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白素貞早上起來,就把“歇業”的木牌掛到了保安堂緊閉的大木門上。有街坊和病人過來詢問,她便微笑著致歉,說許官人有些許小事要處置,暫時歇業兩天,不打緊的病人且去別家藥房,若遇急病,可從後門進來。

安排完店中事項,白素貞急急忙忙前往許仙的書房。經曆了昨晚王三家的事,白素貞一直沒由來的心慌,總覺得這事有什麽地方她異常熟悉,但是就是想不起來。

不過她還是相信許仙的結論:無論王三一家發生了什麽,都一定有傳染性,說不定是某種厲害的瘟疫。若是現在無法及時控製住,隻怕整個臨安府都會遭受荼毒。

走到書房門口,白素貞放慢了步子,提著裙擺前襟,輕手輕腳往裏走,生怕驚擾到全神貫注的許仙。

此時許仙正在用一塊包裹了草藥的濕毛巾裹住嘴和鼻孔,手裏拿著一枚玻璃球鏡,一邊輕輕撓著之前粽子的燙傷,一邊全神貫注地觀察著一個鈞瓷小盞。盅裏是他從王三身上取下來的血肉。

從早上起來,許仙在書房保持著這個姿勢觀察,她出去轉一圈辦了多少事,回來許仙還是像尊石像那樣呆呆坐在那裏,完全忘記了外界的事情。

白素貞走到許仙身邊,輕輕叫了聲“官人”。許仙就好似沒聽到一樣,還是保持著之前的姿勢。白素貞稍微提高聲音又叫了聲“官人”,許仙好像還是沒聽到,於是白素貞又提高聲音叫了幾聲,許仙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回了一聲:“嗯?”

白素貞搖搖頭,忍不住用衣袖遮著嘴笑起來。她這個官人總是比別人反應慢半拍,做起事來也呆呆的,但就是認真。她喜歡許仙這股呆勁,當年也是一眼就相中了站在斷橋上打著傘的這個傻小子。

“官人,燙傷不能撓,你是行醫的,怎麽這個還要別人說。”

聽到夫人相勸,許仙這才發現,自己手臂上的三道印記,已經微微腫起,再撓就要破了。

許仙揉揉眼,放下玻璃球鏡,解開係在臉上的濕毛巾,深吸一口氣。濕毛巾和草藥過濾的空氣,味道實在很難聞,堅持這麽久,鼻子都幾乎麻木了。

他和白素貞這個蛇精老婆過了好幾年,家裏時不時常有妖怪來串親戚,也算見多識廣。但昨晚王三家的驚變,還是把他給嚇著了,腿到現在也軟綿綿的沒知覺。

“這一家人白天還好好的,怎麽就都變成怪物了呢?”許仙和娘子說的第一句話,還是關於王三的。

白素貞笑著搖搖頭說:“我的傻官人,我半夜醒過來一看旁邊人沒了,就知道你肯定睡不著去了書房。誰知你在書房一呆就呆到天亮,連早飯都還沒吃呢。”

“吃什麽早飯,攤上這等大事,哪裏還有心思吃早飯?你看看這些,到現在都還沒有個結果啊。”

許仙指著桌子上擺著的十幾個鈞瓷小盞給白素貞看。白素貞湊過去一看,原來,許仙把從王三身上采集來的血肉,分成了十幾盞,然後放入了不同的藥物,並用天幹地支給培養盞編號,希望通過對比,看汁液會產生什麽變化。

“有什麽結果嗎?”白素貞問許仙。

“要是有結果,我還能這樣傻坐著?”許仙悻悻地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我觀察了幾個時辰,所有培養盞中的組織都沒有什麽變化,可疑的綠色部分依舊活躍,看來這是一種我們從未見過的疫病。”

白素貞點點頭:“過去倒是聽說,在極東之地有個小城,發生過類似的事。疫情突然爆發,全城人都變成妖物,連縣衙都被襲擊,從縣令到衙役、百姓無人幸免。得病者全身發綠,性情狂幫暴,力氣變得極大,逢人便咬,被咬到的人十二個時辰內被傳染也變成綠色妖物,又去咬別人。這樣一來二去,全縣的人都變成了妖物。”

許仙聽得雙目圓睜,急忙催促道:“原來真的有過這等事?娘子,娘子快詳細說給我聽!”

“我也說不清,隻是聽人講的,也沒有在意。昨晚看到王三家變成那般模樣,我就想起這件事……”被許仙一問,白素貞反倒有些遲疑,這事過於久遠,她一時竟然記不清,到底自己是聽說的,還是見過。

“那小城後來如何了?”

