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的神情在獵人的臉上一閃而過,他的嘴角抽出了兩下,而後,他便直接鬆開了那把手術刀,任由它掉在地上。

 在他的腿邊上,原本正忙著解開綁帶的信使停了下來,茫然地看著自己的主人,隨後它像是明白了什麽一樣,“唰”地一下縮回了自己的漣漪之中,速度快得讓人難以置信。

 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認出了這個喝止了自己與尤瑟娜爾的聖詩班女學者,這個曾經數次在他的夢境之中出現過的形象與一個名字迅速地匹配連接在了一起,這讓張涼有些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盡管房間之中的光線昏暗,但是血之回響與那龐大的洞察力卻讓他能夠輕鬆地“看到”,又或者說是“感知到”對方身上的具體狀態。

 張涼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因為由莉亞給他的感覺實在是有點過於年輕了,這個“年輕”不是相對他或者尤瑟娜爾而言的,而是就由莉亞自身的狀況而言。

 按照他的粗略估算,在這位聖詩班學者接受第一任治愈教會主教勞倫斯的命令,並因此離開亞楠城時,年齡應該有二十七八歲,這個數字或許還有可能更大一些,畢竟接受了血液療法的人,衰老的速度有可能會更加緩慢。

 但無論當時的由莉亞有多麽年輕,當前的時間點也已經在十幾年之後了,那個時候還是一個小女孩的尤瑟娜爾已經變成了一名真正的治愈教會醫師,而治愈教會和亞楠城的變故更是大得嚇人,勞倫斯成了野獸,老一批的獵人因為某種“詛咒”而徹底失蹤,治愈教會因為高層的分裂而沒落。

 然而,由莉亞看上去卻像是根本沒有老過!

 “獵人,沒人告訴你,長時間的注視一位學者是不禮貌的行為麽?”,由莉亞的臉上閃過一絲怒色,她用力一頓手中的螺紋手杖,張涼注意到,她的手指已經撘在了手杖的機括上,便連忙將視線挪開,隨後便朝著腳上的綁帶伸出了手。

 “實在是讓人驚奇。”

 尤瑟娜爾並未因為老師的出現而感到氣餒,也沒有因為自己險些被張涼偷襲而感到憤怒,她驚歎著:“你並未放棄肉眼,但卻已經能夠看見那些小家夥了……而且我還從未見過有任何一個獵人能夠像你這樣驅使它們。”

 “小姐,你沒見過的事情多了去了。”

 張涼一把扯開了最後的兩根綁帶,而後將雙腿從**放了下來,因為由莉亞的“注視”,他並沒有輕舉妄動,而是冷聲回答道:“等我們把賬算清楚了,我甚至可以不計前嫌地讓它們給你泡壺茶。”

 “夠了!”

 由莉亞嗬斥道,她兩步來到了放置著特殊藥液的鐵架旁,將其拿在了手裏,細看了兩眼後,便將它遞給了尤瑟娜爾。

 “先出去,我和這位獵人先生有些話要談。”,由莉亞輕歎了口氣,隨後朝著門的方向歪了歪頭,示意尤瑟娜爾離開。

 對於自己的老師,尤瑟娜爾可以說是無比地尊敬而順從,她將那藥液收好,畢恭畢敬地朝著由莉亞鞠躬行禮,緩步退到了門外,並將房門掩上。

 張涼見尤瑟娜爾離去,下意識地便想從病**下來,然而由莉亞卻像是接替了自己學生的“職責”一樣,突然抬起了左手中的一個器械。

 那東西與吉爾伯特交給自己的那種噴火器有些相似,張涼對那噴火器並不怎麽感興趣,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會輕視這類武器的威力。

 “好了,獵人。”

 由莉亞道:“現在,請你詳盡地解釋一下造訪拜倫維斯的原因……我可不像我的學生那樣天真,所以請務必,老實一些。”

