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印度佛家,把一切心的現象和物的現象都稱名曰行。行字含義有二:一、遷流義。二、相狀義。彼以為心和物的現象是時時刻刻在遷變與流行的長途中,故者方滅,新者即起,謂之遷變。故滅新生,相續無絕,因說流行。不是凝然堅住的東西,所以說遷流義。然而心和物雖是遷流不住,而亦有相狀詐現。譬如電光一閃一閃詐現赤色相,所以說相狀義。物的相狀,是可感知。心的相狀,不可以感官接,而可內自覺察。因為心和物具有上述兩義,故都名為行。這個命名甚諦,我亦采用之。

佛家對於一切行的看法,蓋本諸其超生的人生態度。超生謂超脫生死,猶雲出世。見《慈思傳》。彼乃於一切行而觀無常。觀者,明照精察等義。無者,無有。常者,恒常。觀一切行,皆無有恒常。申言之,於一切物行,觀是無常;於一切心行,觀是無常。故說諸行無常。唯作此種觀法,方於一切行無所染著,得超脫生死海。此佛氏本旨也。佛氏說世間是一個生死大海,人生淪溺於其中,可悲也。所以佛家說無常,即對於諸行,有嗬毀的意思。本論談變,明示一切行都無自體。此與佛說諸行無常旨趣似相通,而實有天淵懸隔在。佛說一切行無常,意存嗬毀。

本論則以一切行,隻在刹那刹那生滅滅生,活活躍躍綿綿不斷的變化中。綿綿者,相續貌。刹那刹那皆前滅後生,不中斷故。依據此種宇宙觀,人生隻有精進向上,其於諸行無可嗬毀、亦無所染著。此其根柢與出世法全不相似也。生滅滅生者,言一切行,都是於每一刹那方生即滅,方滅即生也。

如上所說,心物諸行都無自體,宇宙唯是變化密移,變化二字,以後省言變。新新而起,故故不留,豈不奇哉!今有兩大問題待解答者:一、有能變否?二、如何成功此變?先談第一問題。餘以為宇宙實體不妨假說為能變。雲何知有實體?以萬變不是從無中生有故。猶如眾漚非無大海水可得起故。眾漚,以比喻萬變。大海水,以比喻實體。無能生有,理定不成故。吃緊。且世間計無,約分二種:曰別計無,曰總計無。總計無者,如計太虛,空空洞洞,是謂之無。為此計者,乃大迷妄,不足據也。大虛含容萬有,故有相不異於虛,虛相不異於有。元無二相可分。相者,相狀。二相,謂虛與有。而世俗妄計有一大空無之境,字以太虛。非甚迷妄,孰信之哉?故總計無,全無是處。別計無者,謂於一一事理,或時計為無。如我避寇入川,平日所有的書,現在一本也未帶著。我每欲看某書卻不可得,此時便說某書是無。又如古今學者所說許多道理,吾人對於某種道理自加思考卻信不及,便謂某種道理是無。凡此等計,都屬於別計無。頗有人說,別計無並不是果無。如某書不在手邊猶不能謂之無,此書或在另一地方是有。又如某種道理某甲信不及便說是無,或由某甲智力短淺不見此理。然而此理確不是無。這種說法,我認為是偏見。如某書縱在他處是有,而克就我手邊說確實是無。又如以道理論,固有許多人因不明道理,而妄計為無。卻也有許多道理竟是古今愚妄之瞽說,而實際確無此理。如昔者貧民以服事剝削者為當然,在今日則公認為無是理。此種例子正不勝舉。所以別計無,是有其所謂無,未可斥以無據。唯總計無,即以為有所謂太虛,本來空洞無物。而從無生有之幻想每原於此,是乃妄情虛構不得無辨。從來持虛無論者約分兩派:曰極端派,曰非極端派。非極端派者,一方麵依據常識不否認宇宙萬象為實有,但未能透悟本體而妄計有生於無。魏晉玄學之徒多屬於此派,其說蓋自老子啟之也。張橫渠以太虛名天,氣化依之起,亦有生於無之論。極端派者,不獨違反正理,亦且大膽去違反常識。其不承認宇宙萬象是實有,即違反常識;更不承認有本體,即違反正理。此派之說,無體即無用。其見地雖迷謬,而持論很一貫。此等思想,中國一向無人倡導。在印度古時有主張一切都空的空見外道,佛家經籍力斥破之,不稍寬縱。甚至說寧可懷我見,如須彌山大,不可持空見而自高慢。人皆知佛氏千言萬語都是破除我見,而對空見外道卻如此說法,可見佛氏以空見為邪迷至極,故嫉之嚴也。總之宇宙全是真實彌滿,恒久不息。學者不可墮虛無而興戲論。

還有許多哲學家承認宇宙萬象是客觀存在,但不肯承認有實體甚至厭聞本體論。實體與本體二名,雖有一字不同,而其義則一也。本者,言其本來有故,亦即是萬物的自身。實者,言其真真實實。此與印度古代無因論者,同為淺見。餘以為宇宙自有真源,萬有非忽然而起。譬如臨大海岸諦觀眾漚,故故不留,新新而起。應知一一漚相,各各皆以大海水為其真源。尼父川上之歎,睹逝水而識真常。神悟天啟,非上聖其能若是哉!如隻承認宇宙萬象為實在而不承認有本體,便如孩兒臨海岸,隻認眾漚為實有而不知由大海水變作一一漚。此在孩兒固不足怪,成年人而持此見,非愚癡之極乎?智者窮神知化,取譬斯近;凡愚長迷不悟,可悲也已。