“後來?”白素貞想了想:“沒有什麽後來了。”

這個答案讓許仙有點心驚,豈不是說,整個小城全被毀了?

“好啦好啦!”白素貞拉住許仙的衣袖,“許大官人,吃早飯去,小青趕早買的頭鍋油餅,再不吃該冷了。”

許仙被白素貞半拉半推出了書房,他們誰也沒注意,擺在桌子上的幾十個培養盞中,有個貼著“巳”字號紙條的藍色天目釉兔毫培養盞,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啵”。

許家夫妻正在吃飯,王三家院子裏卻不太平。

府尹大人的綠呢大轎停在黃繩裏,幾個轎夫蹲在轎子旁聊天。上千名圍觀群眾裏三層外三層圍在黃繩外,附近的屋頂和大樹上也都坐滿了人。差人們手拿小竹棍來回走動,嗬斥閑人退後。那些敢於伸頭探腦越過黃線,企圖盡量近一點朝敞開的大門裏窺探的大膽者,立即會遭到一記竹棍敲頭的懲罰。

一夜之間,一家六口慘遭滅門。這在臨安城裏,可不是小案子。這不?連府尹大人都驚動了。

在院子裏的屋簷陰影下,放著一把羅圈椅子。臨安府尹身穿官衣,正端坐在椅子上。

府尹大人十八歲進士登科,一路順風順水做到臨安府府尹,今年已經五十多歲,留著整齊的三綹花白長髯,是個深諳官場之道的老官僚。和他的前任們比,他的政績並不怎麽突出,但是近十年來,人口百萬的臨安府安安穩穩,人妖和諧,也足以令他自豪了。

誰知道偏偏就在這十年雍容的府尹任期快滿時,突然出了這沒頭沒腦的王三滅門案。簡直就像是用蘸滿黑墨汁的大筆,在他完美的政績單上劃了個大叉子。

※※※

“這鬼天氣,怎麽那麽悶熱。”穿著厚厚官服的府尹大人低聲抱怨,頭上的汗在一層層出,背後的衣服也濕了一片,手裏折扇的效果幾近於無。

十幾個衙役和官吏垂手在旁侍立,身穿黑袍的王押司見府尹大人有些煩躁,連忙湊過臉去諂聲說:“快了快了,就快好了。”然後,他又轉過臉,對不遠處的顧難得與仵作叫道:“哎,我說,你們倒快著點啊,府尹大人日理萬機,不能為樁小案子總在這裏耗著。”

一身皂衣,挎著腰刀的顧難得滿頭大汗,他和仵作蹲在大太陽下的院子中間,已經折騰了一個多時辰。王三一家六口的屍體並排躺在那裏,身上蓋著竹席。仵作在正午的陽光下撐起一把大大的紅傘,陽光透過紅傘,將屍體都照得紅彤彤的,這是先輩仵作教給他的屍檢法子,他整個人都隱入到紅光裏,從死者身上慢慢抽出銀針。

顧難得使勁看著仵作,希望他趕緊說出點什麽,可仵作拿著半截已經變黑的銀針左看右看,除了搖頭,就是不說話。

“兄弟,究竟怎麽樣?你倒是給個話啊!”顧難得實在等不下去,先張嘴問仵作。仵作哭著臉說:“不好說啊,先報上去吧。”他轉身跪向府尹大人,口稱呈報。

府尹大人扇扇子的手停了下來,身邊的王押司問:“屍身狀況如何?”

仵作恭敬答道:“五具屍身皆通體發綠,銀針插入體內呈黑色,帶有黃綠色不明汁液,疑似中毒狀況。”

“是何毒所至?”

“疑似蛇毒所至。”

“可有其他傷痕?”

“婦人屍脖頸部有劍傷、頭部炸裂,老者屍頭身分離,男屍一具、老婦人屍一具、兒童屍兩具,皆眉心貫穿。”

“六人何時死亡?”

“大約亥時一刻死亡。”

“等下!”顧難得聽到這裏,忍不住插嘴說:“怎麽會是亥時三刻死的?小人聽說發生變故趕到時,已是快過了子時三刻,中間相差將近一個時辰。如果按照屍檢結果,那我等豈不是見詐屍了?”

仵作抬起眼皮:“這屍檢的法子都是前代老仵作手把手教的,小人做這行二十多年,屍檢從沒走過眼,難道偏偏今日錯了?”

