂的西花廳是府尹大人接見客人的地方,中堂擺著桌子和兩張椅子,桌子上裝飾些花瓶之類,大廳兩邊是客座。樸素中帶著幾分風雅。

府裏的管家帶著許仙從側門進來,過了三道門引進西花廳,讓他在下垂手的客座坐了,派個小童為他沏茶伺候著,等府尹大人處理完公事才能接見。

本以為有了舅舅顧難得引薦,又是事關處理疫情的大事,府尹大人會很快接見。誰知道,舅舅的麵子畢竟沒多大,府尹大人看來也並不看重疫病藥方,要不也不會讓他足足等了兩個時辰。

許仙看看外麵的雨,雨下得很大,雨水打到花廳外滿院子的花花草草很是好看。西花廳正對開著的三道院門,一直能看到街上。帶自己進門的管家,正坐在第一道門的門房裏,和幾個仆人聊天。

許仙很想走進看看,可他平日見過最大的官就是舅舅顧難得。而舅舅這個捕頭,不過是府尹大人手下一個使喚人,差著府尹大人不知道多少級。許仙一想著這是在府尹大人的內宅,雙腳就不大聽使喚,根本不敢站起隨便走動,隻好一杯杯坐著喝茶。

空****的西花廳隻有許仙和沏茶童兒兩個人。正所謂相府門房七品官,那伺候喝茶的童兒也並不當他是回事,除了給他喝空的茶碗續上水,並不和他交談,時間就在無聊裏渡過。

如果不是有要事在身,許仙當真想起身告辭,還是家裏娘子照顧得周全呐。

雨漸漸變小了,三層院門外,恍恍惚似是有頂小轎子靠近,原本坐在門房裏的管家“噌”地一下站起來,緊跑兩步到了大門外雨地裏,點頭哈腰迎接來客。

許仙隔著雨,看到幾個跟轎子的隨從伺候著打開了轎子門簾,還有人打著傘,攙扶出個人來。府裏的管家在前引路,那個從轎子裏出來的人,在一群人簇擁下,朝著花廳走來了。

漸漸走近後,許仙看清了來人模樣:七十歲左右年紀,長長的胡子直垂到腹部,白得透亮。禿頂和額頭像個土包那樣高高的向前突出,唯獨臉蛋紅撲撲的。最難的是一對白眉毛長長的垂到臉頰,像極了許仙在靈隱寺見過的長眉羅漢塑像。

再看身上,繡滿金色團壽字紋的紫紅色大氅快拖到地上,胳膊上還掛著飄帶。老人手裏拄著根千年古藤壽杖,上頭掛著葫蘆,走起路來臉看著天,步子四平八穩,很有些仙風道骨。

老人身後跟著八個壯漢隨從,每邊排了四個人,高矮胖瘦都是刀砍斧剁一般整齊,各個青衣短打青頭巾,月白袖口翻著,腰上紮著杏黃腰帶,腳踩黑緞子麵圓口灑鞋。八個人每人手拿一把油紙雨傘,跟在老人身後,走起路目不斜視,步調一致。

許仙見過當官的,沒見過派頭那麽大的,就算府尹大人也沒這樣的派頭。臨安城裏達官顯貴不少,看這人的氣派,隻怕是哪家的公侯老爺。

正想著,來人進了花廳。府尹家引路的管家掏出塊抹布說:“老太爺,外麵地濕,您抬個腳,小人給您擦擦鞋底。”

老人鼻子裏“哼”了一聲沒動。

旁邊一個胸口繡著鶴紋的小童把管家推開,說:“我家老太爺擦鞋從不用外麵的,自家有著呢。”說完,另外一個胸口繡著鹿紋的小童跪在地上,從腰包裏掏出一方繡著“壽”字的雪白手巾。老人這才抬起腳,讓童兒把鞋擦了。

許仙看老人派頭大,連忙站起來,深施一禮,準備報下名。誰料那老人壓根兒沒看他,從他身邊走過去,大大咧咧坐到了中堂左邊的椅子上。兩個童兒旁邊侍立,八個隨從在廳堂門口屋簷下,麵朝外一邊站了四個。

