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謙望著絳州城下盛列的鐵甲軍,怒不可遏,也焦急萬分。

他本來是河中將領王珙的部下,王珙與王珂爭位落敗後,幾近瘋魔,暴虐殺人成性,連其妻兒也慘遭毒手,朱友謙聯合諸將起兵殺了王珙,投奔朱晃成為陝州刺史,又因小心謹慎得到朱晃另眼相看,收為義兒,排行第六。

他沒敢指望跟朱友文、朱友珪、朱友貞這幾兄弟比,三年來,仗著為人勤謹、左右逢源、能征善戰,朱友謙好不容易才在汴州站穩了腳跟,可沒想到第一次請纓迎敵,便陷入了重圍。

康君立寫來的密信上,不是分明說了,河東鴉兒軍主力要從晉州那裏突襲嗎?葛從周不是也探明敵情,帶了二十萬大軍前去迎戰了嗎?那這城下的十餘萬兵馬從何而來?

天色初明,太白金星像一顆碩大的夜明珠,亮灼灼地照耀著九月大片空****的麥田。

黑衣鴉兒軍呈方陣排開,李克用騎一匹細脖黃驃馬,馬脖下護著銀黑色的細鱗鎖子甲,他身著大魚鱗黑甲,身後兩麵皂色大纛,在晨風中獵獵作響,上麵繡著黯紅色的絨字,一麵上書“晉王”,另一麵上書“忠正平難功臣”。

李存勖勒馬立於父王馬側,身後是太保們一字排開的坐騎,卻聽不見一聲粗重的呼吸。

為了精心布置的這個時刻,李存勖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直到前夜聽到斥侯回報,說葛從周已率領二十萬大軍悄悄集結晉州,他才奉著李克用王駕,與太保們連夜趕到絳州城下。

那夜在小書房中,他當著康君立的麵,故意獻策要從晉州發兵。

晉州位處晉陽之東,與汴州相距千裏,而絳州距汴州五百裏,河東兵少,貴在神速,他怎麽可能遠兜遠轉,在晉州出兵?想不到康君立這個叛賊邀功心切,竟然信以為真,向梁王朱晃指天誓日地獻出了這份軍中機密。

殺李存信之時,李存勖已經知道了李存信與康君立同謀,二人早有獻潞州、投梁叛晉之意,卻故意留了康君立一命,還與他稱兄道弟、十分親熱,就是為了立下今日這調虎離山的奇功。

以河東的十幾萬兵馬討伐朱賊,難於上青天,想要獲勝,隻能詐取。

日上三竿,李克用見朱友謙仍閉門拒戰,果斷下令:“攻城!”

刹那間黃塵飛揚,李存勖一馬當先,衝在步兵隊的最前麵。

雲梯架起,還沒有落到城頭上放穩,李存勖已一躍而起,口銜長刀,手足並用,瞬間已立於梯頂。

絳州守兵的羽箭如雨飛至,礌石、火把在李存勖周圍掠過,麵對這些雜亂無章的武器,立足不穩的李存勖忽然有點恐懼。

他是大將之才,但這樣身入亂箭叢中,危險無處不在。

雖然無法回頭,李存勖也知道,身後,李克用那僅剩的獨眼在炯炯注視著他,此刻,在父王的眼中,他的勇氣,比生命更重要。

李存勖還來不及害怕,梯子已落於雉堞間,守兵們立刻圍來,無數長槊大刀一擁而上。李存勖暴喝一聲,長身而起,左手按牆,右手長刀已凶狠地劈向一個守兵的麵門,守兵表情錯愕的麵孔整齊地分為兩半,而李存勖的足尖點著守兵的肩膀,又迅速落地。

落地後,他的猶豫已化為刀尖上的淩厲,在一個接一個的劈殺砍伐中,殺戳的快感令他震顫。雖然在晉王深宮長大,雖然長年沉浸於詩詞與音樂,這一刻,李存勖終於發現,他仍是個地道的沙陀人,天生流著好戰的血。

旁邊的守兵全都湧了過來,接連登城的河東兵並不多,隔著十幾個守兵,李存勖看見一個中等身材、雙臂短而粗壯的將領持刀而立。

他早聽說過朱友謙雙臂較常人短,麵貌白皙,本是截路響馬出身,沒想到朱晃這義子膽氣不小,竟敢親自持刃上城頭督戰。

李存勖身後登城的河東兵,已全被守兵刺倒在地,見李存勖向朱友謙走去,幾十把長矛立刻攢刺向李存勖。

“慢!”朱友謙喝道,麵前這少年,雖然身材健碩,可容貌還帶著幾分稚氣,他有些好奇,就是這少年去年在晉陽城下重傷了勇冠三軍的大哥朱友裕?“你就是河東李亞子?不想你如此年少,還是個孩子。”

“你就是陝州朱友謙?”李存勖並不客氣,“想不到你如此沒骨氣,一個河中大將,卻為了富貴,認賊作父,賣地求榮!”