“好了好了,就是說,這一家應該都是被蛇毒毒死的,死亡時間是亥時一刻。後來顧捕頭趕到,不知何故毀傷屍身。本官分析的可對?”府尹大人用不容置疑的聲音問仵作,但眼睛卻看著顧難得。

“大人英明。”仵作連忙叩頭。

“大人!”顧難得對府尹大人道:“王三一家絕不是亥時一刻死的,亥時三刻小人還眼睜睜看著他們活蹦亂跳。昨日除了我,王押司和楊捕頭也親眼得見,他們可以為我作證。”

府尹大人聽罷,鼻子裏“嗯?”的一聲,回頭望了王押司一眼,王押司趕緊陪著笑扇扇子,未置可否。又望了站在衙役中的楊捕頭,楊捕頭連忙低下頭。

府尹大人對顧難得說:“你看,他們都不清楚,你又何必堅持。王三一家是中蛇毒身亡,這端午節原本就是蛇蟲肆虐的日子,所以才要多飲雄黃酒。顧捕頭,你為何毀傷屍體,本官就不問了,想必是你們做捕頭的規矩,本官也不懂。”

“大人……”

“好了好了,此事到此為止,就算結案。顧捕頭,你留下填寫屍格,眾人隨我回府。”

說完這話,府尹大人甩甩肥大的袖子,從椅子上站起來,朝大門口停著的轎子走去。王押司和眾人緊隨其後。

跪在屍體旁的顧難得歎了口氣,隨口問仵作:“就隻有這些嗎?”仵作想想說:“還有個小事忘記報了。”

“講!”

“六具屍身的不同位置,都有人牙齒咬過的痕跡。”

“咬過的痕跡?”顧難得覺得渾身一抖,他想起了這兩天陸續出現的街頭咬人事件,這恐怕是極重要的線索。

“你怎麽不早說!”顧難得訓斥了一句,起身要去叫住府尹大人。仵作一把摁住他的肩膀,小聲說:“顧捕頭,你這些年伺候大人算是白伺候了,這般不會看眼色高低?”

“哼,什麽眼色?”

“府尹大人顯然不想把事情搞大,你怎麽就那麽傻,非要爭個子醜寅卯來?你看人家王押司、楊捕頭,都比你聰明,知道什麽時候閉嘴。你現在難道還要和府尹大人爭不成?”

顧難得聽了仵作這番話,重新冷靜下來。是啊,這一任府尹大人,最怕的就是生亂,平時耳提麵命,穩定為主,穩定為主。如今碰到這凶案,大人自然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今這案子已經結了。他個小小捕頭,難道還能讓府尹大人把說出來的話再吃回去?可是……

顧難得猛然站起來,拉著他衣角的仵作沒料到顧難得力氣這般大,竟被拖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大人且留步,小人有事稟報!”他大聲吼道。

突如其來的大嗓門,把正在為府尹大人掀轎簾的王押司嚇了一跳,手裏轎簾杆脫手,正打在屈身進轎的府尹大人頭上。府尹大人皺著眉頭瞪了王押司一眼,王押司嚇得連連後退。

府尹大人回過身,滿臉不悅地盯著顧難得,拉長聲調問:“嗯——還有什麽事啊?”

顧難得一咬牙,雙拳緊抱:“府尹大人!這案子有蹊蹺!”

不待別人插嘴,他連珠炮似的,將他近日接到的多起街頭咬人案件,和剛剛屍體上發現的牙印等等說了一遍。顧難得當眾說出這些事,心頭的大石頭一塊塊被搬開,圍觀府尹老爺的臉卻是越聽越白,旁邊的王押司臉幹脆越變越青。

等顧難得說完,府尹大人“哼”了一聲,接口問:“就是說,以你之見,這王三一家,可能是被什麽邪道人咬了,所以毒發變聲妖人的?”

“正是!”顧難得說:“大人如若不信,可以向王押司、楊捕頭詳加詢問,我外甥許仙夫婦,也親眼所見。”

“好好好,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可現在王三一家已然都死了,你又去何處找證據啊?”

“稟大人,之前來小人處報案者甚多,隻要小心查訪,抓一兩個咬人的人犯,應該不是問題……”

“好!”府尹大人拍手打斷顧難得,說:“此事就交給你,今天之內,給我抓到個人犯,如若抓不到,我打你一百板子。”

說罷,府尹大人就要鑽轎子,顧難得聽說抓不到人打他板子,一時不忿,順口問:“老爺,那我若是抓到人犯呢?”

眾目睽睽之下,顧難得這句話頓時把府尹大人給將住了。府尹見周圍圍觀的群眾和手下都看著自己,感覺真是顏麵掃地,氣得一咬牙說:“你要是今天抓到人,我這個月的俸祿都賞給你。”

顧難得躬身說:“那小人就謝大人恩賞了!”