方才伺候許仙的隻有一個小童,此時府裏管家叫了聲,卻不知怎麽從後堂轉出三四個仆人,給老人沏茶倒水,又端上四樣幹果點心。許仙在花廳坐了半天,肚子早就餓了,看著點心直眼饞,恨不得抓一盤來吃。

老人卻看也沒看,更別說動一手指頭,他朝著鶴童衣揮手,鶴童掏出一把散碎銀兩給管家說:“這是老太爺賞你們跑腿的錢,拿去分分買雙新鞋吧。”眾人千恩萬謝,退在廊下伺候。

這時老人環顧四周,拉長著聲調問管家:“府尹大人今日事多啊,早說我就不來了,我那邊——也不清閑啊。”

管家忙解釋道:“說是忙,可要知道是老太爺來了,哪裏有不見的道理,小人這就去回事。”

說罷,管家一轉身就小跑著朝後堂去了,便跑邊喊:“老太爺拜會府尹大人。”隻聽後堂又有聲音跟著喊“老太爺拜會府尹大人。”遠遠的府深處有又有人跟著喊“老太爺拜會府尹大人。”,一道道的喊了好幾聲,一道比一道遠,好似山穀回音,想必是為了讓聲音快點傳到府尹大人耳朵裏。

許仙點點頭想:“這臨安府的官派果然是大,所謂一如侯門似海深,果然不差。”

想到這裏,他才發現自己原來還站著。本來想和老人行禮,自報個家門。隻是,對方根本不搭理自己,搞得自己又不好坐下。老人自顧自靠著椅子閉目養神,鹿童給他捶肩,鶴童跪在地上捏腿,場麵甚是尷尬。

許仙鼓起勇氣,跨前一步,朝著老人彎腰深深施禮,說:“小生許仙,拜見老太爺。”

說完良久,許仙沒聽到老人回話,抬眼一看,老人還是那副閉目養神的樣子,鹿童和鶴童也照樣在旁忙活。

尷尬的氣氛維持了半刻鍾,老人這才睜開眼,鹿童和鶴童知道這是解乏了,也不再捶捏,各自站到椅子後麵倆邊。

許仙見老人睜開眼,連忙抓緊時機又跟了一句:“小生許仙,拜見老太爺。”

老人又是沒有理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許仙?沒聽說過,你在臨安府衙裏是——幹什麽的啊?”

許仙又施一禮——這一會兒都三次了——:“老太爺必定是沒聽說過,小生不是府尹大人的幕僚,而是保安堂醫館的店東。”

“保安堂?”老人念叨著,“這臨安府出名的藥堂我都是知道的。城東趙大的仁和堂,城西錢二的和順堂,城南孫三的輔仁堂,城北李四的百草堂,就是不知道什麽保安堂。”

許仙心裏一驚,這四家,乃是臨安府藥行的四大家族,哪個單拿出都是響當當的。所謂趙大錢二孫三李四不過他們的外號,尋常不敢叫,這老人隨隨便便說出來看,看那口氣,這四人還都是他的晚輩。

“是是,”許仙說,“小生不過是個新晉晚輩,老太爺自然不知道小生。恕小生眼拙,敢問老太爺名號……”

“咄!”旁邊的鶴童突然嗬斥,嚇了許仙一跳:“我家老太爺名號也是你問的?不怕閃了舌頭!”

老人揮揮手,示意無妨,也算饒恕許仙僭越的罪過,說:“老朽錢塘南極仙草社社長,行裏賀號南極仙翁。”

聽到南極仙翁的名號,許仙頓時覺得腿有些軟了。這南極仙翁在醫藥界是大大的有名,有臨安藥行祖師爺之稱。有人傳說,這南極仙翁已經活了上千年,更有說他治病從來不用藥,隻要拿手在病人額頭一摸,饒你是什麽絕症都能立即痊愈。能和這般業內大手相見,許仙平時想也不敢想。

“老朽的名號,你也聽說過?”