朱友謙冷笑一聲道:“河中王家,向來暴虐殘忍,依仗著你們河東的兵力支持,在河中橫征暴斂、濫殺成性,連路過的大唐宰相、朝廷命官都敢隨意殺害,我們陝州軍擔心性命不保,這才殺了王珙求降,保境安民!李亞子,你孤身在此,我與你一對一比刀,別說我以多欺少!”

李存勖望了望手中砍鈍了的刀鋒,丟下腰刀,索性拔出了腰間的短劍,突聽跟在他身後交叉掩護的大太保李存顥在城牆下大吼一聲道:“亞子,接著!”

一把腰刀淩空飛來,李存勖長身而起,接刀在手,往朱友謙肩頭便砍,朱友謙冷笑一聲,舉刀架開。

二人在一片長戟之間戰成一團,城下的河東兵一時忘了攻城,竟呆看起來。李存勖的刀法曾得河東左右軍大將多人指點,叔父李克寧更是傾囊以授,而朱友謙由一名小小軍校,百戰得到功名,自也非同尋常。

李存勖越戰越勇,刀花起處,突然虛招斜指,趁朱友謙分神,已經將刀架在了朱友謙的頸間,喝道:“朱友謙,要想活命,就趕緊命人打開你的絳州城門!”

朱友謙大笑一聲,猛地將刀從胸前往身後插去,竟是欲與李存勖同歸於盡的打法,幸好李存顥此時登梯衝上城頭,飛起一腳將腰刀踢開。

城下,李嗣源、李存璋與李克寧等人已用攻城車撞開城門,南門、西門均有河東兵架雲梯登頂,援兵不絕。絳州本是小城,不堪重兵圍攻。朱友謙眼睜睜見絳州淪陷,大吼一聲,往城牆下便要跳。

李存勖愛惜他武力膽識,一把拽住朱友謙,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六王子何必如此!”

朱友謙恨道:“李亞子,我敬你是一條好漢,可你這次取絳州,分明是以詭術騙走了葛從周的大軍,才讓我上當,我不服!”

李存勖朗笑道:“孫子說過:兵者,詭道也。倘若不是你們收買了我河東軍的叛徒,又怎麽會上當受騙?來人,將康君立押上來!”

康君立戰袍被扯、盔甲被卸,亂紛紛的白發披於肩頭,閉目一言不發。

李克用帶著眾太保步上城頭,望著這個自幼相交的好友,又悲又怒地道:“君立,你我父子一場,不想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與孤總角相識、肝膽相照,孤收你為義子,提拔你為昭義節度使,官高爵顯,位尊權重,可你居然暗中通敵,向朱賊出賣河東!君立,你年近六旬,為何要毀一世英名,屈膝投賊?這些天,孤想了又想,還是沒有想明白!”

康君立慢慢睜開眼睛,望著麵前那張同樣蒼老的麵容,望著那隻憤怒的獨眼。康君立出身邊關豪強世家,膽氣過人,也因此與駐馬雲州的李克用意氣相投,十幾歲時就成為好友,討黃巢、克長安、擊李茂貞,都曾立下戰功。

此刻,康君立的眼睛裏沒有恐懼,隻有深深的疲憊與哀傷:“父王,長安都沒了,晉陽城還能守得住嗎?兒臣屢次三番勸父王不要對大唐死心塌地,要審時度勢、歸附梁王,可父王卻偏偏要抱節守義,愚忠於大唐。以河東兵馬來南伐中原,這分明是飛蛾撲火!兒臣年邁,死於疆場也是本分,可兒臣的妻兒老小性命,河東人馬多少年的苦心經營,也會因父王的這著錯棋而化為煙雲……兒臣臨死,仍期盼父王能迷途知返,順天命、降梁王、建新朝,既不失王侯之位,又不會讓我們的鴉兒軍白白去送死!”

李克用痛心萬分,歎道:“君立,你糊塗!朱賊詭詐好殺,不仁不義,雖然一時稱雄,卻不得民心。這種人,怎配給大唐百姓當皇帝?我李克用就是死,也不會對他稱臣!來人,康君立投敵叛變,死不知悔,賜他毒酒自盡!”

康君立更不答話,用力掙開身邊軍卒的手,走到李克用麵前,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道:“兒臣不後悔!與其讓天下成為戰國,不如一統於梁王。兒臣出身邊將,父祖幾代為大唐廝殺,家中男兒沒一個人能夠善終,兒臣也希望天下太平!父王,大勢如此,天意如此,望父王三思!”

李克用疲憊地揮了揮手,軍卒們將康君立拖下了城牆。

剛剛出兵,已損宿將,雖然早已知道康君立叛變通敵,李克用還是覺得心中抑鬱。連身邊相伴幾十年的好友、義兒也認為天下大勢已定,大唐再無匡複之機……自己非要如此義無反顧嗎?

他眺望著絳州城下黑壓壓的兵馬,當年自代北入雁門關時,他隻有一萬七千餘騎兵,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二十萬雄兵、河東之地,究竟值不值得為了這幾近煙消雲散的大唐去拚個你死我活?