“哼哼!”府尹大人冷笑一聲:“來人,先把這個顧難得拉下去,先著實打二十板子。”

“大……大人!你這是何意?”聽說要打板子,顧難得慌了。幾個五大三粗的差人衝上來就打掉顧難得的帽子,褪下中衣,兩人扣住手,一人起在腿上,將他摁倒在地,又有兩個掌刑衙役舉起隨身攜帶的毛竹板。

府尹大人冷笑著說:“權且算是給你的定錢,若是今日抓不到人,再補你剩下的八十板子。”

他手勢一壓,兩個掌刑衙役手中的毛竹板,狠狠打了下來……

※※※

隨著幾聲開道的吆喝,府尹大人的綠呢大轎走得,圍觀群眾也都散去回家吃午飯,趴在地上的顧難得這才緩過來,一瘸一拐扶著牆從王三家出來。

兩個掌刑衙役和他平時關係不好,這回可算是逮到報仇機會。這一對毛竹板打得叫個狠,而且說是二十下,倆小子倆起碼打了三十下。王押司別看平時和自己吃吃喝喝,到關鍵時刻絲毫用不上,不但沒替自己說句話,連作證都不肯,果然人情涼薄。

時近中午,街上人沒幾個行人。顧難得拖著條傷腿走在青石板道上,屁股也火辣辣疼,想著掙紮去保安堂,和外甥要副治跌打損傷的膏藥貼貼。

正走著,隻見遠處“踢踢踏踏”的,有個歪戴僧帽、手拿蒲扇、穿著破爛,看起來瘋瘋癲癲的髒和尚,踩著爛鞋跟的僧鞋,慌慌張張朝他跑過來。

“不……不好了!”和尚見到顧難得,遠遠就大聲叫起來:“老爺救命啊,出大事了!”

“出什麽事了?”顧難得問。

“總……總之出大事了,老爺快隨我來。”

說完和尚轉過身,歪歪斜斜在前麵跑。顧難得管不得板子打傷的地方,趕緊跟著追。誰想到那和尚跑得飛快,顧難得一時跟不上。和尚跑出去一段,停下腳步回頭衝他招手,嘴裏喊著“快快,再晚出人命了。”顧難得隻好強忍疼痛跟他跑。

轉過三四條街,幾個巷子,來到一個街口。顧難得累得上下喘氣,加上沒吃飯,屁股和腿又痛,差點癱在地上。

“到地方了?”顧難得問。和尚回答:“到……到了。”

“究竟什麽事?”

“老爺,我剛剛看到有個胖子。他……他拿著幾個包子在街邊吃!”

“嗯嗯,吃包子,然後呢?”

“一身的黃土布衣服。”

“好,黃土布衣服,然後呢?他幹什麽了?”

“他他他……”和尚湊近顧難得耳邊,顧難得也緊張起來,連忙把耳朵湊過去。和尚壓低聲音說:“他……他沒戴帽子。”

“就這個?”

“就這樣啊。”和尚一臉認真的點頭。

“你大爺的!”顧難得氣壞了,府尹大人欺負自己,掌刑衙役欺負自己,如今連個瘋和尚也敢來消遣自己。

“呼啦”一聲,顧難得伸手把腰刀抽出一半來。瘋和尚見機很快,抬腳一跳,就跳出三尺開外,踢踢踏踏地跑掉了,遠處隱隱還傳來哈哈的笑聲。

顧難得剛想追上去,忽然聽到一陣人聲鼎沸,下意識地把頭轉了過去。

此時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天色昏沉沉的濕熱,路邊又沒幾棵樹,街麵上並沒有幾個行人。顧難得站的位置是個丁字路口,路兩邊都是店鋪,幾個看店夥計在櫃上打瞌睡。

街口拐角處有間布店,嘈雜聲正是從布店後麵傳出來的。

嘈雜聲越來越大,顧難得的瞳孔猛然收縮,隻見一名穿著黃土布衣服的胖子,光頭沒戴帽子,嘴角流淌著口水,從店裏跑到街上。在胖子後麵,幾名赤條條光著上身的壯漢,手拿棍棒,正在後麵叫嚷著追,後麵一個穿紫色綢布員外衫的男子捂著脖子跟出來,脖子上正淌血。

眼看那胖子朝自己奔過來,顧難得心中也是一怔,想起那瘋和尚說的話。他雖然身上帶傷,畢竟是練武的行家,見胖子跑近了,側身閃在一邊,伸出左腳,一個掃堂腿踢向胖子。胖子正向前跑,這一腿正好掃在他膝蓋上,胖子當時就狗啃泥趴在地上。

幾條後麵追的大漢,掄起棍棒就打,其中那個身穿紫色員外衫、捂著脖子的男子,在一邊指揮,嘴裏還惡狠狠地叫著:“打!打!給我往死裏打!”