有問:“本體具何等義?”答曰:略說四義。一,本體是萬理之原,萬德之端,萬化之始。始,猶本也。二,本體即無對即有對,即有對即無對。三,本體是無始無終。四,本體顯為無窮無盡的大用,應說是變易的。然大用流行畢竟不曾改易其本體固有生生、健動,乃至種種德性,應說是不變易的。上來略舉四義,學者虛懷默究,不患無脫然超悟時也。本體顯為之顯字,是顯現義。複次。前文已雲,不妨假說本體為能變,還要補充一段話。此能變一詞的能字,隻是形容詞,並不謂有所變與之為對。如果說由能變造起所變,必將以能變為超脫乎所變之上而獨在。不惟同於宗教擬人之神,更有能所對峙不得圓融之大過。須知,實體是完完全全的變成萬有不齊的大用,即大用流行之外無有實體。譬如大海水全成為眾漚,即眾漚外無大海水。體用不二亦猶是。夫實體渾然無象,而其成為用也即繁然萬殊。故從其成用而讚為能。實體所以名能變者,其義在此。已說實體為能變。當知實體非常非斷,斷者,斷絕。故又名之以恒轉。恒字,是非斷的意思。轉字,是非常的意思。非常非斷、刹那刹那生滅滅生,故名恒轉。此乃即用顯體,以立斯名。此中顯者,謂以言說明示之也。與顯現義異。顯現者如大海水變現為眾漚,則是顯現義也。顯字宜隨文取義。

以上略答第一問題。次入第二問題,即如何成功此變?要解答這個問題,自當於萬變無窮中尋出其最普遍的法則。餘以為不外相反相成的一大法則。因為說到變化,必是有對。易言之,即由宇宙實體內部含有兩端相反之幾,乃得以成變而遂其發展。變化決不是單純的事情,單者,單獨而無對。純者,純一而無矛盾。單純,那得有變化?然若兩端對峙,惟互相反而無和同,即令此伸彼屈,而此之獨伸,亦成乎亢窮,則造化將熄矣。所以說變,決定要率循相反相成的法則。

中國最古的哲學典冊,莫如《大易》。太初羲皇畫卦爻,以明宇宙變化的理法。其書為六十四卦,每卦皆以兩卦合成。然分觀之,則皆以三爻成卦。爻字涵義深廣,略言之,隻表示變動。從來解《易》的人,罕有注意及此。我常求其義於《老子》書中。《老子》說“一生二,二生三”,這種說法就是申述《大易》三爻成卦之旨,用以表示相反相成的法則。因為有了一,便有二,這二便與一相反。同時又有個三,此三卻是根據一三本不即是一,隻是根據於一。而與二反,卻能轉化乎二以歸於和。《易》雲“保合太和”是也。惟有兩相反而成乎和,所以完成其全體之發展。若惟單純固無變化,若惟矛盾而不相融和則摧傷必多。即勝之一方,亦將處亢而窮。大化流行,何至於是?

上來已說變化的法則。今次當談翕辟和生滅,便可甄明此一公則是一切變化所共由之以成。變化二字,亦省言變。且先翕辟。前麵已經說過,本體是要成為萬殊的用。因此假說本體是能變,亦名為恒轉。夫恒轉,至無而善動。無者,無形,非是空無。善者,讚詞。其動也,相續不已。相續者,謂前一動方滅,後一動即生,如電光之一閃一閃無有斷絕,是名相續。非以前動延至後時名相續也。不已者,恒相續故,說為不已。便其有已,便成斷滅。有是理乎?此種不已之動,自不是單純的勢用。單純二字,見前。每一動,恒有攝聚之一方麵。攝者,收斂。聚者,凝聚。若無攝聚,便浮遊無據,莽**無物。所以動的勢用方起,即有一種攝聚。攝聚之威勢猛極,乃不期而成為無量數的微細質點,《中庸》說為“小莫能破”,惠子謂之“小一”,每一質點可以說是組成大物的一小單位,故曰小一。是為物質宇宙所由始。至此則恒轉殆將成為質礙之物,失其自性。故翕勢可以說是一種反作用。

然而當翕勢方起,卻有別一方麵的勢用反乎翕,而與翕同時俱起。二勢非異體,更無先後次第,故說同時俱起。惟此種勢用本是恒轉自性顯發,畢竟不即是恒轉。譬如,說冰自水成,而冰卻不即是水。此一方麵的勢用是剛健自勝而不肯物化,正與翕相反。不物化者,不變為質礙的物也。後凡言物化者仿此。申言之,即此不肯物化的勢用是能運於翕之中而自為主宰,因以顯其至健,卒能轉化翕終使翕隨已俱升。己者,設為辟之自謂。升者,向上義。《易》雲“保合太和,乃利貞”是也。此種剛健而不物化的勢用,即名之為辟。如上所說,恒轉動而成翕。才有翕,便有辟。唯其有對,所以成變。恒轉是一,其顯為翕也幾於不守自性,此便是二,所謂一生二是也。然而恒轉畢竟常如其性,決不會物化。故翕勢方起,即有辟勢同時俱起。此辟便是三,所謂二生三是也。上來已說變化隻是率循相反相成的一大法則,於此已可見。