李存顥的預料並不準,這個初冬,契丹人第一次大敗盧龍節度使劉仁恭,十萬騎兵橫掃幽州城外,還活捉了劉仁恭的義子、大將趙霸,洗雪了多年不敵幽州兵的前恥。

登上雲州城頭,張承業望著城下如林的旗纛,故作鎮定地笑道:“恭喜耶律夷離堇(夷離堇,為契丹部落軍事首領)立下奇功,擊敗幽州人馬,大勝而歸。不知夷離堇路過雲州,有何公幹?”

騎兵陣中,鼓聲響亮,一個渾身皮甲、頭戴貂帽的大漢急馳而出。

這人身材格外高大,比常人高出一頭,年紀三旬開外,雙目炯炯發亮,顯出幾分契丹武士罕見的睿智深沉。張承業認得,這就是新任大迭烈府夷離堇的耶律阿保機。

契丹本是鮮卑宇文部之後,也有人稱為匈奴餘種。

跟沙陀人一樣,幾百年來,由於人數少、地盤小,隻能事大生存,契丹先後向大唐、突厥、回鶻都稱過臣。

契丹首領投唐後,曾被太宗皇帝封為鬆漠都督,統領契丹八部,賜國姓李,並賜旗鼓一部,至今仍在可汗王帳之中。

契丹人反複無常,在大唐與突厥之間搖擺不定。這些年大唐多亂,契丹反而趁勢而起。如今的契丹可汗,是皇族遙輦部的欽德,號為“痕德堇可汗”,他倚為左右手的,就是城下這個身高九尺、能開三百斤硬弓的耶律阿保機。

在耶律阿保機升任部落夷離堇之前,痕德堇可汗多次敗給劉仁恭,十年不敢靠近幽州。

耶律阿保機帶兵以來,已經征服了周圍的大奚國(與契丹族共建遼朝的北方部落,與契丹同樣源於鮮卑宇文部,後王族並入述律部,即遼朝後族蕭氏)與室韋(蒙古祖先),前年帶四十萬大軍掃**代北草原,連下九郡,逼近河東地界。

雖然耶律阿保機所奪多屬荒城,但張承業仍敏銳地感覺到,這個夷離堇不是個隻會打仗的契丹武夫,胸中頗有韜略。

“張大人!我們迭剌部剛剛打敗了幽州劉仁恭,人馬疲憊,想借張大人的雲州歇馬,不知大人能否為我們契丹騎兵打開城門?”耶律阿保機朗聲笑道。

耶律阿保機是契丹八族公認的好漢,族人都呼他為“阿主沙裏”,即郎君大人。他不僅人材出眾、弓馬嫻熟,還精通漢文,說一口流利的漢話,讀過一些史書,痕德堇可汗已當眾宣布,將來身後會立耶律阿保機為契丹部落的新可汗。

張承業不禁心驚,這蠻子好生無禮,仗著剛剛平過黑車子室韋、伏擊了數萬幽州騎兵的餘勇,竟公然向晉王李克用挑戰。

他是否已經知道了李克用與李存勖帶傾國之兵南下,晉陽城空虛?

張承業不動聲色地笑道:“聽說夷離堇此番帶兵十五萬,揮汗如雨,吐氣成雲。雲州城小,不堪歇馬,請夷離堇退兵至長城得勝口關一帶,老夫願攜牛酒,前往契丹大營勞軍!”

耶律阿保機盤馬在雲州城下,揚鞭指著張承業道:“張大人,我們剛剛在幽州城外血戰數日,軍中傷亡無數,人馬乏糧。大人若願借雲州給我們迭剌部歇馬,末將不勝感激;如若不願,末將也隻能得罪了!”

他一揮手,軍中又是一陣鼓響,數千步卒推攻城車出列,竟有強取之意。

張承業怒道:“夷離堇如此無禮,不怕晉王興師問罪嗎?”

耶律阿保機冷笑道:“晉王殿下最無信用,去年約我出兵討伐劉仁恭,說隻要我打敗劉仁恭,便送給我五千匹戰馬、兩萬兩黃金。如今我們迭剌部為了攻打幽州死傷累累,你們河東卻不發一兵一卒,亦無人前來兌現承諾。這口氣不出,我對不起迭剌部的死傷兄弟!”

張承業想起來,去年劉仁恭與朱晃秘密交往通信,常派兵騷擾雲州一帶,他的確派人去契丹遊說耶律阿保機出兵,當時隻是希望耶律阿保機能在幽州遊擊、牽掣劉仁恭,沒想到契丹軍力竟然一年比一年雄厚,騎兵一年比一年善戰,前幾天在幽州城外的平原地帶設下埋伏,大破劉仁恭幾萬人馬,又滅了漠南的黑車子室韋,兵鋒直指雲州城。

雖然耶律阿保機並不知道晉軍南伐的消息,可他的舉動與言語,卻流露著不言而喻的野心。他帶著大軍前來雲州討賞,既是宣示兵威,也是試探邊情。

這些年來,中原藩鎮打來打去,卻沒人留心有一頭越來越強大的野狼在幽州鎮外徘徊。

一旦突破了幽州鎮防線,越過了燕山,這匹野狼就會踏進代北、馳入雁門關,直奔中原……

“夷離堇錯怪晉王殿下了,”張承業滿臉堆笑地道,“朱賊弑帝奪位,晉王殿下哀慟毀形,為匡複漢室,正在晉陽城召集兵馬,欲舉義旗,難免有所疏忽。老夫這就派人送兩萬兩黃金出城,再送五千匹戰馬前往夷離堇的龍化州私城,還請夷離堇笑納!”