“是是!”許仙連忙奉承:“何止聽過。都說您是扁鵲華佗再世,本朝隻有唐慎微能和您比肩。”

“哼。”南極仙翁聽了反而麵露不悅,嘴角撇得像人人欠他的。那意思,扁鵲華佗也湊合了,唐慎微什麽東西,也配和他比肩?恨不得給他提鞋才妥當。

“仙翁在哪裏?仙翁在哪裏?”

一個聲音從下外麵傳來。隻見府尹大人跑出來,邊跑邊喊著,由於跑得太急,烏紗帽都跑歪了。隻見他慌慌張張跑到中堂,轉了半圈找到南極仙翁的位置,急火火跑上前。

南極仙翁一反之前對待許仙漫不經心的模樣,站起來對著府尹大人行一個稽首禮。府尹大人哪肯受他一拜,趕緊扶住仙翁雙臂,說:“仙翁,下官等你等得好苦啊!如今臨安府百萬生靈遭受災禍,能否解民倒懸都要仰賴仙翁啊!”

“哈哈哈哈!”仙翁撫須大笑:“前日我給老公祖那封書信,就是要請老公祖寬心,這疫病我已然有辦法了。”

“哎呀!”府尹大人激動的聲音都顫抖了,“臨安城能有仙翁,真是幸甚幸甚哪!”

許仙在一邊覺得好生尷尬,人家兩個分明如魚得水的樣子,自己倒像是多餘的徐庶,站在劉先主和諸葛丞相旁邊,隻有看的份,與其如此,真不如一走了之。

府尹大人忽然看到許仙,以為他是南極仙翁帶來的人,指著問仙翁說:“這位是?”許仙趕緊自己行禮說:“小生許仙。”

“哦,哦。”聽說不是南極仙翁帶來的人,府尹大人臉色淡了許多,敷衍地說:“本官曉得了,是顧難得的外甥吧?你也坐吧。”

說完,府尹大人在中堂右側主座坐了,南極仙翁也坐了,許仙這才敢坐。

“府尹大人,小生苦苦求見,是有個不情之請。”趁著府尹大人還沒張嘴,許仙先提出了來意。

“是何請?”府尹大人想起來,顧難得似乎是說許仙有什麽東西敬獻。

“小生經過實驗,已經配出能壓製這次疫病的藥方,請大人過目。”許仙從懷裏取出用蠅頭小楷工工整整書寫的配方,站起來雙手呈著送到府尹大人麵前。

府尹大人接過來隨便看了看,轉手遞給南極仙翁:“仙翁,你也看看,於你配治疫病的藥可有所裨益?”

南極仙翁伸手接過,隨便看了眼,嘴裏“嗬嗬”笑了兩聲,用右手拇指和中指彈了兩下,帶著點不屑地對許仙說:“憑你配的這藥能治得當下疫情?”

許仙說:“不敢講把握有多大,隻要病人初病,尚有效果。若是一般人服了,應該也能起些預防效果。隻是這配藥裏有一味極重要的艾草,如今艾草市價騰貴,小生有心無力,希望官府主導此事。”

“艾草?哈哈哈哈……”南極仙翁大笑了幾聲,說:“我倒要考考你,你如何認為艾草這般普通藥品能治得這等大疫病啊?”

許仙大著膽子說:“小生不才,多年行醫粗通藥理。艾草性溫熱,味苦無毒,宣理氣血,可溫中、逐冷、除濕……”

“哈哈哈哈!”南極仙翁打斷許仙,說:“錯錯錯,全都錯了。艾草藥性溫燥,有小毒。我看你這藥方裏,艾草葉竟然用得這般重,這樣吃是要吃死人的。”

許仙還要說,南極仙翁不再理他,對府尹大人說:“這等江湖郎中,如何可信?他們來拜老公祖,不過是想詐騙老公祖些酒食銀兩了。”

府尹大人滿臉羞愧的說:“正是正是,下官糊塗差點誤了大事,虧得有仙翁點破。”南極仙翁又道:“這次的疫病與往次都不同,我本不想插手,但念及天下蒼生,這才結束閉關出山,也為助老公祖一臂之力。”