綜上所說,翕勢攝聚而成物。即依翕故,假說物行。行字,見前。物即是行,故名物行。下言心行者仿此。辟勢運行於翕之中,而能轉翕從己。己者,設為碎之自謂。即依辟故,假說心行。翕辟是大用流行的兩方麵,本不可破析,故心物非兩體。從來吾國《易》家多有把物說為向下,把心說為向上。如漢儒雲:“陽動而進,陰動而退。”若輩以陰為物,以陽為心。其所謂進,即向上的意思;所謂退,即向下的意思。因此有許多人以為吾所謂翕,便是向下的;吾所謂辟,便是向上的。此等比附,不無錯誤。說辟具向上性,不失吾意;說翕是向下,卻於理有未盡。當知翕隻是攝聚的勢用,而不定向下。但從翕勢的跡象言,跡象者,言其成為物也。頗似向下,物則有沉墜之勢故。然翕畢竟從辟,即與辟俱向上。非可妄計翕辟恒以一上一下相反對也。

本體流行,方成乎翕,已有辟在。所以者何?翕將成物似趨於下墜,可謂之反。然本體畢竟不改易其自性,故翕勢方成,已有辟勢俱起。此辟複反乎翕之墜勢而挾以俱升,升者,向上義。能顯發其本體固有剛健、清淨諸德。辟之殊特在是也。無從悉舉,故言諸德。辟是稱體起用。稱者,謂辟不失其本體之德性,要如冰從水現,而冰畢竟不失水之濕性。是即用即體,故言稱也。翕雖成物,亦無固定的物。世所見為質礙物,是乃翕勢之跡象,所謂化跡是也。或有問言:“如公之論,本體流行以翕辟成變,即依辟而說為心,依翕而說為物。持論雖美,然實事求是則心靈現象始見於動物。而動物發育固在物質宇宙凝成之後,是物為先在,心屬後起,確爾無疑。若如公說,翕辟成變,即心物體同用異,無先後可分。然則公之論,殆未免玄而無據矣。”答曰:子惡玄乎!窮理到極處,如何不玄?萬化之原,萬物之本,萬理之所會歸,謂之極。玄者,《易》所謂“冒天下之道,如是而已者也”。胃者,包含義,言其無所不包含也。夫攝用歸體,複然無對,心物兩不可名。攝者,攝入。學如睹冰而不存冰相,直會入水,即唯是水而已。今在宇宙論中說明變攝用歸體,即是觀心物諸行而直會入其本體,夫克就本體而言,即無形相,無作意,故心物兩不可名也。原體顯用,原者,推原其理也。推原體顯為用,當如下所雲也。用則一翕一辟,以其相反而成變化。故翕辟恒俱轉,無有一先一後之次第也。用不孤行,必有一俞一辟俱轉,反而成和,是故名用。翕即凝斂而成物,故於翕直名為物。辟恒開發而不失其本體之健,故於辟直名以心。夫心辨物而不蔽,通物而無礙,宰物而其功不息,如《易》雲“裁成天地”,“輔相萬物”,即宰物之功。而其不溺於物欲,尤見主宰力勝。正是健以開發之勢,故知心即辟也。異名同實,方言即。如雲孔丘即仲尼。心物同體,無先後可分。理實如是,何用狐疑?子以為宇宙本際,唯有物而無心,本際,猶言初際,借用佛籍語。此膚見也。如本無心,而後忽發現心靈,是從無生有,斷無是理。世俗共計,宇宙泰初洪漾一氣,漸分凝而成無量諸天或器界。諸天體或物質宇宙,佛氏謂之器界。經過歲時悠遠而後地球漸有生物。又自動物以至人類,始出現心靈。其以前確無心靈現象可征也。

世俗所見隻及此。殊不知地球當未有生物時,動物知覺與人類高等精神作用雖未曾發現,而宇宙之大心所謂辟勢,要自周流六虛,無定在而無所不在。上下與四方曰六虛,猶雲太虛。但其時物質宇宙之發展尚未形成生機體,或生機體才見端緒如植物。而其組織太笨。是時辟之勢用,雖潛運於物界,畢竟不得彰顯發露而疑於無心。《易》之《坎卦》,陽陷陰中而不得出,即此象也。陽表心,陰表物。陽陷陰中,即心被鑭於物之象。夫本體流行,唯是陽明、剛健、開發無息之辟而已。其翕而成物者,所以為辟作工具也。辟待翕以成化乃理勢自然,非有意為是,造化本無意也。造化,謂本體之流行。無意者,本體無形無象,非如吾人有意想造作故。夫辟無定在而無不在,其勢無所集中,未免浮散。翕則分化,而凝成眾物。物成,即有組織而非散漫。故辟得翕,乃有工具,因以顯發其勢用也。

物界演進約分二層:

一、質礙層。質即是礙,曰質礙。自洪漾肇啟,無量諸天體乃至一切塵,都是質礙相。塵字,本佛籍,猶雲物質。質礙相者,生活機能未發現故。昔人說物為重濁或沉墜者以此。即由如是相故,通名質礙層。