聽張承業許諾的金銀不少,耶律阿保機的眼睛一亮,笑道:“張大人果然慷慨仗義。既是你我兩家義氣相投,為兄弟之盟,還請大人開門,讓迭剌部的大軍歇息兩天。我契丹人治軍有方,絕不會騷擾大唐百姓。”

望著這威猛漢子臉上的狡黠神氣,張承業知道,倘若不示以兵威,契丹人不會甘心退去。他淡淡一笑道:“老夫奉晉王之命固守雲州,就算是世子帶兵親至,沒有晉王手令,老夫也不能打開城門。請夷離堇速退!”

耶律阿保機縱馬徘徊城下,冷笑道:“我若是不速退呢?”

“嗖”的一聲,一枝三棱狼牙長箭從城頭後飛至,耶律阿保機嚇了一跳,舉手中大刀撥開箭枝,卻見一個穿著鐵甲、神情冷靜的青年將領立於雉牆之後,拉長弓如滿月,刹那間又是三箭齊飛,分射耶律阿保機的雙肩和麵門。

耶律阿保機撥箭之時,已感到這射箭的人力氣頗大,此時見三箭齊發,更是心驚。他見射往麵門那箭力道甚猛,飛在前麵,舉刀格擋,沒想到後麵兩枝箭卻後發先至。耶律阿保機來不及再擊落箭枝,猛然伏身馬背,頭上貂帽邊垂著的兩根雪白貂尾已經被箭枝射斷,嚇得他魂飛魄散,趕緊圈馬遠離城牆。

李存武身後,跟著出現一千弩手,往壕溝外射去一排點著的火箭,壕溝外堆滿枯草,一點即著,北風卷著枯草,往契丹騎兵陣中卷去。

烈焰騰空,耶律阿保機更是驚心。

當年幽州兵大破契丹,靠的就是在平原上火攻,此際,雲州城下新掘壕溝三重,壕溝外到處散布枯枝野草,秋野上枯草更是隨風倒伏。這些河東兵分明已經備下火攻之陣,若不速退,隻怕會損傷慘重。

張承業讚許地望了一眼素有“神射手”之名、因此成為折衝都弩手領軍的李存武,俯身下瞰,大聲道:“幽州兵敗,得勝口關外無人把守,夷離堇請歇馬長城,老夫今夜便率人攜牛酒、金銀,前去勞軍!”

他不等耶律阿保機回答,便大聲吩咐道:“存武,往東城燒狼煙告急,請晉陽大營左軍前來防守雲州!”

李存武答應一聲,又是十枝火箭往東城的烽火台上射去,烽火台上早已堆滿柴薪,潑了熱油,得火箭點燃,瞬間燒旺,一股筆直的白煙借風勢扶搖直上,過得片刻,雲州城外二十裏處的烽火台上也跟著點起狼煙,在平原上迭相傳遞著。

耶律阿保機見張承業早有準備、波瀾不驚,又見契丹騎兵周圍草野盡燃、火勢漸急,隻得悻悻地舉起長刀收兵,在壕溝外大聲道:“既如此,末將便在得勝口等晉王賞賜!”

得勝口關距雲州城不遠,是長城上一處險要關隘,周圍還有得勝堡、鎮羌堡、四城堡三個城堡,每堡都有高閣、城牆、甕城、箭樓,舊時駐兵數千,三堡一關,與長城合圍,仿佛一處雄關高城,居高臨下,極難突破。

隻是中原內亂叢生,邊亂反而顯得沒那麽緊急,所以此處已荒棄多年,並無大唐軍卒戍守。

城關高大,高閣破敗,沙岩牆足有四重樓高,夯基深十幾丈,外麵積滿了代北的風沙黃塵。關內門額石匾上刻著“保障”二字,關外的門匾刻著“得勝”二字。契丹人馬屯紮此處,殘缺的長城上下頓時遍布長矛與牛皮帳篷,喧嘩一片。

伊明貞皺了皺眉頭,望見關前一頂金黃的牛皮大帳,穹窿高大,帳門後有“白馬青牛”三角大纛飄揚,心知那裏便是耶律阿保機的軍帳。

伊家世代在燕雲一帶駐守邊關,當年幽州城下一戰,伊家成年男兒全都陣亡,伊明貞之母不堪喪親之痛,也在將府自盡,隻剩下不足十歲的伊明貞與伊承俊姐弟。為不絕家學,伊明貞自幼抱著男兒之誌,像父親、叔叔、哥哥們那樣,既學得了一身好武藝,也練就了一手漂亮書法,隻是從無上陣機會。