顧難得怕打出人命,忙衝上來亮出捕快的腰牌:“臨安府捕快,都給我停,別打了。”

見是官差,那個捂著脖子的男子忙叫眾人停手,來和顧難得解釋。

“小人乃是這布店的少東家。這廝是小人店中夥計。今日小人看他精神不振,說了他兩句,也不知怎麽了,突然發起瘋來。小人上去嗬斥他,他居然蹦起來,抱著老子……呃,不,抱著小人就咬了一口。就算老爺您不來,小人把他打了這一頓後,也要送去衙門口。”

自稱少東家的男子一邊抱怨著,一邊伸著脖子。顧難得仔細觀看,果然有兩排清晰的牙印,還往外流著血。

顧難得心中一怔:“我正愁沒處抓咬人的人犯,此人竟撞上門來,莫非那瘋和尚是故意引我來的?——可是他又如何未卜先知,知道這裏有個咬人的瘋子?”

他正想著,眾夥計已經將地上縮成一團的胖子捆了起來,又用汗巾塞住嘴。顧難得問少東家:“你這傷確是他咬的?”少東家苦笑道:“怎會有假。”

顧難得一點頭:“那甚好,你也同我走一趟罷。”那少東家有點怕見官,為難道:“這夥計吃我喝我,又傷了我,罪狀明明白白,何必還要我去?”

顧難得不便和他說明白,便含糊道:“你是苦主,你不去,叫老爺如何審這官司?”少東家以為是顧難得要為難他,忙從袖子倆掏出一錠大銀子塞給顧難得:“小小孝敬不成敬意,老爺拿這二兩銀子買點茶葉喝……”

顧難得“嘖”一聲,皺著眉頭推開銀子。少東家以為他嫌少,又往從懷裏掏出二兩,塞給過來,顧難得就順勢將四兩銀子都塞進袖管說:“你是這布店的少東家?”

“正是。”

“姓什麽?”

“小人姓包。”

顧難得又是一陣心驚。那瘋和尚果然沒一句事瞎說的,可不就是黃衣漢子吃包子麽?他沉下臉道:“你隨我去公堂走一趟。”少東家一聽就急了:“哎?怎麽還要去?”

“去做個見證,府尹大人問問話,當堂就能放你回來。”顧難得已經下了決心,要把這包少東家扣押,隻是怕他鬧起來,特地編了一套話來哄。

正說著,他又聽見一陣踢踢踏踏的聲音,隻見瘋和尚遠遠的又溜達過來,邊走邊回身用蒲扇朝後扇,身後一個穿著青衣長衫的男子,仿佛被蒲扇勾著,歪歪斜斜也跟著跑過來。顧難得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外甥許仙。

“許仙!?”

“舅舅!”聽到顧難得叫自己名字,許仙如夢方醒。

“你怎麽來了?”

“不知道啊,我正說到街上逛逛想想事,這和尚從旁邊跳出來用扇子扇我,我就覺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了,不知道是不是遇到拍花子的……哎?和尚呢?”

許仙正說著,左右一看,瘋和尚已經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顧難得點點頭說:“看來這是遇到世外高人了。這瘋和尚引我們到一起,必有用意,你也隨我同去府衙吧。”

“聽舅舅吩咐。”

※※※

臨安府公堂之上,眾衙役位列兩班各執大板,齊聲高喊“威——武——”。聲音響震,震得房梁上的塵土撲簌簌地往下掉。

府尹大人居中坐在“明鏡高懸”的匾額下,背後是代表清正廉潔的獬豸壁畫,旁邊一身黑衣的王押司拿著白紙扇在給大人扇風。顧難得、許仙和包少東家一行人,還有被捆得像粽子的土黃衣服胖子,都在大堂的方格石板地上跪倒一片。

府尹大人聽了事情緣由起末,臉上表情擰成一團。本來他就討厭麻煩事,誰知道鬧出王三一家神秘橫死事件,還和顧難得打了賭。誰知才到下午,顧難得竟然真的抓來人犯!

自己輸了俸祿事小,臉麵卻下不來台。現在人人都知道顧捕頭好手段,卻把他個府尹大人晾在那裏,隻怕衙役私下裏要看他笑話。

顧難得和少東家等人在下麵講了一下案情,許仙也說了他對王三一家中毒的判斷。府尹大人坐在那裏,卻一直在想怎麽把這事壓住,免得鬧出大亂子。

“大人,大人,您看如何處置?”