二、生機體層。此依質礙層而創進,即由其組織殊特而形成為有生活機能之各個體,故名生機體層。此層複分為四:曰植物機體層,生機體,省雲機體。下仿此。曰低等動物機體層,曰高等動物機體層,曰人類機體層。凡後層皆依據前層,而後層究是突創,與前層異類,此其大較也。

古今淺於測化者,隻從物界著眼。遂以物為本原、為先在,而不悟物者本體流行之翕勢所為也。本體流行,元是陽明、剛健、開發無息之辟勢。《大易》言乾之德:一曰陽明,非迷暗故。二曰剛健,進進無息,恒不改其本性故。此二德者,萬德之本也。餘所謂碎,猶《易》之乾。其翕而成物者,蓋以辟不可無集中其力用之工具,前已言之矣。翕為物始,必漸趨凝固,此質礙層所由成。辟者宇宙大心,亦名宇宙大生命。本論生命一詞,與世俗習用者異旨。其潛驅默運乎質礙層,固至健無息也。《易》言“乾元統天”,即此義。乾元謂本體。天者,謂無量諸天體。韓康伯演王輔嗣學言“諸天體為物之大者,而皆為乾元之所統禦”雲雲。按諸天體即質礙物,而乾元實潛驅默運之,故言統禦。此與鄭注有別。然質礙物,已成重濁之勢。昔人說物為重濁,正就質礙層而言。重濁即有鑭閉與退墜等義,與碎之開發性及向上性正相反。學者倘於生命無體認,即難與語此。

辟之力用固難驟展於質礙層而破其錮閉,要其潛之深、積之久,終當一決而出。譬如伏流冥渺,其終橫溢為沼澤江河。是故,物界由質礙層而忽有生機體層出現,此決非偶然之事。實由辟之潛勢,陰帥乎質礙層中。卒使物界之組織由粗大而益趨分化,質礙層中如諸天體,佛家名之為大,以其相狀粗大故。後來生機體出,即是各個小物。如人類機體不過七尺之軀,是分化益細。由簡單而益趨複雜,質礙層如推析至元子、電子之小宇宙,亦可見其有組織而非遊散。否則不能形成諸天體與地球諸大物。然而諸大物之組織,畢竟簡單。後來生機體出,始見其組織複雜異常。由重濁而益趨微妙。生機體組織極精微奇妙,故辟之力用得藉以發揮。若質礙層重濁,辟勢便隱而不顯。生機體層之組織所以迥異乎質礙層者,蓋陽明、剛健之大力斡運不竭所致。大力,謂辟也。運者,運行義及運轉義。斡,則有主領義。深於觀化者,當悟斯趣也。趣者,理趣。夫辟之運乎物,自質礙層迄生機體層,逐漸轉物以自顯其勝用。蓋從微至著,從隱至顯,其勢沛然莫禦。及至人類機明變體層,則辟勢發揚盛大,殆乎造極。人類之資地與權能,號為官天地府萬物而莫與匹者,正以吾人機體是辟勢高度發展之所在。今人對生機體之研究尚淺。是故,從宇宙全體之發展而觀,陽明、剛健之辟,一步一步破物質之閉錮而複其焰明主動之貞常性,明明不是偶然。物先心後之論,自未免膚見,無足深辨。

綜前所說,恒轉成為大用,即無有離用而獨存之體。譬如大海水成為眾漚,無有離眾漚而獨存之大海水。用不孤行,必有一翕一辟。翕勢收凝,現起物質宇宙,萬象森然。辟勢開發,渾全無珍,辟是渾全而不可分,故無吟域。至健不墜,辟勢恒向上而不退墜。是乃無定在而無所不在。包乎翕或一切物之外,徹乎翕或一切物之中,能使翕隨己轉,保合太和。己者,設為碎之自謂。辟勢不改其實體之德,德具二義:曰德性,曰德用。故可於此而識本體。餘嚐雲即用明體者,其義在斯。

有問:“辟本至一,一者,渾全義,非算數之一。是名宇宙大心。若乃人類與萬物各有心,此與宇宙大心為一、為不一耶?”答曰:孟子不雲乎,“夫道,一而已矣。”宇宙大心即是遍在一切人或一切物之無量心,所謂一為無量是也。一切人或一切物之無量心,即是宇宙大心,所謂無量為一是也。老雲“玄之又玄”,義在斯乎!

複有問言:“恒轉之動而翕遂成物,然則實體固含有物質性乎?”恒轉,即是本體之名,已見前。答曰:精神物質二性,皆實體所固具也。本來有之,曰固具。不直言物質而言翕者,從功用立名耳。動而俞者是乃本體之功用,實則翕即質也。質非固定的物事,元是實體流行,而現似凝斂之一方麵。

不直言精神而言辟者,亦從功用立名。動而碎者,正是實體之功用。實則辟即精神,亦名為心。所謂陽明、剛健、向上、開發,而不肯化成物之一方麵。神質二性,是為實體內含相反之兩端。相反所以相成,實體以是變成大用也。上來闡明翕辟成變。惟翕與辟都不守故常,今次應談生滅。在談生滅前,不得不先說刹那義。印度佛家小乘分析時間至極小量,方名刹那。如《大毗婆沙論》卷一百三十六說:“壯士彈指頃,經六十四刹那。”其雲六十四,不知如何計算?古代無計時之具,即現代鍾表猶不能定刹那量。如何說壯士彈指經六十四刹那?或謂壯士彈指迅疾,猶經過六十四刹那,以此形容刹那量極小,不可數計耳。