這次晉軍傾巢南伐,契丹人卻突襲雲州,張承業知道她對燕雲十六州的地形軍情了若指掌,精通契丹語與回鶻語,這才準了她所請,攜她同鎮雲州。

亞子在絳州浴血苦戰,她不能讓心愛的人腹背受敵。身涉代北險地,精心設火攻之局,她此舉正是為了在背後默默地守護亞子。

跟在張承業身後,步入耶律阿保機大帳時,伊明貞的心忽的狂跳起來。

她是將門虎女,生長的晉王府裏也宿將眾多,可這些契丹親兵個個殺氣騰騰,眼神裏有著野性未馴的蠻性與殘忍,身著左衽及膝皮袍,頭頂間全部剃光,有的披散鬢發,也有的在耳朵後麵紮著兩綹長發,正是傳說中的契丹髡發,形容打扮古怪。

相比之下,此刻身著紫裏白貂、斜臥胡床的耶律阿保機倒還顯出幾分文雅,他左手舉著黃金酒爵,右手拿著毛筆,在一本書上圈圈點點,對床榻邊的兩個青袍貴宦嘰哩咕嚕說著什麽,談得十分入神。

李存武聽不懂契丹話,低聲問道:“明貞,這胡人在說些什麽?”

伊明貞側耳聽了一會,輕聲道:“真是出人意料,這個夷離堇的心胸絕不尋常。他此刻召來兩個契丹文臣,一個叫耶律突呂不,一個叫耶律魯不古,命他二人參照漢字,製訂契丹大字,以後契丹人就用契丹大字和漢字記錄軍情與時政。契丹人本無文字,隻有五百多個簡單詞語,傳達軍情不便,經他這麽造字,今後可方便多了。”

耶律阿保機聽得二人輕語,抬起一雙極黑亮的眼睛望著張承業等人,起身笑道:“張大人果是信人!你身後的這個神射手,不知叫何名姓,我十分敬佩。”

李存武淡淡地一拱手道:“雲州刺史李存武,乃晉王殿下的十一太保,給夷離堇請安!”

耶律阿保機朗聲大笑,上前抱住李存武,用力拍了拍肩膀道:“晉王的十三太保名不虛傳,個個英豪。你箭術如神,為我平生僅見!”

耶律阿保機又打量了打量李存武身邊的伊明貞,見這少女身著戎裝,白皙修長,俊秀有餘、英武不足,不禁有幾分輕視,笑道:“你們漢人竟也有女將軍,不知比我們契丹女將如何?來人,請述律夫人到大營相見!”

伊明貞聽得心中好奇,沒過片刻,卻見營帳前的氈簾掀起,一個高大健美的女子攜著兩個健壯男孩走了進來。

那女子年近三十,輪廓鮮明、白膚高鼻、藍眼櫻口,身著白貂皮鋒的團鳳紫袍,濃密的螺鬢上簪著四五支金釵,本是個極漂亮的女子,但神情淩厲,令人不敢逼視。

她正眼也不看帳中的漢人,向耶律阿保機請安道:“阿主沙裏,你召喚我來有何吩咐?”

耶律阿保機指著伊明貞,笑道:“月理朵,你看,這是雲州的女將軍,不知道與你相比,誰的武功更強?誰的馬術更高明?”

述律部落是歸順契丹的回鶻人,與耶律阿保機所在的迭剌部落世代為婚。述律平小名“月理朵”,十四歲就嫁給了舅舅家的耶律阿保機,成親已經十幾年。

述律平打量了伊明貞一眼,突然間拔出腰劍,往伊明貞胸前刺去。伊明貞大驚之下,還不及拔劍應對,述律平的劍尖一轉,從伊明貞的右耳邊削落一枚銀杏葉狀的翡翠耳環,跌落在地。

這翡翠耳環是李存勖送給伊明貞的首飾,伊明貞平常極為愛惜,難得佩戴,見述律平如此蠻橫,當即也拔出腰劍。

張承業還不及開口阻止,伊明貞劍尖一晃,述律平隻見眼前十幾個劍頭晃動,不禁眼花繚亂,跟著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述律平的螺簪上本來插著的雙蝶金釵、鳳頭長簪、吐翠金釧全都被削落在地。

耶律阿保機哈哈大笑,道:“好劍法!”

述律平麵色微變,卻故作傲慢地道:“隻有戰場殺人的時候,才知道誰的武功更高強。漢人的花拳繡腿,打仗的時候沒有多大用處。我們述律部是馬背上長大的氏族,世代擔任契丹舍利,為平民中最勇猛者。述律部斬下的首級至少萬數,不知這位姑娘的家族有何戰功可以誇口?”