說罷,南極仙翁對著鶴童揚了下下巴,鶴童端出個鎏金銅件紅木小匣子,放在桌子上。南極仙翁從袖子裏掏出鑰匙打開小匣子上的鎖,裏麵是個黃綢布包。打開黃綢布包,裏麵又是個錦緞八角盒子,南極仙翁打開盒子,裏麵是一丸臘封丸藥,他兩根手指取出這丸藥交給府尹大人。

府尹大人小心翼翼接過藥丸,湊到鼻子下輕輕一嗅,味道清香撲鼻,頭腦都覺得清醒了許多,便問南極仙翁:“這是何藥?”

南極仙翁撫須大笑說:“這是老朽匯集八八六十四種珍貴藥物,精心炮製的九轉靈通還魂金丹。隻要有這丹藥,可保全城百姓無虞。”府尹大人大喜:“那麽仙翁的意思是……”

南極仙翁道:“隻要有府尹大人全力協助,讓全城百姓都能吃了這藥,保證疫病全消。”

府尹大人道:“好好好,仙翁隻管做藥,但有能相助的地方,下官沒有不答應的。”

南極仙翁說:“今次這個疫病,乃是百姓不修德,上天怨恨所至。老朽以慈悲為懷,隻好違背天意,隻怕還要折壽,倒能成了老公祖一段大功德。”說到這裏,南極仙翁拍了下大腿,歎氣說:“可惜此藥要用八八六十四種珍稀藥物,價格甚貴,以我個人之力,難以讓全城百姓都吃到。老朽兩袖清風,從來不聚財的,哪有那麽多錢製藥拯救蒼生呢?”

府尹大人一拍胸脯:“這個仙翁不必擔心,現在首要的事,是快做出藥來,發給百姓安定人心。本府先從府庫撥付五十萬兩銀子,訂一批藥可好?”

南極仙翁豪爽地笑道:“好好好,府尹大人以天下蒼生百姓為懷,老朽深感佩服。既然如此,老朽也不推辭了,反正這錢都是要用在百姓身上,老朽也不會拿分毫,馬上先做出首批一百萬顆金丹。”

府尹大人和南極仙翁又相互吹捧了一會,許仙在下手客座坐著,不敢插嘴,隻好呆呆地聽。忽然,隻聽得一陣**,大門外又闖進來個人,幾個府裏仆人叫著在後麵追。

府尹大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瘋和尚,歪戴破僧帽,身穿破僧衣,臉不知道多久沒洗過,黑黢黢的嚇人,脖子上還歪插著一把蒲扇,腳上趿拉著破灑鞋,笑嗬嗬地走過三道門,朝著花廳來了,在地麵上留下兩排濕漉漉的黑腳印。

和尚走到府尹大人和南極仙翁麵前,一把抓起那粒九轉靈通還魂金丹,扔進嘴裏,一仰脖子吞了,然後“嘎嘎嘎”笑著往外跑。

府尹大人和南極仙翁都愣在當場,結果還是仙翁先反應過來,嘴裏叫著“哎!”伸手想去抓瘋和尚,結果起身太猛,自己先摔了一跤。鹿童和鶴童慌忙去攙扶。

瘋和尚踢踢踏踏跑出花廳,回頭看到許仙,拔下蒲扇對他一指說:“你、你來。”

許仙頓時想起,這瘋和尚正是端午節那天搶了自己粽子的人,後來把自己引去見舅舅的也是他。當時瘋和尚用蒲扇一扇自己,不知怎麽就腦袋暈暈乎乎跟著走了。舅舅也說是被個瘋和尚帶著捉到毒化的包少家和夥計,看來也是他。

“這和尚必不一般!”