顧難得看府尹大人一直沉默,忍不住叫了兩聲。府尹大人這才恍過神,一拍驚堂木:“這胖夥計咬少東家的事,本官已經知道了。既然牽扯許多其他事項,便先下獄收押,容我想想怎麽應對。”

“大人,這案子隻怕拖不得……”顧難得麵帶憂慮。

“嗬嗬,顧捕頭,你多慮了。這店夥糾紛,本官審理過無數,能有多大事?何必急於一時。”府尹心意已決,能拖一陣就拖一陣。

顧難得朗聲道:“大人,打賭事小,隻是這些案子怕是牽涉廣大,希望大人快快決斷。”

見顧難得又說起打賭的事,府尹大人忙說“知道了,退堂退堂。”命人將包少東家和夥計二人都先收押,起身朝後堂去了。

顧難得歎口氣,府尹大人明顯打算大事化小,可是那奇怪的瘟疫卻不等人。這兩位,隻怕今晚都非常危險。

他目前能做的,就是設法將兩人隔離,又讓手下人搜集了一些胖夥計和包少東家的唾液、血液,交給許仙。別的一時半會兒也沒什麽能做的了。

顧難得邁步走到儀門外,看著府衙門口那副煊赫楹聯,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忠心昭日月力革弊端上書北闕,正義滿乾坤嚴懲邪惡施法南衙。”,又想起府尹大人漫不經心的樣子,不禁連聲歎氣。

正想著,肩膀忽然被人一拍。顧難得回頭一看,原來是王押司:“顧捕頭,今天那二十下板子,傷可還好?”

顧難得想起在王三家,王押司不肯在府尹麵前給他作證,便不大想理他:“小人不過是個捕頭,身子賤得很,哪敢勞動押司老爺問我的好。”

王押司略帶尷尬:“哎呀,老顧,你我多少年交情,我能害你不成?老顧啊,你也做吏多年,怎麽就不會看老爺眼色呢?”

“是是,我就是個整天外麵瞎跑的臭腳巡,能和您這識文斷字的押司比?臨安城誰不知道您是半個府尹老爺,跺跺腳,這臨安城樓子都得晃三晃。”

“老顧,你那麽說就欺心了。你在王三家非要和府尹大人對著幹,我沒在旁邊朝你搖頭擺手?我給你作證?大人當時正在火頭上,我要是給你作證,那就是二百板子,你一百,我一百。”

王押司說到這裏,右手捏成拳頭,在胸口捶了兩下,又苦口婆心道:“衙門裏做事也幾十年了,老顧你脾氣也該改改,要不得吃多大虧?你那天在王三家救了我一命,這我記得,這份恩情,隻要不麻煩,我肯定得回報你。”

“麻煩就不回報了?”顧難得默默地在心裏反問一句,但沒說出口。

王押司這番話,想想也是有理。這衙門裏人情本就涼薄,有了事都是各掃門前雪,也怨不得王押司。

顧難得想起布店少東家塞給過自己銀子,便從懷裏掏出幾個小錠子,對王押司說:“老王,如果你還記得那天在王三救你命,幫我做件事。”

“沒問題,老顧你說,隻要不傷天害理,隻要不有損朝廷利益,隻要不牽命案黑幫……”

“行了行了,別害怕,就是幫我做點小事。”顧難得沒好氣地喝道,“王押司您麵子大,典獄司那邊幫我說合說合——布店少東家和夥計,這兩個人務必分開關押,不可令他們和其他犯人接觸,官差牢子也別去找他們麻煩。”

“兄弟放心。”王押司見顧難得說得真誠,不禁也義氣衝頭:“這四兩銀子,我一分也不會留下,都散給典獄司的夥計們。你說什麽,我都讓他們照做就是。”

這王押司,果然是個信人。他與顧難得告別之後,一刻不停直奔典獄司,叫來幾個相熟的小節級大牢子,將顧難得的話轉述一遍,然後掏出二兩銀子分給眾人。眾人見有王押司發話,又有銀子擺在麵前,黑眼珠瞪著白銀子,沒有不答應的。

王押司看老顧吩咐的事都辦到,自己也覺得還了大人情,揣著另外二兩銀子喝酒去了。眾位節級牢子有銀子拿,又看著王押司麵子,自然對這兩人另眼相待,隻等明天府尹大人處置。

※※※

王押司白得了銀子,覺得這一天真是快活。與此同時,許仙卻陷入深深的苦惱。

他從公堂回到家裏,繼續鑽研那十幾個培養盞,可是全無頭緒。許仙翻遍醫書,茶飯不思,連覺都不想睡了。出於醫生的直覺,許仙認為這件事絕不簡單,不盡快弄清楚,會出現大麻煩。

他為了方便研究,索性把放在地下室的培養盞全搬進書房,可以隨時對照書來看。白素貞想幫忙,卻被許仙阻止。這是個麻煩活兒,不能磕不能碰,連先後次序都不能錯,最好不假手別人,哪怕是老婆都不成。