伊明貞被她的戾氣激起怒意,冷冷地道:“我們伊家,是中原傳承了六百年的將族,自古有文武雙全的譽名。先祖伊籍,是劉備的左將軍,與諸葛亮一起鎮守西蜀,當麵折服過吳主孫權。太祖伊慎為大唐太子太保、南充郡王,多次為國平叛,斬首何止數萬。家祖伊宥、家父伊廣數代鎮守太原,先父與族兄等人跟隨晉王征伐劉仁恭時全部陣亡,伊家滿門忠烈、將星如雲,為大唐平亂戍邊數百年,豈是你小小契丹部落可以妄加菲薄的?”

述律平向來驕傲,仗著自己與丈夫的戰功,在軍中目中無人,屬下人人畏之如虎,但聽得伊明貞的溫言細語,忽有氣餒之感。

麵前這白淨女子,眉目清秀、神情寧靜,卻偏偏顯出一種無法摧折的剛烈、一種無需比較的高貴。

中原……雁門關後那片廣袤的土地上,到底有什麽樣的江山人才?讓他們縱橫漠北的馬蹄,一到代北之地就處處受到羈絆和阻攔?

耶律阿保機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問道:“伊姑娘,汾州刺史伊廣,就是令尊嗎?”

伊明貞聽得亡父名姓,眼睛一紅,道:“正是先父。”

耶律阿保機一挑大拇哥,讚道:“伊廣兄弟父子,武藝出眾、以一當百,在幽州城成安寨為救晉王力戰而死,至今幽州兵中仍傳說他們當年的神勇,真乃人傑也!不愧是六百年將族世家!”

伊明貞回想起當年伊家男兒屍骨還鄉時,將府大堂中擺放的十幾具棺木中竟沒有一個全屍,悲不自禁,泣道:“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六百年將族,六百年征伐,多少伊家男兒血灑沙場、馬革裹屍而還!我父祖平生之願,是希望百姓安居樂業、將軍放馬南山。夷離堇既有誌變胡俗、學藝文,願契丹與河東永為兄弟之邦,不興戰亂!”

述律平身後,一個十二三歲模樣的男孩兒走上前來,舉起皮袍袖子為伊明貞拭淚,道:“姐姐不哭。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我早聽說汾州刺史伊家子弟忠勇過人,可惜被劉仁恭設伏害死。姐姐,河東和契丹都與幽州鎮有深仇大恨,待我父帥登可汗之位後,一定會發大軍幫姐姐報仇!”

伊明貞一怔,她剛才吟的是高適《燕歌行》,想不到這個契丹孩子竟也會流利背誦。

麵前這男孩兒大約是耶律阿保機與述律平之子,他麵貌頗似母親,高鼻深目、膚色白皙,可他並未剃有髡發,而是穿著白綾長衫,腰係玉佩魚袋,頭紮紫帛幅巾,若不是身材較常兒高大健碩,倒頗有幾分大唐書生的風範。

述律平厭惡地皺起了眉頭,喝道:“耶律倍,你是大帥的長子,馬上就要擔任迭剌部的夷離堇,不要總讀漢書、寫漢詩、學漢字,要多多習武練射,給兄弟們好好做個榜樣!”

耶律倍還沒答話,耶律阿保機笑道:“月理朵,讀漢書有什麽不好?當年漢武帝劉徹雄才大略,衛霍二帥威加漠南,漢家人才輩出、文明昌盛,至今讓漠北部落敬畏。我不但要讓契丹人學漢字,還要學漢人的官製、府兵、律令、儒學,再也不讓我們契丹人逐草而居,而要在燕山腳下為我們契丹百姓建起一個強大的國家!月理朵,我就是那大漢朝開國的劉邦,你就是幫助劉邦開國的相國蕭何。從今日起,我們耶律氏的漢姓就為劉氏,你們述律氏的漢姓為蕭氏!”

述律平雖然跋扈,但對這位身高九尺、相貌儼然如神的英豪丈夫卻是打從心底裏崇敬,聽得耶律阿保機如此說,忙帶著兒子們跪了下來,謝道:“多謝阿主沙裏賜姓,從今天起,我們述律部就改姓蕭氏,與耶律氏一起開疆拓土,為契丹百姓在漠北大地建國安居!”

張承業與伊明貞、李存武等人暗自心驚,想不到這十數年的時間,趁著中原戰亂,契丹部落竟然強大到如斯地步,分明又是一個匈奴。而耶律阿保機如此才識,絕不在中原劉徹、曹操這些帝王之下。

如今渤海國、新羅等地均戰亂叢生,以耶律阿保機的才幹兵力,將來平滅渤海國,征服新羅、百濟,一統東北,隻怕亦不是難事。

他們本以為,晉王的背後,隻有劉仁恭這個反複無常的小人值得提防,可劉仁恭的敵人耶律阿保機如此兵強馬壯,對河東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河東大軍回來的路上曆盡艱險,幾乎一路逃難。

武寧節度使楊師厚得絳州軍情後,率汴州軍急馳而至。葛從周得知上當,也從晉州連夜回師掩襲,朱晃還派了次子朱友文、三子朱友珪領十萬軍從汴州正麵迎敵,險些將河東兵包入重圍。