想到這裏,許仙站起來,不去看還怔怔發懵的府尹大人,更不看一陣呻吟的南極仙翁,像被繩子牽著似的,直勾勾跟著瘋和尚走了。

兩人足足走了二裏地,瘋和尚這才停下來,笑著對許仙說:“我有事找你。”

此時,雨已經停了,前方密布的彤雲散開露出一條縫,陽光從縫隙露出來,從背後照在瘋和尚身上,在他身體的外廓罩上了一層金色。

“我乃是靈隱寺濟顛和尚……”和尚緩緩開口。

話未說完,許仙卻突然喊道:“小心你背後……”

※※※

保安堂藥店好幾天沒開門了,白素貞坐在空****的藥店大堂裏,等許仙回來。這幾天出了太多事,街麵隨時可能遇到毒化人,許仙卻不讓她或小青跟著,白素貞覺得特別不放心。

聽到敲門聲,她急忙忙去開門,門外不是許仙,而是他舅舅顧難得。

“舅舅?你……”

“什麽也別說,先給我打碗水。”顧難得滿頭大汗,進屋就找個座位坐下,脫下帽子一個勁扇風,看樣子是一路跑到保安堂的。

白素貞拿起桌子上的茶壺,沏了一盞茶給舅舅,顧難得端起來茶盞喝下去覺得不夠,索性端起茶壺,像飲牛那樣“咕咚咕咚”把茶壺裏的茶水都喝幹淨了。

“舅舅,究竟出什麽事了?我家官人說去找你,到現在都沒回來。”白素貞等顧難得把氣喘勻了,這才問他。

“出事了,許仙被人綁架了。”

“什麽?”白素貞一下子愣住了,“究竟是誰綁架的?為什麽綁架?有線索了沒?”

“沒有,實在沒有。現場躺著個和尚,後腦似乎被人用鈍器重擊。把他救醒後問他話,說出來都是顛三倒四的,大概是被打得神誌不清了。對了,那個和尚便是之前給我幫過忙的瘋和尚。”

“他說什麽了都?”白素貞急切催問。

顧難得道:“聽他來回念叨了半個多時辰我才聽明白,似乎是他找了許仙要說什麽重要的事,突然有人從背後給了他一家夥,然後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家官人那麽老實,怎麽會有人綁他,究竟是圖財還是尋仇?”

“誰知道,我正在衙門裏想辦法。你這裏要是有了消息,比如綁匪要贖金什麽,一定通知我,切切不能擅自做主。”囑咐完,顧難得站起來匆匆走了。白素貞送舅舅出門,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這才關上門。

顧難得帶來的消息,讓白素貞十分焦慮。縱然她有千年修行,卻沒學過未卜先知的法門,隻能等顧難得消息。

保安堂的燈一直亮到午夜時分,白素貞一直不敢去睡。忽然,門外傳來“啪啪”的拍門聲。白素貞霍然起身,以為是顧難得回來了,連忙舉著油燈去開門,卻見小青站在外麵。

白素貞歎了口氣說:“小青,你怎麽那麽晚才回來?今天出了大事,你姐夫被綁架了!”

小青點點頭,說我已經知道了。說完她拿出一封信和一塊玉佩遞給白素貞。白素貞一看那玉佩,就知道是許仙隨身帶的,又接過信來看了一遍,頓時杏眼圓睜,臉上一股白氣湧起,瞬間又恢複了血色。

她問小青:“這信和玉佩是哪來的?”小青道:“剛剛就插在門縫裏,我一回來就看到了——怎麽辦?去報官嗎?”

白素貞嘴角微微翹起,冷笑兩聲。相當年在山裏修煉時,她也算是個叱吒一方的妖王,也是掌握著千千萬萬生命的生殺予奪大權,她一嗔一怒,多少人也要心驚膽戰。

自從嫁到許家,她的脾氣改了許多,一直以賢妻佳婦的形象出現,從不招惹別人,甚至還總是斥責小青惹是生非。她以為自己可以這樣平淡幸福的和許仙一起生活。誰知道,她不去惹人,別人卻惹上門來。

“不必,”白素貞收回笑容,整張麵孔都是滿滿的肅殺之氣,似乎恢複了當初在山中為王的模樣:“通知能叫上的小妖怪,就說白娘子用得著他們。”

小青愣了半晌,隨即歡快的笑容浮現在臉上,大聲答道:“遵命!”