白素貞看許仙這般焦慮,也跟著著急。可惜自己雖有千年道行,在這方麵卻使不上力氣。

作為一個家庭主婦,白素貞煩惱的時候,喜歡做家務。她把藥房大堂和臥室都掃了個幹淨,又將廚房的鍋鍋碗碗都刷了一遍,接著又提起水桶,拿著抹布進了許仙的書房。

許仙此時在地下室忙碌搬運,書房裏沒人。白素貞一進門,赫然發現小青正站在書桌前吃桃子,邊吃還邊擺弄桌子上的培養盞。

“小青!不是說了,你姐夫的書房不要隨便進嗎?平日裏連我都不大進的,你還動他東西,被知道了定要說你。”白素貞是好性子,申斥起人來也是慢聲細語的。

“哼!又是姐夫。”小青啃了一大口桃子,嘴裏嘟嘟囔囔:“我不知道你喜歡他哪裏,傻傻笨笨的,我才不會喜歡這種凡人呢!”

白素貞抿嘴笑道:“你啊,等你碰到喜歡的人,就知道了。什麽傻啊笨啊人啊妖啊,都不重要。你小孩子家家,哪裏會明白這些。”

“小孩子?誰是小孩子。”小青嘟著嘴說:“我過了臘月就五百五十歲整了,姐夫不過二十五歲,也不知道誰是小孩子。”

白素貞看說不過她,就拿抹布擦起書架來。小青見姐姐不理,便吃著桃子滿屋子溜達。忽然,她看到房梁上跑過一隻老鼠,扔掉手裏的桃核,變回碗口粗的一條青蛇,“嗖嗖嗖”幾聲就麻利地從柱子盤上房梁,去追那隻老鼠。

“小青,都說了不要沒事總現原形,就知道瞎玩。”白素貞在下麵一邊幹活一邊叮囑她。

沒想到小青聽見姐姐這麽說,倒更是來勁了。她盤在房梁上,左右遊動追老鼠,弄得房梁上的灰塵像下雨一樣落下來。

白素貞這回真的有點動氣了,停下手裏的活,雙手叉腰對著房梁上喊:“你不幫忙也就罷了,還要弄下這許多灰塵,讓我怎麽打掃?再不下來,我就打你七寸了!”

看姐姐說要打七寸,嚇得小青趕緊變回人形。可是她又不敢下來,跨坐在房梁上,嘟著嘴玩她剛抓到的那隻老鼠。

“你看看你,就知道給我搗亂,才擦的桌子又髒了。弄髒桌子事小,你知道這些培養盞有多重要?要是把灰塵弄進去可不得了……哎?”

白素貞擦著擦著書桌,忽然停了下來,小心地端起一個培養盞看起來,培養盞上貼著“巳”字編號。

坐在房梁上的小青不知白素貞在看什麽,培養盞裏的東西又被白素貞擋住看不到,很是好奇。她放了那隻老鼠,輕輕落地,把下巴擱在白素貞左肩膀上,也好奇地看過來。

“姐姐,你在看什麽啊?”

白素貞見小青湊過來,就指著手裏的培養盞給她看。小青一看,隻見培養盞裏清清的一汪水,深藍色碗底中的白色兔毫紋路清晰可辨。

“這有啥可看的?”小青疑惑的問。

“你看看那些培養盞。”白素貞讓小青自己看。

小青朝桌子上的十幾個培養盞掃了一眼,意識到那些培養盞中的**,都呈現深綠色的模樣。仔細聞聞,深綠色的盞裏都有股腥臊惡臭,白素貞手裏的盞,卻沒有任何味道。

“這是……”小青疑惑的問。

“你姐夫怕是找到能化解這古怪疫毒的方子了。”白素貞說。

“姐夫好厲害!”這回,小青也忍不住有些佩服這個書呆子。在她心目中,化解疫毒的方子,比捉一百隻老鼠難上百倍。但她又覺得不甘心,便又補了一句:“什麽人都會有點優點,對吧?”

“是誰在誇我?”