張承業派人傳來四方軍情,雲州有契丹軍馬試探,歧王李茂貞、蜀王王建按兵不動,勤王之詔傳遞天下,隻有山南東道節度使趙匡凝領了三萬人馬過漢水相助,實在是無濟於事。

無奈之下,攻克了絳州的李克用,隻能連夜撤兵回晉陽,眼看洛陽城已經不遠,若非孤軍深入,李克用實打算揮師直取洛陽,將天子李柷兄弟全都救出險境,可如今這個打算隻能落空了。

大唐百年戰亂,李家天子於國於社稷無功,不僅失盡了兵權,也失盡了民心。

盡管河東軍出師不利,安居汴州的朱晃還是感覺到了威脅,李家的血脈不絕,李克用便不會死心,臣民們便不會歸心。

洛陽,九洲池畔,春花初綻。雖是兩百年前營建的唐宮園林,多年失修,但當年的匠心巧思,仍處處呈現。

九洲池之水由城外洛水流入,在西內宮前縈折而前,堤岸屈曲、占地十頃、水深丈餘,池水又分流入無數渠池,在宮城內周折徘徊,步步有景,處處花木,雖然不如長安曲江池的闊大,卻顯得風景分外深秀。

池中有九處小島,鷗飛鳥集,古木羅植,以喻東海九洲之意。

九個小島之間又由白玉欄杆的青石步道連接,廊腰縵回、簷牙高啄,更增湖山之色。樞密使蔣玄暉命人在池畔祭神,在最大的小島“蓬萊神洲”上設宴等候新帝李柷及李柷的兄弟們。

李柷是何太後所生嫡子,為皇九子,剛年滿十四歲。他有八個哥哥、八個弟弟,今天在席的有他的八位兄長、一個弟弟,分別是德王李裕、棣王李祤、虔王李禊、沂王李禋、遂王李禕、景王李秘、祁王李琪、雅王李禛、瓊王李祥。

先帝李曄剛剛葬入洛陽城外的和陵,何太後入主積善宮,李柷聽得宮中風言風語傳說,他母後竟與麵前這個蔣玄暉有私情,經常進出積善宮,也正因著這份私情,蔣玄暉經常在朱晃麵前回護李柷。

李柷知道,父皇死後,自己這個傀儡皇帝遲早要向朱晃禪讓天下,望著側位相陪的大哥德王李裕,李柷有些鬱悶,他並不想當這個所謂的大唐天子,這個注定了的亡國之君,這位置充滿了風險與危機,每夜入睡,他都會被簷下鐵馬之聲驚醒,誤以為朱晃又派人入宮暗殺自己。

“來,來,今日是花朝節,臣在西內宮祭祀地神、花神,幸得九位王爺肯賞臉赴宴,共覽這洛陽春色。這二十壇酒,是臣命人從棗集皇窖中取來的皇王祭酒,為當年太宗皇帝清明祭祖時所用,綿甜爽淨、清香悠長,配著這九洲池旁的美景春意,令臣不禁想起了長安城曲江池邊的文人雅集。”蔣玄暉殷勤地勸著酒。

德王李裕點了點頭,有些黯然神傷地道:“進士及第、曲江流飲,此為長安八景之一,遠勝當年王羲之的曲水流觴,隻可惜長安城已成瓦礫堆,盛世氣象,不複再見。”

棣王李祤也心有所感,道:“殷勤春在曲江頭,全藉群仙占勝遊。何必三山待鸞鶴,年年此地是瀛洲。我大唐三百年,哪個出名詩人不曾吟詠過曲江池?哪個被貶京官不曾夢憶過曲江池?可惜我此身雖在,卻再也見不到曲江的一池碧水了!”

蔣玄暉見九王均臉帶愁容,暗想梁王所慮果然不錯,這九位李曄的皇子,剛剛長成少年,意氣風發,身有王爵尊位,個個都有家國遺恨暗藏在心,一旦羽翼豐滿,絕不好對付。

他勸了幾輪酒,見月輪初起,九王均已酒到半酣,拍了拍手,吩咐道:“把剛建好的兩艘瀛洲仙舟劃過來,今日二月十二,是花朝節。九洲池畔桃李遍地、柳絲如繡,就請幾位皇子登舟賞此湖景月色,同憶長安!”