※※※

此時許仙的雙眼被黑布蒙著,不知現在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

他唯一的記憶,隻記得那瘋和尚才要和他說什麽,忽然背後竄出幾個人,一棍子猝不及防打在瘋和尚後腦。然後和尚就直直拍倒在地上。

許仙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遇到這些悍匪,除了嚇得渾身哆嗦,並沒有反抗的能力。幾個大漢上來將他四馬倒攢蹄捆死,扔進大車裏,“支呀呀”不知走了多久,又換船搖了一陣,才被扔下。他知道有好幾個看守在看著他,聽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們是做什麽的,也不知道他們是哪來的,為什麽綁他。

忽然,他聽到有人來了。那些看守和原本坐著的人都站了起來,紛紛行禮問安,來人應該是個頭領。

那人走到許仙跟前,一把撕掉了他臉上的黑布。

許仙聽人說過,綁票這檔子事,隻要肉票什麽都沒看到,什麽也沒聽到,綁匪多數隻圖財,不會要命;若是肉票看到綁匪的相貌,那就隻有殺人滅口。所以,對方扯下他蒙眼黑布瞬間,他首先的反應就是閉眼,然後說:“小生知道規矩,必然是不會亂看的,隻要大王饒命,萬事好商量。”

“哎哎哎哎!”那個撕下他蒙眼黑布的人被他央告地不耐煩,便連聲製止,說:“我不殺你,睜眼看看老爺。”

聽對方那麽說了,許仙這才慢慢睜開眼。雖然天色此時已黑透了,借著月光還是可以看清楚:眼前這人是個外形彪悍的大個子男人,黑衣黑褲黑頭巾,臉上帶刀疤眉眼凶惡,下巴靑虛虛的都是胡子茬,腰上挎著雙刀。

許仙環顧四周,似乎是在西湖中某個小沙洲上,並沒有什麽樹木,視野開闊可以看到水麵很遠地方。幾十個同樣黑衣黑褲黑頭巾的人懶散地站在周圍,看起來是都是大個子賊頭手下,各自手裏拿著刀槍。

賊頭對許仙說:“明說了吧,姓許的,我和你往日無緣近日無仇,隻是有人花錢讓我綁你。我也不知道你和誰結仇,我也沒必要知道,我拿錢綁你,你拿錢贖身,這是行裏規矩,沒什麽可說的。”

“是是是,”許仙連連點頭,“小生曉得規矩,隻是小生家中開的是醫館,並沒有太多浮財,不知大王要多少?”

賊頭伸出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眯起眼睛:“不多,五百兩銀子,就是個意思,不夠我們幾個分的。畢竟我那邊已經拿了上家一筆,給你算少點好了,以後長記性別得罪人就是。”

“五……五百兩!”許仙一聽,登時驚得要昏過去,“大王,小生平日櫃上連娘子都要幫忙照顧生意,請不起夥計。保安堂店麵的小樓,花了二百多兩銀子買下,借的債至今沒還清,至哪裏有五百兩銀子與大王?”

聽到許仙說沒錢,賊頭也沒生氣,隻是“嘿嘿”笑兩聲,說:“那就不是我操心的了,去偷去搶去借加一的印字錢,反正隻要錢到我就放人,錢不到,人最多隻還一半。到時,看你得意橫著切,還是豎著切。”

許仙聽罷全身一抖,縱然刀並沒有架在脖子上,已經覺得脖子冰涼冰涼的,如是有盆冰水澆下來。

這時,在樹上望風的手下大聲通報道:“老大!有人來了!”

賊頭不再和許仙說話,忙朝湖麵看去。隻見湖麵上遠遠的,兩點亮光衝著這邊過來,如同漁火相似,大概是有人劃船來了。亮光越來越近,隨著波濤還一上一下。賊頭看著許仙笑了下說:“看樣子應該是來接你的。我派人給你家裏送了信,大約是你老婆湊夠錢來贖人。”

果然,湊近了看,隨波飄來的是一葉青色扁舟,船頭點著兩盞小漁燈,船上分明站著個全身縞素的美貌女子緩緩搖著擼,朝著沙洲過來。

看看快要靠岸,白衣女子停下櫓,站在船上掃視一下沙洲上的幾十個水賊,大聲說:“誰是你們的頭?我是許仙的妻子白素貞,來接我丈夫回家。”

賊頭見白素貞貌美,不禁看得呆了。他笑著說:“我就是這小瀛洲的大王。”

白素貞盯著他打量了下,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和一隻玉佩,說:“這封信是玉佩是你派人送來的?”

