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存審雖然精謀韜略,如今五十多歲的年紀,氣力上而言即便已過壯年,可是指揮用兵較之當年更為沉穩老道,這大半輩子的仗打下來,也如正史的軌跡那般大小百餘戰,未嚐敗衄,完全稱得上能決策製勝的當世頂級名將……可是他畢竟沒有讀心術那般的神通,也不似李天衢那般熟知這個時代的曆史,能推敲出一個人在某些處境會做出的抉擇。
所以聽李天衢說罷,符存審麵色仍不由微微一變,先是問道:
“當年北平王王處直,唯恐李亞子以誅討張文禮的名義吞並趙國之後,再吞並與其唇亡齒寒的北平國,遂暗中遣使引契丹入關,後來卻致使其義子王都篡奪王位……如今王都明麵上臣服於我朝,卻當真要重蹈他義父的覆轍不成?”
李天衢長歎了一口氣,隨即悠悠念道:
“當初王處直背反晉國而勾結契丹,是怕李亞子以後將吞並北平國;如今王都要歸附契丹以圖對抗我朝,也是不願坐視我朝兼並他的領土……養兒篡奪了義父的王位,而他們也都是因為不願舍棄把握在掌股之中的權力。
自唐末亂世至今,畢竟曾禮崩樂壞,各方諸侯桀驁難馴,諸處藩鎮形成由來已久的頑疾,並無君臣父子之念,自據一方慣了,為了稱王稱霸,無論是以下克上、殺父弑君、骨肉相殘……乃至勾結外族,這等人自然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王都既會背叛他的義父,為了把握住手中的王權,如今當然不惜會為外族賣命。
朕斷言王都必然已暗結契丹,畢竟我朝陸續兼並昭義、朔方兩鎮,歸義軍曹議金識得時務,也自願上表奏請將藩鎮改製為經略府。如今北平隻據兩州之地,領土也已完全被我朝包裹住,王都必然不會無動於衷,而他若不甘自廢王號,赴京前來領受賜封以享清福,那麽他也就隻有投靠契丹這一條路可以走。”
聽李天衢言之鑿鑿,有十足的把握。符存審再想到這些年來自家主公揣度人心、推測時局走向往往甚是準確,他也已是見怪不怪了……故而符存審又靜下心來,思索了一陣,便道:
“如若契丹有北平國這個內應可用,而刻意要與我軍與薊北一隅進行決戰……我軍往來轉運後勤糧秣,則多須經由幽、易之地,畢竟北平國小兵微,比起陣前倒戈、突然背叛,若要予以我軍更為沉重的打擊,王都以地利之便,要向契丹透露我軍後方虛實,想必是要打軍需補給的主意!”
對於符存審的推測,李天衢也深感認同……雖說按正史軌跡,王都那廝,是在李嗣源繼任為中原帝君之後有了危機感,又發現後唐宿將王建立與權臣安重誨不和,王都便暗做手腳,派遣使臣去慫恿王建立謀叛自立,又向青、徐、岐、潞、梓五帥傳蠟書做煽動的勾當……結果因事發而招致中原王朝派兵征討,最終落得個國滅身亡的下場。
然而如今與北平國鄰近的盧龍軍、橫海軍、大同軍等藩鎮,如高行周、王晏球、謝彥章這些節度使並未與朝中權臣鬧不和,對魏帝李天衢向來表現得也甚是忠心……王都如若還是按到處發密信的套路,暗中拆台,去煽動中原王朝的地方官員造反,人家反手一個告發,便能立刻定下他意圖謀反的大罪……如今周邊時局大不相同,王都應該不會蠢到那個份上,而主動給魏朝出兵直接滅了他北平國的名義。
本來王鬱迫於眼下早晚要被魏朝吞並的形勢,李天衢能推斷他必然已經遣使去向契丹表態願意歸附,但是尚還不能完全確定,他與耶律阿保機打算如何勾結在一處……
然而符存審所言,也正印證了李天衢心中的猜想。畢竟他戰略思維極為敏銳,當能確認北平國將會做為契丹的內應,而耶律阿保機又刻意要誘使己方大軍集結,並於薊北一隅與之展開會戰的情況下,便立刻推想出對方這是意圖摧毀己方大軍的後勤補給……
換而言之,按三國演義官渡之戰的例子,北平王王都這是把自己當成了許攸,將耶律阿保機放在曹操的位置,而將魏朝軍旅視為袁紹統領的那十餘萬大軍了。
這場會戰魏朝投入了大多主力軍旅,每日消耗的糧秣數量也將十分龐大。再加上契丹廣派兵馬,四處襲掠,那麽北疆諸鎮牙軍,還要救應大批的鄉民安置於城郭當中,各地的鎮坊村落、田畝耕地暫時也將處於荒廢狀態……這還須添上無數張嘴要吃飯,魏朝後勤補給壓力極大。如若契丹當真能夠利用王都為內應,順利摧毀魏朝大軍糧秣等軍需物資,那麽從士氣而言,也必然會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而諸路魏朝主力軍旅再是精銳善戰,可人畢竟是要吃飯的……耶律阿保機先是不斷的分兵襲擾,避免正麵決戰,直至魏軍因食物短缺而軍心動搖時,再集結重兵發動致命一擊,那麽按他最為樂觀的預計,便將予以各支魏朝倚仗的精銳之師猛烈打擊,造成慘重的傷亡……契丹大軍趁勢南下,不是便足以占取河朔全境,甚至有機會殺過黃河去?
隻不過事先被看破的計謀,也已徹底無用了……李天衢、符存審這對君臣相視一笑,旋即又一番細議過後,李天衢便又囑咐道:
“王都暗結外族,而根據契丹諸部兵馬的動向,既已大概能推斷出對方作何打算。那麽我朝諸路軍旅會師於薊北,之後又當如何將計就計,就全由符愛卿自行抉擇了……”
李天衢自知以符存審有深謀遠慮,話都已經點名了,基本能確定已看破敵軍的計劃,又該怎麽利用對方所使的計策,反過來去讓對方中招吃大虧,自然由他這員帥才全權定奪便是……符存審聞言便站起身來,向李天衢躬身施禮,便道:
“臣遵旨,也必不負陛下重托……”
……魏朝、契丹雙方兵馬,在這段期間又曆經了幾場遭遇戰。而隨著彼此軍旅不斷的向薊北區域開撥過去,魏朝方麵所調度的大隊役夫軍士,也都趕著驢馬車仗,輸運著糧秣、衣襖、箭枝等諸般軍需物資,確保前線與契丹對持的軍隊無後勤補給之憂。而這成批成批的車仗,也調派了幾撥兵馬小心護衛著,再不出幾日光景,便將途徑至少明麵上而言,眼下還向魏朝稱臣的北平國治下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