窺基《唯識述記》卷十八雲:“念者,刹那之異名。”據此,則以吾心中一念乍動之頃,名為刹那。吾人反觀一念乍起,即便謝滅。此念既是刹那異名,故知刹那不可說是時間,唯依自心念念生滅不暫停故,而假說刹那耳。餘頗讚同基師說。世俗所謂時間,隻是空間之變相。空間有分段,如東西等方是也;時間亦有分段,如過去現在未來是也。總之,時空都是實物存在的形式。吾人若夾雜世俗時間觀念來說刹那,是乃以不測之變作實物推觀也。莊生曰:“跡者履之所出,守其跡者未可以觀履也。物者變之所形,泥於形者詎可以窺變哉?”本論所說刹那雖未嚐不以為至小至促不可更析之時分,要是為言說方便計而假設之雲爾。學者須超脫世俗時間觀念,以理會變化之妙,庶幾不以詞害意。

已說刹那,應談生滅。凡法,本來無有,而今突起,便名為生。法者,萬有之公名。今說禽和辟或心和物,通名為法。下皆仿此。凡法生已,絕不留住,還複成無,名之為滅。生和滅本是世間所共知的事情,應無疑問。然而世間都以為一切法,生起必住,久後方滅。申言之,一切事物生起,必有長期留住或暫時留住,決非於一刹那頃突起即便壞滅。雖複壞滅迅速,而滅與生斷不同一刹那。世間的見解都如此,問題卻在此發生。考諸佛說,一切物都是刹那滅。刹那滅者,謂凡法於此一刹那頃才生,即於此一刹那頃便滅,決不會有一忽兒留住。一忽兒,形客時分極促,等於無時分可言。生滅同在一刹那頃,如秤兩頭,低昂時等。佛說此譬妙極。蓋自釋迦迄於後來小乘大乘之徒,都無異論。然而佛家以外之學者猶於此義不能信解,攻難頗不少,大乘著述中猶可考見。直到現在,吾儕向人談刹那滅義,還時時遇著非難。大概古今哲學家深於察變者,雖談宇宙萬象時時舍故趨新,要是寬泛的說法,隻以很生動很警切的語句,來形容事物之不守故常而已。罕有十分明白肯定,直說刹那滅。因為依據刹那滅的說法,則一切法方才生起,即時壞滅,中間沒有一忽兒暫住。如此說來,便墮入空見,根本無物存在。甚至自己的身心都不許存在。所以聞者拒而不受。昔曾遇一激烈抗議者雲:“如你所說,一切法都是刹那滅。現前有一塊石頭,此石頭如刹那滅即本不存在。吾將拾此石頭打上你的頭腦,你果不覺疼否?”餘笑而不言。若輩隻從大化流行的跡象上去著眼,而不能理會大化之微妙。易言之,即隻看到事物,而不能了解事物之內蘊。佛說刹那滅,實燭理入微。

茲據大乘義並參己意,對於世間疑難一一解答如下:

一,汝計一切法不是刹那才生即滅者。果如汝所計,則宇宙萬象應該都是常住。然而萬物有成必有毀。成,謂一切物之凝成。毀,謂壞滅。有生必有死,有盈必有虛,盈者,物方充盛,曰盈滿。虛者,物漸耗敗,曰虧虛。有聚必有散。凡物由多數分子互相愛合而成,曰聚。凡物破壞為散。諸行無常的公理,分明昭著,不可否認。諸行,猶言萬物。行字,詳章首。汝為甚麽怕聞“滅”之一字?

二,如汝說:“並非不信諸行起已當滅,隻不信諸行才起即滅。諸行雖不常住,至少有暫時住,後乃壞滅。”汝意如此。吾今問汝:若諸行方生得暫住者,將是諸行自力能住、抑或待他力而後住耶?如此二計,皆將成過。何以故?如謂諸行自力能住,則彼應常住不壞。何故隻暫時住,不常住耶?如許諸行因他力得住,宇宙本無造物主。何有他力令諸行住?汝之二計,俱不得成。故知諸行是才生即滅,無暫時住。