蔣玄暉話音剛落,湖上一聲碎雲裂石般的簫聲破空而起。

淡淡水霧間,兩艘新漆過的大船分波而來,船側兩邊都是身著綃衣的宮裝美女搖櫓,姿儀飄飄若仙,船頭上各有一名樂官執簫勁吹,奏的是唐宮燕舞之樂《傾杯樂》。

一艘船上是水青色綃衣的船娘、深青色長袍樂官,船頭前畫了楊柳枝;另一艘船上是淺緋色綃衣的船娘、朱紅色長袍樂官,船頭前畫了桃花枝。

畫船不久駛來,停在水閣之下,蔣玄暉將九王邀上綠色的楊柳畫船,自己陪皇上李柷登上紅色的桃花畫船。

欸乃一聲,兩艘船在琉璃般的水麵上劃開,分波劈浪,往九洲池深處駛去,兩邊船娘輕輕吟唱著先帝李曄的《巫山一段雲》:

縹緲雲間質,盈盈波上身。袖羅斜舉動埃塵,明豔不勝春。翠鬢晚妝煙重,寂寂陽台一夢。冰眸蓮臉見長新,巫峽更何人。

蝶舞梨園雪,鶯啼柳帶煙。小池殘日豔陽天,苧蘿山又山。青鳥不來愁絕,忍看鴛鴦雙結。春風一等少年心,閑情恨不禁。

月下李花如雪,池心月影如璧,不知不覺間,畫船已駛至九洲池的正中間。

憑欄看景的德王李裕聽得先帝詞句,感念在心,雙淚長流,扭頭正要和兄弟們說話,卻覺足下一陣巨震,他低頭去看,見船身突然傾斜一邊,船娘們棄了櫓,驚叫連聲,原來船艙不知何時進水,船尾已至水下,船身斜傾,池中水聲激**,過不了片刻,這隻畫船就要翻側入水了。

李裕大驚失色,抬眼一看,不知何時,李柷與蔣玄暉乘坐的桃花畫船已經遠遠駛到湖心小洲之側,遙不可及,無法呼救。

幸好他自幼水性不錯,當下折斷畫船窗戶,扔給幾個弟弟,又從船艙內搬出桌椅等浮物,讓最年幼的瓊王李祥緊緊抓住。

此時風浪更大,一個浪頭打來,楊柳畫船傾覆一旁,李裕抓住漂在水麵上的桌子,一邊大聲呼救,一邊用力向湖心小洲鳧水遊去,身後的幾個侍衛也遊上來,護住兩個年少體弱的親王。

卻聽一聲鑼響,小洲旁邊的大樹暗影下飛快駛出十幾隻小劃子,李裕剛剛心喜得救,卻見小劃子上箭如飛雨,往楊柳畫船旁這些落水的王爺們身上射去,他的二弟、棣王李祤剛剛從水上冒出頭來,便被一枝鐵箭射穿前胸,慘叫一聲,被浮波推遠。

九洲池上,血水渾濁,浮屍一片……

原來這九洲池旁的祭春之宴,竟是朱晃給大唐九王設下的修羅場。德王李裕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萬箭破空之後,桃花畫船才從小洲旁邊穿行過來,正在飲酒看月的李柷扭臉眺望湖心,發覺另一艘畫船已不見蹤影,納悶地問道:“蔣大人,朕的九位皇兄皇弟何在?”

蔣玄暉陰沉著臉,沒有答話。

一具浮屍在水麵上漂了過來,李柷驚訝地走到船舷旁俯身而看,發覺那屍體穿著紫色團花羅袍,竟赫然是德王李裕,李裕身上的衣袍被十幾枝箭洞穿,僵硬了的臉上,眼睛睜得很大。

李柷嚇得狂叫一聲,拔出劍來,指著蔣玄暉前胸道:“你……你……你竟然一口氣殺了大唐九王?你……你們殺了朕的父皇還不夠,還要把朕的手足也全都鏟除幹淨!”

蔣玄暉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若不是何太後苦苦哀求,這次本來連李柷都性命不保。

梁王朱晃早就不耐煩再等候禪位了,廷議之時,蔣玄暉、柳璨等人提出了封大國、賜九錫、加殊禮等禪代之舉,下詔讓朱晃進位魏王,朱晃卻怒而不受,隻命人加緊在汴州修建皇宮。

朱晃今年五十四歲,若以禪代的方式登基為帝,禮儀繁瑣,前後至少還需要三年時間來加九錫、反複上表辭讓,自賢妃張惠身故後,朱晃越來越躁急,也越來越殘忍。

兩月之前,朱晃便命他鳩殺李柷,蔣玄暉花了好大力氣,才讓朱晃相信,除九王比殺李柷更為迫切重要。

“來人,在皇上身邊好好伺候著。”蔣玄暉揮了揮手,喚來宮中的侍衛,向李柷冷笑一聲道,“今日倘若這九王不死,死的就會是陛下!臣是看在太後的麵子上,才冒死救了陛下。大唐早就完了,洛陽皇宮遲早是陛下兄弟的葬身之地,讓九王喝醉之後,死在這九洲池月色之下,也算是臣為大唐皇家所盡的最後一點心意。”

九洲池的波濤仍是那樣舒緩縈回,池上的柳色月輪仍是那樣清新可喜,而獨立船頭的李柷,卻覺得一陣陣寒徹心骨的恐懼在吞噬著自己。

或許,蔣玄暉說的是對的,喝醉了之後,在月色下落水而死,葬身這洛陽九洲池中,對這些無路可走的皇兄們來說,也是一種幸運。

湖麵上的諸多紫袍浮屍隨波飄**,在月影下若隱若現著。