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張歸霸之外,他的兄弟張歸厚早年也是最好衝鋒陷陣的悍將之一,曾拚得被射瞎一目,渾身也是傷痕累累。如今這般地位也都是拿命換來的,的確也是該安樂的多享享福了。
隨著吳王楊行密含恨病逝之後,江淮那邊局勢太平了許多,張家兄弟當初時常征戰廝殺,時至今日執掌徐泗軍上馬治軍、下馬管民,但也是以主持地方軍政事務為主,基本上也不需要他們再領兵出戰。
可是李天衢大致還記得,走正史線的話張歸霸身故之後,他那兄弟張歸厚再不出三四年光景,便也離世了。
一直以來李天衢心說自己能做的,便是多加留意麾下智謀勇烈才幹的身體情況。平常便隔三差五差撥醫官注意心腹臣子護身保養,就相當於國家為老幹部定期做個體檢……如若真有什麽突**況,也要及時得到救治。
但畢竟受限於這個時代的科技醫療水平,李天衢也知道自己並非是能給人多添幾年陽壽的閻王爺,更不是幾筆把生死簿上猴子猢猻姓名都劃掉的孫悟空……本來大限已至的麾下臣子,他們或許因為平時的調理、及時的救治還能夠多活幾年,可是李天衢心說也終究無法為他們一直強行續命下去。
到底還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而除了張家兄弟之外,李天衢最為關注的股肱之臣,還有如今也已是七十三歲高齡的禦史大夫韋莊。如果是按著原本的命途軌跡,他的陽壽隻剩下一兩年的時間。
這些時日除了上朝主持國事,批閱諸地奏折,李天衢也時不時召喚些自己麾下統治班底的重臣至內殿暖閣談笑風生,並私下裏從另一個角度商議國事。
而這些年下來,韋莊主持禦史台職事雖然絕對說得上是老當益壯,積極參與政事,在位清肅、勤於治理。可是近期以來李天衢也發現韋莊即便還算是精神矍鑠,可是腿腳也已有些不利索。今日至內殿暖閣閑談,他便需要有陪同的隨從攙扶進入閣裏,較之先前又多了幾分年邁的老態。
李天衢還注意到,韋莊這次前來閑談,雖然行為舉止也如以往那般從容得體,可是他那張溝壑滿布的臉上,似乎也帶著幾分憂色。
而韋莊這邊剛一入座,光祿寺下轄胥吏,便已煮好了吳越國上貢進奉的餘姚仙茗茶呈將上來,酥梨青棗等果脯也都鋪在了桌上。無論公事私事,李天衢每每與韋莊相會,自然也免不了要噓寒問暖一番,鑒於張歸霸因病離世,李天衢現在對於韋莊的身體狀況也是格外的關注,這次一打照麵,便開口說道:
“以韋老這般的年紀,主持禦史台政務勞苦,朕也甚是關心近些時日身體如何,還須好生注意調養才是。”
韋莊聞言,也立刻微躬身子,恭敬回道:
“蒙陛下關懷,囑咐李珣李少監與眾禦醫開了延年益壽的方子,老臣安享朝廷俸祿,而深受聖恩,自然也知按時調理,保養身子,近年也別無大恙。”
話雖如此說,到底已經過了七十歲高齡。這幾年下來韋莊即便時刻告誡自己切不可疏忽懈怠,可是逐漸也感到自己的精力確實愈發的有限……然而大半輩子都是為了考科舉中榜,卻屢試不第,一直到了快六十歲的時候才開始仕途生涯……與性情更傾向於隱士的羅隱不同,韋莊也完全出自於一種補償心理,可從來沒有致仕歸隱、告老還鄉的打算。
總之自己能活到什麽時候,韋莊便打算一直在戰鬥的崗位上幹下去。歲數大怎麽了?薑子牙七十二歲才出山,尚能輔佐周朝滅商成就大業,被後世尊稱武聖,封國建齊。即便我這輩子的建樹,終究不能與薑尚薑太公相提並論,可好歹如今也是七十來歲的年紀,也仍是要打拚的時候,而爭取身後在史書中能留下個賢臣的美名。
所以聽李天衢問及自己的身體狀況,韋莊立刻打起精神,絕口不提自己年事已高,也生怕自家主公會動敦促他致仕退休、以享天年的心思。然而又相談過一番,韋莊似是如鯁在喉,好像在權衡著有些事又該不該向李天衢稟明……
“如今我朝與晉人戰端已開,朝廷不但要分撥軍費錢糧用度,朕須集中精力與晉王周旋。如若有必要時,也免不了要禦駕親征。而汴京朝堂這邊,自然也仍需要有輔弼賢臣主持大局,是以韋老也須注意身體,與朝中眾卿治政安民。畢竟我朝治下穩固,三軍將士才無後顧之憂,朝堂內群臣諸卿,自然也是責任重大啊……”
滿懷心事的韋莊,又聽李天衢這一番言語說罷。遲疑了片刻,他到底還是篤定了心思,便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而對李天衢正色說道:
“誠如陛下所言,即便我朝兵多將廣,疆域廣闊,可治政清明、民生安樂,方才是立國之本。亂世時節,如今四海雖仍舊未定,可好歹我大魏治下,諸地黎民百姓也能安居樂業。
也全因陛下文成武德,恩澤蒼生,隻是遙想當年盛唐氣象……而後卻終究難免因佞臣奸邪專權當道,諸地民不聊生,而致使黃巢、王仙芝、龐勳之流禍亂天下……唐室社稷,終究為朱溫賊子所篡奪。前朝因何亡國,我朝自當引以為鑒,正所謂凋瘵之秋,好安凋瘵,而勿使瘡痍之後,複作瘡痍……”
嗯?韋莊這老爺子,明顯是話裏帶話啊。
李天衢聽出來韋莊這次前來覲見,也明顯是心裏有事。尤其是他話末說的那句勿使瘡痍之後,複作瘡痍。按他原本的仕途軌跡,本來應該是上書進諫蜀帝王建時,強烈建議嚴懲公器私用,貪濫害民的官員所用的言語。
而蜀帝王建治國初期,也正是因為有韋莊為其立法建製,即便手握大權,向來秉承不恃權、不行私,自身清肅而抑製豪強惡吏,並且在他所做的詩中表態“有心重築太平基”……而促使著王建起初表現的也稱得上是個明君。
隻不過於韋莊病逝身故之後,蜀國朝堂便開始愈發的腐敗,非但賦稅愈發嚴苛繁重,晚年的王建與繼承他帝位的王衍奢侈荒**至極,宮廷與朝堂賣官鬻爵,各級臣僚賄賂成風,所以直到後唐莊宗經客省使李嚴稟告前蜀政權已經攔到根了,便出奇兵殺入兩川,果然相對順利的滅了蜀國。
可是李天衢自問除了有時會禦駕親征,每日上朝主持國事也從不曾怠慢。捫心自問,也可說是不事奢華,又有禦史台、提點刑獄司審察諸級官署臣僚是否有貪濫枉法的惡行……然而韋莊似乎也是下定了決心,要向自己直言進諫……那麽魏朝朝堂,到底又有什麽事讓這老爺子看不過去的?
亦或者說,韋莊與李振、高鬱等權臣之間政鬥的衝突已經升級,而鬧到了終究要在皇帝麵前爭執的地步?
李天衢尋思一番,便又立刻說道:
“韋老,朕可視你為股肱之臣,當年唐朝太宗皇帝也曾有言: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如若我朝當真有何弊政,朕自然也需要有你這等臣子直言進諫。但說無妨,又何必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