賊頭眯著眼看了下,隨即拍著胸脯說:“正是,這封書信是我寫的,讓你送五百兩銀子來,玉佩是從你丈夫身上扯下來的,做個證物。”

白素貞冷冷道:“很好,就是說,我給你五百兩你就放人?”

“正是!”賊頭說:“五百兩銀子,一兩不多,一分不少,兌足了,我立即放人。”

“那我若是沒這五百兩呢?”

“沒有?按照我們行裏規矩,自然是要撕票。不過,大王我現在格外開恩,如果你留下給我做半年壓寨夫人,伺候舒坦了,也可以換他回去。”聽賊頭說完,幾十個賊人都放肆地大笑起來。

白素貞眉毛一挑:“我留下你當真放人?隻怕你留不起。”

“有什麽留不起?”賊頭笑道:“你還能吃了我不成?”

“哈哈哈哈!”白素貞忍不住放聲大笑,笑了許久,全身都笑得發顫,半天停不下來。賊頭看白素貞笑得如同一樹枝的梨花,隨風晃動,甚是好看,竟然又看得呆了。

白素貞停下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你當真想留?”

“當真,”賊頭說:“那五百兩銀子我不要了,還可以再給你丈夫五百兩,索性把你賣予我好了。”

“那我就……”白素貞嘴角上翹,又微笑起來:“真的吃了你啊!”

隻見白素貞的嘴角向兩邊上翹,然後逐漸向著後腦裂開,嘴巴越張越大,變成血盆大口。整個人越變越大,身體越拉越長,開始還隻有水桶粗,房梁長短,迎風一晃就變成像房子一般粗細,高過四五十丈。原來,白素貞竟然現了原形,是一條碩大無朋的白蛇。

眾賊頓時慌亂起來,仰頭看著不知所措,如同一群螞蟻麵對大象踩下來的巨足。他們不是沒見過妖怪,但真沒見過這麽大的。

青色小舟也突然跳起來,變成和白素貞差不多大小一條青蛇,那兩盞漁燈,原來是她的眼睛。這雙眼睛變成窗戶大小,射出兩道錐形白光,將眾賊都照在中間。

原本還很平靜的西湖,卷起比城樓還高的巨浪,層層翻滾,將兩條巨大的白蛇和青蛇托在浪頭,將小瀛洲團團圍困住,如同一圈巨牆,將整個沙洲裹住。沙洲上空升起一團黑雲,如同一個鍋蓋,剛好扣住沙洲。白蛇和青蛇在水牆頂上起伏翻滾,來回盤桓攪動,水牆中,又有許多雙白色眼睛顯現出來,注視著這些水賊。

賊頭饒是凶神惡煞也嚇得腿腳酥軟,幾十個手下情知大難臨頭,嚇得扔了兵器擠在一起哭喊。

白蛇張開巨口,“哈”的一聲吐出股白氣。

水牆裏的那些白色眼睛都移動起來,踩著水走到沙洲上,原來是許多蝦精蟹精蛤蜊精,大都是白蛇修煉時的老部下,還有些則是和小青一起飆飛的飛友。這次白素貞勃然大怒,將這些妖怪又都召集起來,要大開殺戒。

“殺吧,姐姐,下令吧!”青蛇吐著信子。

白蛇來回翻滾,在水牆頂上遊動著,審視著小瀛洲中間這些被蝦兵蟹將和水牆包圍的獵物。她知道,這些色厲內荏的家夥現在就是砧板上的魚肉,隻要自己一聲令下,小青和小妖怪們,不出片刻就能將眼前這些虛弱的人類殺光。

忽然,她看到了被捆著跪坐在地上的許仙。許仙也看著她,他的眼睛裏,竟然充斥著同那些人一樣的恐懼,那是食草動物看食肉動物的目光。白蛇本來下定決心,要用一顆妖怪的鐵石心腸對付這些人中的敗類,但在看到許仙的瞬間,她的心軟化了。

“姐姐,快下令啊!”青蛇在旁邊催促著。

白蛇猶豫了,她不想讓丈夫這樣看著自己,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獸性的一麵。她正要喝令手下退開,忽然一聲斷喝從沙洲中間的小樹叢裏傳來:

“孽畜!還不伏法?”