 ……

 漫長的夜晚終於結束了。

 趙頌雅坐在椅子上,有些木然地望著窗戶外的陽光,她在短暫的睡眠之後便又清醒了過來,但卻又無法立即從夢境裏的景象中脫離出來。

 在那混亂的夢境中,她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團漂浮在空中的幽靈,而在她的下方,則是一座怪異且醜陋的村落。

 在那村落之中,各種各樣的貝類和水草攀附在了建築之上,密密麻麻不留絲毫縫隙,一些閃著光的粘液填充貝類與貝類之間,它們反射出的光芒照亮了建築牆體上鋪天蓋地的黑色孔洞,那場麵足以讓有密集恐懼症的人發瘋。

 趙頌雅盡力地回味著自己的夢境,但哪怕現在的她已經清醒,也無法將出現在夢境之中的那些居民與“人類”聯係起來。

 比起說是“人”,她反而覺得那些村民們更像是某種具備人類特征的水生魚類,那整個村落泡在膝蓋深的海水裏,她能夠“聞”到那股屬於海洋的腥味,而這些“魚人村民”,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自己的勞作,趙頌雅機械地翻動著自己的筆記本,在最新的一頁上,寥寥草草地寫著一些關鍵的詞句,均是她第一時間記錄下來的,對夢境中事物的描述。

 村落之中的魚人們養殖著大量的蛞蝓,那些白色的惡心生物似乎是它們的重要生活資源,或許是作為食物,或許是作為某種飼料……同時也是照明用料的一部分。

 那些村民將某些無法描述的飼料拋入水中,而後又用自己的鐵叉去翻動那些蛞蝓,驅趕著它們與那些飼料混合在一起,就像是將兩種不同的東西攪拌起來一樣,然而用不了多久,渾濁的水就再次變得清澈,那些飼料似乎已經被蛞蝓們所吸收,於是這些軟趴趴的動物便再一次地自由活動起來。

 比起這些蛞蝓,還有一些場景讓趙頌雅印象深刻,筆記本上所寫的“貝類”與“女性”則是對這場景的精準概括。

 那是一些已經完全與貝類結合在一起的女性村民,她們的上半身如蠟一般慘白,下半身則蜷曲在身後的貝殼之中,頭部的形象也變得模糊了,這些“人貝”大部分都呈跪拜狀,那場景讓她想起了裏斯蒙斯之中的那些居民。

 夢境之中的後半段有了相當鮮明的變化,趙頌雅親眼目睹了一場可怕的屠殺。

 大量拖著披風,頭戴三角風帽,手持怪異武器的人出現在了漁村的四周,他們在數個領頭人的帶領下進入了漁村,以各種各樣的手段殺死那些負責巡邏警戒的魚人村民,而少數跟隨在屠殺者身後的人,則將一些未死的魚人村民綁縛起來運向後方,將它們交給了一些身穿長袍的醫師。

 魚人村民們的血液是灰白色的,這些血液流入海水之中,而後又與一些被殺死的屠殺者的鮮紅血液混合在一起,可怕的顏色伴隨著海水的流動而不斷變化著形狀。

 趙頌雅本能地將自己所能夠回憶起的那些畫麵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來,在某些地方還畫上了一些簡筆的圖案,但是,關於這場屠殺的記錄在某個節點之後卻戛然而止。

 這是那一段夢境的終點。

 那時的她,已經幾乎沒有辦法看清楚漁村之中的景象了,隻能依稀捕捉到那些屠殺者們穿過了漁村,來到了某片海灘上。

 在那海灘之上,有著一個龐大的白色陰影,隱隱有著人形,但那體型顯然又不屬於人類……趙頌雅竭盡全力也隻能看見屠殺者們將那白色的陰影包圍了起來,而後,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迷霧。

 在醒來前的最後一刻,她聽見了一聲淒厲而尖銳的哭嚎……聲音之中滿是痛苦與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