三,如汝說,“諸行已生,不遇毀壞的因,即諸行得住;毀壞的因,後省雲壞因。遇壞因時,諸行方滅。如黑鐵,由有火為壞因,便滅;熾熱赤鐵,方乃新生。若壞因尚未至時,黑鐵得暫住”雲雲。壞因,謂火。汝持此說,隻是不究理實。當知凡物不能無因而生,即以物的本身自有力用現起,假說為因。凡物之滅,卻不待有壞因而始滅,隻是法爾自滅,法爾,猶言自然。不可說滅亦待因也。大用流行,至剛至健,至奇至怪。每一刹那頃都是頓起頓滅,無有一毫故物滯積在,總是新新突起。所以說凡物之滅,原不待因。世俗以為黑鐵之滅,由有火為壞因。殊不知當黑鐵與火合,即是黑鐵滅時,亦即是赤鐵生時。一利那頃,黑鐵滅即此刹那赤鐵生。生滅時間緊相接故,非異時也。據實而談,火的功力隻為赤鐵作牽引因,令彼得起。彼者,謂赤鐵。牽引因者,謂火不能創生赤鐵,而赤鐵之起實由其本身自有生力,唯遇火為牽引因,乃得起耳。倘無火為牽引因,赤鐵亦不起。不可說火是黑鐵之壞因也。黑鐵之滅是法爾自滅,原不待因,易言之,即不由火壞滅之也。唯火之起也,則赤鐵與火俱起。若無有火,赤鐵必不起。由此應說,火有牽起赤鐵之功力。世俗不知此火為赤鐵牽引因,而誤計火為黑鐵壞因,此是倒見。或複難言:“世人共見黑鐵未與火合時,便住而不滅;及遇火合,黑鐵方滅。可證黑鐵之滅,由火為壞因。”答曰:汝信黑鐵不遇火時,果不滅乎?實則黑鐵刹那滅盡,汝不覺知。如前一刹那黑鐵滅已,後一刹那黑鐵確是新起。但新起之黑鐵與前之黑鐵極相似故,汝先後所見不異,便謂前黑鐵猶住至後耳。或複問雲:“現見黑鐵與火合時,但赤鐵生,黑鐵遂不複起。可見此火仍是黑鐵的壞因。”答曰:前黑鐵滅時,赤鐵即遇火而頓起,黑鐵遂不複起。宇宙萬變,時有創出一新類型,而舍其舊類型,此突變之奇詭也。汝何滯礙不通至是乎?總之,凡物之滅,皆不待因。這個道理須深切體認,而後覺義味深遠。大化流行,刹那刹那革故創新。所以凡物之滅,都是法爾自滅,非待因而後滅。唯滅不待因,故刹那滅義得成。若必待因而始滅,則壞因未至時,物當堅住,而刹那滅義不得立。

四,如汝說:“一切物容暫住終當有滅。”今應問汝:若法滅已,得續起否?若雲滅已,不續起者,汝便墮斷見;若雲才滅,即續起者,汝則不應說一切物可容暫住。所以者何?當物暫住時,即是大化革故創新之機已經中斷,雲何得有新物續起?應知,凡物才生即滅。刹那刹那,前前滅盡,後後新生,化機無一息之停。故萬物恒相續起,不斷絕也。汝複須知,佛家說刹那滅義,隻顯無常。本論闡明化機不息,活潑潑地。此是餘與佛家根本不同處。

五,汝以為,“凡說一切物才生即滅者,即是偏從滅的一方麵看去,未免蹈空”雲雲。殊不知,蹈空之過,汝可以加諸佛之徒,無可加諸我。如我所說,刹那刹那滅滅不住,即是刹那刹那生生不息。生和滅本互相涵,說生已有滅在,說滅已有生在。前麵說過,變化是循相反相成的法則,仍用一二三來表示之。如前一刹那新生,便是一;而新生法即此刹那頃頓滅,此滅便是二;二固與一相反,一是生,二是滅,故相反。然後刹緊續前刹又新生,便是三。刹那,亦省稱刹。他處言刹者,仿此。此三望前為終,望後為始,所謂終則有始也。凡物刹那刹那、生滅滅生,始終循一二三之則,常創新而不守其故,《易》所謂至賾而不可亂也。

六,汝以為,“若一切物皆刹刹滅故生新者,雲何一般人皆見為舊物”雲雲。刹那刹那,簡稱刹刹。後皆仿此。應知,凡物刹刹方滅方生,若不遇異緣,則後刹續生者恒與過去相似。例如黑鐵前刹方滅,如無火為異緣,則後刹續生者仍與前黑鐵極相似,是名相似隨轉。轉者,起義。似前而起,名相似隨轉。以轉字訓為起,此據中譯佛書。由相似隨轉故,吾人於現前新物,乃見為猶是前物。其實凡物皆前前滅盡、後後新生。惟新物似前,故視之若舊耳。或複問言:“若一切物皆刹刹生滅者,雲何不可覺知?”答曰:刹刹生滅滅生,密密遷流,雲何覺察。汝若以不可覺察,即不信刹那生滅義。吾且問汝,如汝身體息息新陳代謝,猶自視為故吾。汝將以不可覺知,便否認新陳代謝否?

七,汝以為:“凡物決非初起即變異者,此實錯誤。”果如汝所計,計者猶雲猜想。他處用計字皆仿此。一切物初起,便住而不滅,是物已守其定形則無可變易。然世共見一切物,常由一狀態轉為另一狀態。此言轉者,是變易義。如由乳可至酪,是乳顯然無定形。乳無定形者,以初起即變異故。當知由乳至酪,中間經過無量刹那生滅相似隨轉。但其相似處,必逐漸減少。大概後刹繼前刹而生之乳,因所遇溫度等等緣不一致,漸漸與前乳不甚相似,至於成酪便是另一狀態矣。汝今妄計,乳初起無變異,必經多時成酪方是變異。何其暗於觀物,終不悟歟!