一隻紫金缽盂升到天空,放下一束金光,將幾十個水賊罩在中間,然後向外膨脹。蝦兵蟹將們法力本來就薄弱,自從成為臨安府的百姓後,更是很久沒打過仗,這次被叫來純粹是充數的。這股滿罡氣充裕的金光一衝,竟將這些小妖怪衝的七零八落,逃回水牆裏。

白素貞睜眼看去,是個披著袈裟,內穿黃色短僧衣的和尚,手裏還拿著一把金色的九環錫杖。

“妖怪就是妖怪,終於顯出本性了!”法海一頓錫杖,聲色俱厲。

“法海?”青蛇驚呼一聲。她知道這和尚的手段,當時幹掉那幾個毒化人,根本沒費吹灰之力。

法海沒動,從他身後卻走出一人,哈哈大笑起來:“這可是金山寺的高僧法海禪師,專幹的就是降妖伏魔行當。我設下這個圈套,為的就是讓你們這些妖怪顯出本性。”

“錢不二!”青蛇咬著牙說出這個名字。

“正是大爺!”

有法海做保,錢不二腰杆也硬了。他插著腰對浪頭的青蛇喝道:“這些水賊都是老爺我手下三才會的會眾假扮。假裝劫持許仙,為的是激怒你們這些妖怪,讓法海禪師看看,妖怪就是妖怪,沒有不害人的道理。”

法海聽錢不二介紹自己是他請來的,分明將自己和三才會的人劃成一丘之貉,忍不住皺了下眉頭。

“法海,我本來敬你手段,沒想到你竟然和錢不二這種雜碎合夥設局來坑我們。”青蛇怒火中燒,扭動身軀,張開兩層樓高的大嘴,朝著法海就咬過來。

“小青,別……”白蛇想阻止青蛇,沒能攔住。

法海抖擻精神,腳底升起兩朵白蓮花,飛升起幾十丈高,揮舞九環錫杖,同青蛇打在了一處。白蛇看兩人打起來,自己無法阻止,隻好長歎一聲,降下浪頭,身體越縮越小,最後變回人形,降在了沙洲上。

錢不二大驚,他看法海正和青蛇打得激烈,沒人能保護自己,早就抱頭鼠竄鑽進樹叢裏,隻露個屁股在外麵。

白素貞也不理他,徑直走到許仙身邊,給他解開身上的繩子:“官人,隨我回家去吧。”

許仙隻是懵懵地看著她,白素貞又問了一遍,他這才連連點頭同意。白素貞在他眼中看到了恐懼,不禁後悔今日的草率,真不如聽舅舅的勸告,讓官府處理此事。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別打了,小青,我們回去吧!”白素貞對著在空中,與法海正打得昏天黑地的青蛇喊道。

青蛇見姐姐叫她,賣個破綻,從空中跳下來變回人形,恢複少女小青模樣。法海見小青不打了,也降下蓮花,站在十幾丈開外自己調息修整,監視不遠處的白素貞和小青。

白素貞一揮袖子,水牆降落恢複成了波瀾不驚的水麵,罩在小瀛洲上的烏雲也頓時散了。她架起許仙,朝著水邊走。水邊多的是假水賊們的船隻,她隨便跳上一艘,叫小青也上來,準備一起回家去。

不遠處的水麵,出現了幾十點光亮,靠近了才發現,原來是顧難得帶著手下衙役們,手舉著火把駕著船來救許仙。

白素貞輕輕歎了口氣。本來瘟疫的事就夠煩了,現在三才會還跳出來攪局。她自言自語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