許仙正抱著一大堆東西走進書房,小青見姐夫來了,癟癟嘴,一扭頭看去別的方向。許仙也不理睬她,徑直走到白素貞麵前,說:“再幫我找幾個空瓷盞來,我方才去了趟府衙,拿到一個新疫者的血肉和體液,得分類觀察一下。”

“官人,你看這是怎麽回事?”白素貞拿起已經變色的培養盞給許仙看。

許仙也吃了一驚,然後大喜過望。沒想到自己折騰一夜,居然誤打誤撞出了成果。雖然尚且不知是治療這怪病症的絕佳辦法,至少確實有效。

“這裏放的是什麽仙草?”白素貞問。

“哪裏是什麽仙草。”許仙捧起那個培養盞,用兩根手指疊在一起,興奮地說道:“我昨日在這個盞裏擠了些艾草汁,過了一夜,竟然將那綠色毒物完全消溶了。待我用今日新取回的體液再試試,如果有效,明天就可去臨安府衙報告了。”

“官人,這艾草汁能治病確是好事,隻是……”白素貞略微思索了下說:“隻是,我覺得這次的病症來得突兀,並不似是尋常瘟疫。昨日和王三一家打鬥,我覺得他們身上有股甚為熟悉的黑氣。今日我給你收拾書房,隻要一靠近那些培養盞,便覺得頭暈目眩,看似蛇毒,卻似有妖物從中作祟,那感覺異常熟稔,我卻記不起在哪裏見過。”

“是啊是啊!”小青插嘴說:“昨天我去飆飛,看到臨安城裏也是有很多黑氣,看到就覺得頭昏。後來,看到王三一家,也隱約望見他們頭上有類似的黑氣。我看,這必然不是普通瘟疫。”

許仙點點頭道:“小青如今遇到事,也知道用腦子想了。”小青“哼”的一聲歪過臉去,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挑,露出得意的樣子。

白素貞問:“那如今如何是好?”許仙說:“我也不知道。今晚我配出藥來,明日請府尹大人給典獄司的兩個病人服下,如若有效,再做下一步打算吧。”

若是瘟疫還好,若還涉及到妖物作祟,就不是他們一個小小的保安堂能解決了。白素貞和小青也都讚同,先鎮壓這次怪病,再說別的不遲。真是妖物的話,自有上頭的人處理。

白素貞暗自鬆了一口氣,催促許仙早些休息。三個人正要離開書房,不知為何,突然心中同時驚悸了一下。他們不約而同地朝著某個方向看去,卻不知這是什麽征兆。

那似乎是典獄司的方向……許仙心想。

※※※

許仙的預感確實不錯。距離保安堂數裏之外的典獄司,此時確實出了事。

這事說來也巧。

王押司白天給典獄司的大小節級牢子分了銀子,囑咐了晚上要好生看管兩個人犯。隻可惜百密一疏,眾人都在,唯獨漏了一個前日去外地公幹的押獄劉節級,這人不早不晚,偏偏今天夜裏回來。

劉節級家中並無家小,平日就住在牢裏。典獄司的節級、牢子都各自回家睡了,隻留下幾個小牢子看守,劉節級在其中級別最高。

劉節級一回來,就聽說牢裏壓了新人,眾人都分得了銀子,唯獨自己沒有。這家夥是個看到銀子喉嚨裏能伸出手的人,自己沒撈著,自然急得肺裏著火。

於是他連綁腿都沒拆,急吼吼的就要來人犯名錄查看,一看其中一個居然是綢布店少東家,心中又怒又喜。怒的是,這些同僚平日裏好酒好肉吃著,都了有銀子的時候,個個都不想著自己;喜的是,這可是頭肥羊,今晚可得好好榨一榨。

一念及此,劉節級命令小牢子:“速速將那布店少東家與我帶來,本節級要夜審此人。”

小牢子麵麵相覷,其中一個年長點的說:“劉節級,這人犯乃是王押司親自照看過的,吩咐我等不得擅自與他接觸,也不可讓其他人犯與他接觸,隻要單間裏關著。”

劉節級拍案而起,冷笑說:“吞他個撮鳥!想必王押司也沒少吃他銀兩,這才對他如此照顧。俺又沒吃銀子到口,管他什麽。與我帶出來!”

眾小牢子知道劉節級平日人性,曉得他沒拿到銀子要出口惡氣,隻好去牢裏提人。彼此叮囑,不要讓王押司知道這事。

他們來到關押包少東家的監房,監房裏黑洞洞也沒點著燈。有個端著蠟燭的小牢子朝裏一照,監房裏地上鋪著幹稻草,包少東家滾了一身稻草,正縮在牆角黑影中打冷戰。幾個小牢子麵麵相覷,如今正是黃梅天,穿著單衣都覺得熱得難耐,如何竟有人會冷到打寒戰?

“你,節級老爺叫你出來問話!”

提蠟燭的小牢子對著監房裏喝了一聲,眾小牢子掏出鑰匙開了監房門,衝進去給包少東家解開脖鎖腳鐐,一邊一個勾著腋窩提起拖了出來。

當夜月光皎白,照在包少東家臉上,映照得他的臉也是慘白一片。一個小牢子突然發出一聲驚叫,看到少東家嘴角流出的唾液,竟然是綠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