八,汝難我雲:“若一切物才生即滅,便是刹那頓變,不由漸變。其實,凡物皆由積漸方至盛大。宇宙泰始,元氣未分。若乃無量諸天凝成之年代,殊難推算。豈可以頓變為說?又如生物官品、民群結構,莫不造始簡單,終趨複雜。足見一切物皆由漸變得來也。”今答汝曰:審汝之論,適足證成我義。一切物若初起便住,固守定形,何從漸漸至盛大乎?夫唯刹那刹那都是頓變,則後刹物承前而新起,必大盛乎前。譬如河流,前流方滅,後流續前而起,益見浩大。隨處可悟斯理,汝何苦自障礙乎?頓變漸變,相需而成。就每一刹那說,皆是頓變;通無數刹那生滅滅生,一直相續流下而說,便應說是漸變。朱子雲:“天地山川,非積小以高大也。”見《中庸章句》。朱子此語是否由信仰神力而出?吾不能知。然吾以刹那頓變義通之,則此語妙符真理,有至味也。莊子善言變,曰“運而無所積”,大化流行,曰運。刹刹頓變,無有故物滯留,曰無所積。此即刹那頓變義也。刹那頓變,是謂每一刹那莫非頓變也。他處未及注者,可準知。萬物皆刹那頓變不暫住,不守定形,是故漸至盛大。若物初起便住而不滅,則恒守其既成之狀態,何由漸盛乎?有問:“前一刹那方生方滅,不曾延到後一刹那,如何成漸?”答曰:若前刹物能延到後刹,則物便不滅,那有新生?事實上,前滅後生之間,是緊緊接續。後起承前,自然加盛。故漸變義成。

九,汝等於諸物,時或起常見,時或起斷見。斷者,斷絕。如於一木,今昔恒見,則計為常,是起常見。忽焉睹其燼滅,遂又計為斷絕,是起斷見。維此二見,都有過失。若執諸物初起便常住者,應無後物複生;若執諸物方滅便斷絕者,亦無後物複生。應知一切物刹那刹那故故滅盡,說一切物無有恒常。故,猶舊也。故故者返諸過去逐層上推,即已往諸物都無留至於後者,是為故故滅盡。他處未注者準知。刹那刹那皆滅故生新,說一切物無有斷絕。

十,汝難我雲:“佛說一切物,通有軌持二義,故名為法。持,謂任持,不舍自體。自體,猶雲自身。如寫字的筆即是一物,此筆能任持自身而不舍失,故得成為筆。假若筆的自身頃刻百變,他自己不能任持即不成為筆。舉筆為例,他物可知。軌,謂軌範,可生物解。物,猶言人。軌範,猶雲法則。此言一切物皆具有法則,可令人起解也。而軌範義複重要。《詩經》雲:‘有物有則。’一切物都具有法則,非是混亂無理,故吾人能對物起解也。佛氏以軌持二義釋物,與《詩經》暗合。吾人的知識所以可能,與科學所由成立,實以萬物皆具軌持二義故。今雲一切物才生即滅都不暫住,是則一切物從來不曾任持自體。易言之,本無物存在。物既不存在,自無軌範可求。誠如此,知識將不可能,科學亦無安足處。此說何可通乎?”今答汝曰:汝興此難,頗有意義,惜未觀其通也。佛說凡物皆刹那滅,而又以軌持二義釋物,豈自相矛盾哉?夫釋物以軌持二義者,謂前刹物方滅,後刹有新物生,與前物相似相續,不斷絕故。因此,假定一切物為實有,乃可進而尋求物則。物所具有之法則或規律,曰物則。此依俗諦,肯定世間法,不悖於真理也。

附識:佛家有二諦義:曰真諦,曰俗諦。如物理世界世俗共許為有,佛亦隨順世間而說,是為俗諦。若乃超越世俗知見,進而求真,是為真諦。

十一,汝問:“凡物刹刹頓變,似太飄忽無根據。”答曰:否,否。變化非憑空忽然而起,定有真源,已如前說。真源者,實體之形容詞。真源含藏萬有,無窮無盡。《中庸》以“淵泉時出”,形容其妙,可謂善譬。淵泉,無窮盡者也,以比喻真源。時出者,言實體變成大用,生生無盡,如淵泉時時流出無已止也。此以比喻大用。唯本性具足,實體是大用的本性,譬如大海水是眾漚的本性。本性則一切無虧缺。故萬變常新也。上來談刹那生滅,明一切物都無暫住,以見一翕一辟之勢用,常創而不竭,常新而不守其故。易言之,本體流行無有窮盡、無有停滯而已。《易》所謂“妙萬物而為言者”,此也。

凡物才生即滅,理不容疑。《易》家姚配中雲,一切事物隻有暫時的存在。見姚氏《易傳·乾卦》篇,今本其意而易其詞。姚說猶嫌未透。《易·係辭傳》有言:“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此則明示刹那滅義,何物暫住?夫大變之力刹刹才生即滅,才滅即生,其舍故創新之迅速如此,並非猛疾作勢而然,故曰“不疾而速”。又刹那滅故,前物不曾往於後;然由刹刹相似隨轉,宛似前物至後。故說“不行而至”。相似隨轉,義見前。宣聖微言,意與釋迦異地遙合,豈不奇哉!莊子善發揮《易》義。《大宗師》雲:有人怕舟失去,便把舟潛藏在險固的幽壑裏;怕山失去,便把山潛藏在淵深的大澤裏。此亦可謂藏之甚固。然而夜半喻冥冥中也。居然有大力的怪物,喻變化。將那藏在幽壑裏的舟、與藏在深澤裏的山,並負之而疾趨,杳然不可索其蹤跡。喻變化神速,不可得其端倪。舟和山竟都不知所在。用語體文翻之。此段話,宏闊深遠。郭子玄注曰:“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嶽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目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複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嚐守故哉!而世莫之覺,謂今之所遇,可係而在,豈不昧哉!”子玄斯解,直由蒙莊以探《大易》,至可玩也。凡物刹那滅,佛氏與吾儒《大易》都見此理。老、莊深達《易》旨,然餘獨宗《易》,究與二氏殊趣。老、莊同為道家,與佛家並稱二氏。夫刹那刹那滅,實即刹那刹那舍故生新。儒者以此,明人道與群治當體現天行之健,常去故取新自強而不息也。儒者至此為句。《乾卦》取象於天行健,以明本體之流行其德至健也。《說卦》曰:“革去故,鼎取新。”[1]自強不息,亦《乾》象。佛氏以刹那滅即是無常而作空觀,卒流於反人生。老、莊雖見到刹那生滅而卒歸本自然,遂至守靜任化老莊修已與理群之道皆以守靜為本。因任自然之化,曰任化。而廢人能。老莊皆無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功,是不悟《大易》聖人成能之旨。二氏畢竟偏而失正,茲不及深論。

大哉變也,微妙難言。略彰五義:一,幻有義。翕辟成變,刹刹突躍。譬如雲峰幻似,率爾移形,頓滅頓起。萬有皆是一俞一辟之變耳,雖有而不固定,故謂之幻有。率爾,乍起貌。譬如風輪乍轉,排山**海,有大威勢。萬變之詭譎亦猶是,故雲幻有。幻有者,繁然大有,無固定相,相者,相狀。《易·大有》之卦,宜玩。故狀之以幻。此中幻字是形容詞,不含劣義。二,真實義。萬變皆是真實流行。真實,謂本體。一華一法界,一葉一如來,法界,謂實體。如來者,無所從來故名。今用為實體之代詞。詎可離幻相而覓實相。誰有智者,懷寶而迷?寶,以喻真實。言人不當自迷其真也。三,圓滿義。大化周流,無往而不圓滿。試以文字為喻,如一“人”字必含一切人,簡一切非人。否則此字不立。故—“人”字已包通萬有而無遺。人字如是,自餘無量字皆然。莊生言:“泰山非大,秋毫非小。”此非故作奇談。從萬有不齊言,便分大小;從萬物並生言,無有孤立,一味平等,何小大之分乎?人亦有言:“攝億劫於刹那,涵無量於微點。”億萬年雖長遠,而攝入一刹那頃;無量世界雖廣大,而涵在一微點。大化周流,千形萬狀,互相含攝,一切處無虧欠。其妙難思。四,交遍義。萬變繁興,故說世界無量。諸無量界,世界,省言界。同所各遍。無量世界同一所在,各各遍滿。非猶多馬,一處不容;如室東隅置一馬,倘於該處層累多馬而置之,乃決不可能者。就此等事而言,則交遍之義不得成,故句首雲非猶。乃若眾燈,交光相網。

張千

[1]編者按:“革,去故也。鼎,取新也”,見《雜卦傳》。

燈於一室,每一個燈光都遍滿於此室內。易言之,千燈在一室中層複一層,交相網覆,各各不相障礙,故雲交光相網。無量世界,同處各遍,理亦猶是。如吾與多人同在北京,俗以為北京是一。其實北京有多少人,便有多少北京。如張人在北京,其生活與北京交感而日化,確有與李人不同。化,猶變異。下仿此。李人在北京,其生活與北京交感而日化,亦有與張人不同。故張李二人各有一北京也。世俗以為北京非不一,而張李所攝受於北京者各有不同,遂疑北京不一耳。殊不知張李所攝受於北京之不同,正由北京本不一。如北京是一,張李所攝受者焉得成異?俗論倒果為因,未可據也。總之北京極複雜,不得言一。然多數北京在一個處所,各各遍滿,如千燈在一室光光相網,豈不奇哉!光光者,以其多故,連言之。五、無盡義。太極是無窮無盡大寶藏,太極者,實體之名。故其流行自無窮盡。流行便是用。舊稿有雲,即於本體之流行而名為用。萬流澎湃,過去已滅,現在不住,未來將新新而起,刹刹故滅新生。《易》家所以讚“萬物富有”,《中庸》歎“至誠無息”也。如上以五義明變,雖複難窮其蘊,亦頗近之矣。

餘少時好探窮者,即為宇宙論。會世變亟,參加革命而失學。其後理舊業,深苦一己之智力有限,思博征載籍。而晚周故籍淪亡,間有漢人保存一二單辭碎義,堪資玩索。譬如熵火,何可啟大明乎?漢以後文集,求有助於餘之所究者更不可得矣。無可如何,旁求佛法。曾谘唯識之論於宜黃大師。未幾,厭其為懸空之辨析,複上尋龍樹學。餘於佛法所專力者,即在大乘空、有二宗。然餘於佛家心物之爭,並不甚注意。此當別談。餘所強探力索者,獨在其性相之論。佛氏談性相,猶餘雲體用。餘之宇宙論主體用不二,蓋由不敢苟同於佛法,乃返而遠取諸物、近取諸身,積漸啟悟,遂歸宗乎《大易》也。今將論及佛法,實即綜括大乘空、有二宗性相旨趣,而平章之已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